那剑材质极佳,虽过千年,却锋利如旧,被他持在手中,十分娴熟自如。他与旧兵器久别重逢,在手上飒飒旋转,轻而易举便能掌控。
岑吟所知有限,只记得此剑乃是师父从不离身之物,后赠予了自己。她将此剑用得极好,虽尚不及师傅,但也小有所成。原以为这世间除师父外,唯有自己能驾驭这把剑,而今见到太子,才知何为正主。
太子故剑上手,很是顺从于他,周身气场亦为之涤荡。他握紧柄手,气海翻涌不休,升至半空,忽然将手一伸,那金红相间的麝凤蝶飞得满郡都是,将整座城池都笼罩在蝶翼之中。
“我烛龙郡,可是你动的?”他嘶哑地问。
“不是。”萧无常冷淡道,“你自己身边有厉鬼,不向内寻,而强加在外人身上,真是可笑。”
“那好,那好。”太子道,“既不敢认,就拿自己来赔命!”
他猛然俯冲,剑花一挑直朝萧无常刺去。
岑吟一见,立刻紧盯着他看,生怕遗漏一招一式。太子剑法极高,如流云破光,长虹贯日,几回合下来,能收能张,且能反手用剑,挡下萧无常攻势。这剑在他手中,宛如游龙入水,似有意识一般灵活迅捷。
不但如此,他亦甩出傀儡丝线,将灵力附着其上,操控着它们如蛇一样追逐着猎物。
萧无常在空中左躲右闪,的确有些掣肘。脚下满是火焰熊熊的麝凤蝶,四周有丝线铺天盖地而来,意图躲避时,太子又持剑而上,竟成三方围攻之势,一时不得解脱。
二人虽僵持,奈何太子未占优势,也未占劣势。萧无常虽防御得滴水不漏,不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但数次闪回,仍是不能将他完全压制。
反观,太子虽有耐心,却也有了烦躁之意。忽然他旋身朝后面退去,牵起数道丝线,分作两股,一股朝萧无常而去,另一股则半空转向,竟直直奔向了岑吟。
岑吟不知他为何要反复对自己出手,更不敌太子诡术,左躲右闪,最后竟撞上屏风,险些绊在源风烛身上。黑封一见,当即上前欲牵住丝线,但萧无常反应更快,在那线将至塔楼时一把攒住,狠狠抓在手中。
那线在他手上绕了几圈,死死勾紧他手指,丝线自指缝间透向四面八方。烛龙太子几次欲再扯动,萧无常却不松手。隐约有血珠渗透其上,竟已被割裂了伤口。
太子见他有伤,当即将丝线又勒紧几分。萧无常的手背上暴起了筋,丝线将他的手勒得血流如注。
然而岑吟却发觉他的血与旁人不同,上面竟冒着点点金光,仔细一看,发觉是无数小小的卍字符,不断闪现又消失,在他的血迹上循环不停。
“哦哟哟,自带佛光的男人。”黑封将手指握成环形贴在眼睛上看,一脸羡慕,“我的血就不红,又黑又紫,只会冒小骷髅。”
岑吟喘着气,哭笑不得。
萧无常不知下方人的心思,正凶恶僵持之时,耳边忽然传来阵阵诵经声,顿时眼珠便动了一下。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马上竖起二指,将自己的血迫向烛龙太子,瞬间将银丝染成了红色。
那些夹杂着卍字符的血顺着丝线朝太子而去,他神色一惊,当即松开了傀儡丝。
萧无常马上甩手,那银色丝线反噬而去,从四周直涌向太子。
岑吟所见时,那红衣厉鬼在半空飞舞躲避,如入网之蝶,四面皆是蛛网。他苍白的脸上有些凄惶,忽然旋转飞舞,持剑猛地砍断了那些傀儡丝。
萧无常持戟而上,太子却一剑砍在他长戟上,抵着他猛地向下贯去。萧无常眼见杀机在前,立刻翻身跃起落在一座望楼边,见太子冲来,当即单手抓在望楼石壁上,竟将整座楼拔地而起,猛甩向太子。
太子挥剑将楼一劈两断,那人却从断口处冲上来,一挥长戟削断了他半个脖颈,又一脚踢在他胸口上,顿时将他踢飞了十数里。
卍字符忽然闪现,在萧无常脖颈处出现了一道禁制,如颈环一样环绕,却被他一把捏碎,持戟朝太子而去。
烛龙太子半跪在地,双手按着地面,瞬间整个地脉清晰可见,被他大量汲取,气海翻涌,在萧无常来时持剑去挡,硬生生扛下了一击,地上却裂开了无数缝隙。
震动之下,塔楼摇晃不已。那屏风微微抖动,源风烛原本靠在上面,此刻却慢慢向下倒去。
岑吟急忙上前扶住他。手指抓着那人手臂,感觉到他尚有温热。元神出窍片刻尚可,但若是离体太久,大约便回不去了。
她下意识地仰头看了一眼屏风,只见那贵女画像伫立在屏风之上,原本漆黑的脸此刻却变成了白色,依然不见五官,空荡荡一片。
黑封立在她身后,歪着头看她。
“点解你唔杀佢?”他问。
“什么?”
