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仔,”岑吟忽然道,“你如果只收一个……是来收谁的魂?”
黑封张了张口,但忽然他瞳孔一动,脸上竟现出了骷髅相,又被他抬手瞬间化去。
“时辰不到,不敢讲啊。”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但这……”
他手臂也动了一下,竟整条都变做了白骨。岑吟回过头时,看到他正低头摆动着那仅剩骨头的手指,随后又再次恢复成原样。
“封仔?”她觉得不太对劲,“你……”
“本相而已。”黑封道,“地府鬼卒,都是些披着人皮的骷髅,在这世间行走——”
他再次住了口,脖子扭曲地转了一圈,咔嚓一声整个人现了原形,变作那衣衫破烂的枯骨模样。
“哎哟。”黑骷髅盯着自己的手,牙齿摩擦作响,“咩事啊?”
“你你你……”岑吟倒退了两步,“你……不吃人吧?”
“食乜人啦!”黑骷髅大怒,“都系你唔畀脚尾饭食,饿成骨头了!”
它说着,抬手一化,勉强又恢复了那阴骘少年模样,神色阴沉地仰头朝上方看。
“这地方不太对劲。”他道,“又或是那二人之场太强,波及到了我。”
岑吟闻言,也仰头朝上空看。但喊杀声甚远,更不见其人,只大约知道他二人打得如此凶悍,扶桑郡却愈发静寂无声。
她早有猜忌,心觉此地应是阴阳之界,或许不在人间世而在彼世,这才没有寻常生人。
“你说此地是死郡,所以才听不见百姓之音。但我以为不是。”岑吟道,“或许从讲百物语开始,我等便已在此处了。”
百物语……不是招鬼,而是将他们拉入了鬼界。
“不是你到上面来了,”岑吟摇头,“而是我们到下面去了。”
若如此的话……
“这里会不会还有其他鬼怪?”岑吟忽然问。
黑封诡异地笑了。
仿佛在回应她的话一般,隐约可见扶桑郡里有东西在动,低头看时,发觉是无数东瀛妖物,怪异阴森,就隐藏在郡中,像是在贪婪地盯着太子看,准备等他力竭时分而食之。
上空漆黑之处,那两人打得尘烟四起,寒光如流星般划破寂夜。地面裂开,房屋粉碎,有些小妖不及躲避,被气劲席卷而灰飞烟灭。
岑吟望着下方那滚滚烟尘,忽然看到一道冷光自灰烬中闪过,锋芒极为熟悉。
“我的剑!”她心急道,“那是我的青锋剑!”
那把剑被收在剑鞘里,烟尘散去时,隐约可见它被放在一个金衣人身边,一旁还有两人在看顾他。
岑吟认出来那人是源风烛。
他仍是旧模样,却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肉身大约还活着,生魂却已离体,因而意识全无,如睡着一般沉寂。
肩膀上忽然一热,岑吟转头,发觉一只火蝴蝶落在她肩上,煽动着那熊熊燃烧的翅膀,却并未灼伤她。抬头看时,满郡城都是蝴蝶,火光阵阵,火星点点,在郡中闪烁不定。
但那蝴蝶却并不长久,火焰炽盛之时,便化为灰烬,渐渐散去了。
岑吟忽然记起,源知禾似乎说过自己与那人很像。
很像吗,并不觉得。她抬起手试图召唤那柄利剑,它却不肯回来。
“封仔你说,兵刃可会择主吗?”岑吟忽然问,“若同一件兵器易主,这些人可有相同之处?”
“你是说言不由衷?”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咕哝道,“但据我所知,太子不是它第一位主人,或该说……不算。”
岑吟觉得他声音很奇怪,转头一看,那家伙不知何时陶澄来一个破碗,里面放满了香灰,还撒了些碎骨头点缀,正用一把破勺子舀着大口地往嘴里送。
“啊……脚尾饭在何方。”他吃着香灰,一脸的聊胜于无,“生米一碗放枕边,筷子一插立田间。若能痛快吃一场,今宵赛过活神仙。”
岑吟皱着眉盯着他看,半晌都不说话。黑封最怕有人看他吃东西,吃着吃着,就不香了。
“咩?”他警惕地问。
“那把剑第一个主人是谁?”岑吟问。
黑封没有回答。他舀起一大勺香灰送进了嘴里,吃空了破碗后,就扔掉勺子,拿着它在指尖上滴溜溜转。
“有东西来了。”他突然道。
上方厮杀声骤然靠近,两人仰头去看,只见萧无常持戟将太子逼退至半空不远,那厉鬼仍是咆哮着,凶恶如旧。
黑封仰头看着,见塔楼穹顶仍有半边,看不到那空中之象,想了想便站起身,将那只碗在手中抛起又放下。
“半遮半掩,实在难受。”他道,“不如全毁了,也好看得痛快些。”
言毕,他忽然朝仅存的穹顶掷出了那只破碗。随即轰隆一声巨响,那穹顶被击得粉碎,瞬间露出了上空明朗的星月。
在那夜空之上,萧无常与太子相斗,兵刃铮铮作响。他以长戟劈开太子气劲,又一连斩断数道丝线,眼中杀气正盛。
岑吟仰头看着,见太子胸口处仍插着那把黑刀。那刀上似乎有大量灵气,正缓缓注入太子血脉之中,而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却愈发疯狂。
这刀不对劲。
她急忙对萧无常比划,试图告知他此事。萧无常余光瞥见,显然也意识到了,几道杀招过后,当即精准指向了太子胸口。他疾驰而来,靠近那厉鬼时,神色忽然一狠。
只听轰鸣一声,那刀瞬间飞出,脱离了太子胸腔。他口中喷出黑血,心脏所连血脉尽数崩断,手足扭曲起来,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
半空席卷起一阵狂风,竟将岑吟扯向高空。黑封急忙去拉她躲避,循着飓风落下来时,竟又回到了那处观景阁中。
穹顶已失,屏风犹在。地上仍是铺着许多蝴蝶残翼,隐约嗅到花香习习,将杀气渐渐压了下去。
空中乌云已散,一轮明月如辉,月光之下漂浮着那红衣厉鬼,正用手捂着自己的脸。他瘦骨如柴,两条手臂惨白泛青,仿佛皮下只是骨骼,憔悴落魄得令人心惊。
一阵风吹过,将那蝶翼吹得到处都是,落到了塔楼之下的黑暗中。
岑吟站在屏风前,被夜风吹起了墨色长发。塔楼失去宝顶,周遭之景一览无余。半空银丝密布,火蝴蝶铺满郡城,那一片火浪之上,太子不再咆哮,而渐渐安静下来,挪开了自己的手。
“朝臣待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渡关。”他忽然低声道,“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
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放下了遮着面容的手。月色之下,那原本溃烂的半张脸渐渐复原,空洞的眼窝也逐渐被眼球填满。那黑刀虽刺穿了他心脏又被打落,却也借着它之灵力引回了太子心智。
怨气被压制,神思回转,慢慢恢复了他旧时容貌,竟是个十分清秀白皙的男子,与源风烛并不相似,但面容亦十分干净。
他是有几分像猫,若不是厉鬼,当是个机灵