“为何不杀他?”
“杀他?”岑吟一惊,以为他要动手,下意识地挡在源风烛面前,“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人?”
“万一他杀了萧仔——”
“不会!”岑吟斩钉截铁道,“萧无常不是凡人,他杀不了!”
“萧仔若杀了他生魂,这肉身也一样活不了。”黑封道,“怎么都是无解,不如现在杀了他了事。”
他说着,朝岑吟走近两步。突然他微微一愣,竟爆裂开来,在岑吟眼前化成了一道血雾。
如此突然之事,岑吟毫无防备,心脏剧烈狂跳,一下子靠在了屏风上。
那血雾却没有飞散,而是又慢慢聚拢,缓缓恢复成一道黑色的人形。
“大意了。”那人啧啧道。
黑封现出身来,一双眼睛又怨又毒,阴冷地朝地板望去。
“这死小鬼。”
在那层层房间之下,一处书房里正坐着那小小的孩童。他手里抓着已经破碎的人偶,正视图将它拼凑成完整的一个。
“不要杀我哥哥。”他喃喃道。
那声音穿过门扇,似有似无地渐渐消散。塔楼第六层窗扇旁,那蓝眼僧人手中的转经筒却忽然快速地旋转起来。
他停止了诵经,低头看着那经筒,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原来……在这。”
塔楼之上,黑封转头朝苍穹望去。上方星光点点,隐约有一颗星辰拖着尾迹划过银河,忽明忽暗。
“时辰快到了。”他漫不经心道。
屏风上那贵女忽然动了。上面原有机关,咔嚓一声响后,忽然从当中裂开,徐徐转了过来。
岑吟转过头,发现内中居然藏着一幅壁画,绘了许多黑色人影,却栩栩如生。
画中所见,起先是一卷兵书从天而降,有位帝王在下方伸手去接,落入怀中时却变成了一个婴儿,下方万国来朝,庆贺其降生。
那孩子幼时喜爱玩耍,尤爱逗弄狸猫,再大些便骑马射箭,直至领兵出征,大破敌军,又遭人巫蛊诅咒。而后帝王老去,手持江山图朝北方指,而下方臣民在摇旗呐喊。
岑吟看着看着,忽然有些心头发冷。只见那帝王端坐皇位,眼见那些兵马追向太子而无动于衷。而后太子仰卧在地,似是已亡故,接着便是化身厉鬼,作祟于郡中,而将那些刽子手屠杀殆尽。
再之后,长河漫漫,一轮红日升起,而下方绘着一个骑在马上的东瀛男子,头戴乌帽,张弓射箭朝向烛龙阴郡与那厉鬼,很像是岑吟与祭祀之夜时取下的那幅画。
但后续之事,却更为诡异。岑吟看到那东瀛男子为太子所杀,断手断脚,而后却又复生,百杀不死,显然术法精纯,似是令太子十分惊惧。而后他使计困缚太子,囚于一处塔楼之中,几次欲杀他,却都没有下手。
然后便是和亲,大婚,而后太子入六道,化为一卷兵书,又再度落入公主怀中,重为婴孩。但塔楼之外却徘徊着许多影鬼,寻寻觅觅,像是在寻太子踪迹。
再然后便是一大片惨白,像是源风烛生平,但被人故意隐去。直到最后,扶桑郡残垣断壁,唯有一处塔楼耸立,而四周一片血海,欲将此处吞没。
旁边绘着一行小字,像是小篆。岑吟靠上前仔细辨认,依稀可见似是一句批注。
“太子殁……扶桑郡灭……”她呢喃道,“杀之……”
“杀之祭祀,久治大安。”黑封在她身后道。
岑吟徐徐转头朝他看去,似是没听懂。
“烛龙朝曾有传闻讲,太子系妖物。”黑封用广府话道,“乱世使役之可得太平,盛世祭祀之可延气运。鬼话连篇,当权者却深信不疑,令人啼笑。”
岑吟听罢,摇头不信。
“这不可能……”
“我唔信老皇帝唔知太子死因。”黑封继续说道,“佢知其子武运,无动于衷,我唔得解。”
世上人做事,真心少,而功利多,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皆为自己心中事,身居高位者尤甚。
“太子殿下犹在梦中尔。”黑封道。
周围忽然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袭来。两人抬头,只见郡城边缘处翻涌起一股血浪,正朝郡中滚滚而来,隐约听道阵阵哀嚎声,像是无数厉鬼在哭,凄惨刺耳。
血海自远处涌来,月亮升上高空,却渐渐复原了扶桑郡真实模样。只见到处是断壁残垣,残砖碎瓦,一具具白骨七零八落,仿佛早已死去多年,而不能自知。
扶桑郡建在烛龙旧地,本就风水凶恶,原该不过百年。但若以太子为地缚灵,便能护持扶桑郡,涤尽穷山恶水之相。
可太子凶悍,难以掌控,更有故地亡灵蠢蠢欲动。太子不可渡,亦不可杀,只得用血肉之身将其禁锢,化其怨恨,方永保太平。
只可惜阵法被破,阴郡恶鬼未能成佛,而如蠹虫一般越腐越甚。纵有源今时生魂镇压,仍是执念重重不可超脱。
如今,竟破郡而出了。
“东瀛人为何如此对待他?”岑吟忽然问,“太子殿下,到底与他们有何深仇大恨?”
“我来之前,看了小白茶的文牒。”黑封回忆道,“他在扶桑郡作祟,伤了数人,这才派源氏皇子前来镇压。但法皇闻其过去之事,起了些善心,想平太子之怨,亦可保扶桑郡百年之安。可惜幕府对南国觊觎甚久,早盯上太子,意图以他为引,练化出所向披靡之武士来。”
但源今时阴阳术极佳,乃是百年难遇之人,扶桑鲜有人能出其右。其人拼劲全力,也仅是破了术法,太子虽怨气未散,仍是平安降世了。
“只是未能渡化影鬼,反留了隐患在旧郡,也是可惜。”黑封望着那血海道。
“幕府是怎么破了源氏术法的?”岑吟问。
“引渡之时,勾起生魂执念,便能破之。”黑封道。
“可他已降世,还要再杀他,仍是为太子之魂吗?”
“杀他只因他是东瀛质子。与太子并无关系。纵然有,也是死后之事了。”
重来一次,还是生在皇家,纵命数不同,却殊途同归。既得人身,便受其束缚,不似孤魂般无牵无挂。
如今三十年过,他仍孤身一人守着这座郡城,是在等谁回来呢?
岑吟半跪在源风烛面前,望着那张寂然平静的脸,忽然想起祭祀那夜见他,恍惚仍像昨日。
她竖起两根手指,如那日一样去探他脉搏,仍在跳动,却逐渐微弱。
“千年前有人欲杀你,千年后亦然。可你之怨恨,却好似并不全在他们身上。”岑吟皱着眉道,“太子殿下,你心底所求之事,到底是什么?”
尚不能解。
夜色至深,扶桑郡一处小楼上,坐着一个戴着能面具的武士。他羽织上绣着平氏家徽扬羽蝶,手中持着一只尺八,而旁边放着太鼓。
[源氏想保这厉鬼,真是费尽心力。]他轻声道,[也不知他有什么好。]
在他身后,无数妖鬼躲藏在黑影中,吐着长长的舌头远远观望。
[鸠占鹊巢,原是后来者居上。]那戴着面具的男人道,[到底是他占了他弟弟的位置,还是他弟弟占了他的命格,真是不好说。]
但总之……
太鼓声一响,回荡在扶桑郡中。塔楼内的书房随着鼓声被拉开,源知禾端坐在竹帘后,外面站着那蓝眼僧人。
他持着一杆禅杖,上面的金环在微微抖动,清脆做响。
“鬼气之源,就在此处了。”
源知禾望着那僧人,一言不发。他背后的架子上,一红一金两个人形已支离破碎,而他手上满是血迹,桌子上放满了断翅的蝴蝶。
僧人冲他单手行礼,面上十分平静。
“阁下可还有什么话说吗?”释御修问。
“你们会杀了哥哥吗?”源知禾问。
释御修没有回答。
“神佛想杀他,恶鬼想杀他,幕府中人,也想杀他。”源知禾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你也想杀他。”
“我不想。”
“你所作所为与杀他何异?”释御修问,“我知道你为何要杀那些女子。”
源知禾一直望着他看。
你以为他心底所渴望的,是父亲与母亲能可归来。
但其实不是。
诸天神佛望了他千年,某日曼殊沙华盛开一瞬,忽然飞来一只麝凤蝶,停留其上。
源氏皇子与南国公主为他取乳名蜜官,小字金翼,是说他如蝴蝶一般,瑰丽易碎,盖因内心深处之殇无解。
至今仍无一人能懂他。
因此……
“你只会害了你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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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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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上对你,历经千年仍是指责不休,太子罪行,人尽皆知。”岑吟忽然道,“若是……能可为你正名,复你荣华之相,抹去故国太子之耻,重奉尊号,入皇陵,将你功绩归还,可会解你心中之怨?”
源风烛仍然靠着屏风阖目,垂头不动。
他眼中却忽然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摔碎在衣襟上,渗透其中。
岑吟伸出手去,试图接住他的泪水,却怎么也抓不住。
唯有最后一滴落在她手心里,却摔碎成水雾,消失不见。
远处传来一声嘶嚎。半空之上,长戟打落了他手中利剑,贯穿了太子胸腔。他口中溢出黑血,紧紧抓着那戟杆,手指抖如筛糠。
“知禾!”他突然大叫起来,“知禾啊!”
书房之内,释御修站立不动,满身鲜血,染红了他白色的僧衣。
在他面前,那孩子躺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把刀,在方才一刻被他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屋中到处都是血,鲜红一片,血腥气袭来,映红了那蓝瞳僧的眼睛。
[お兄さん、すみませ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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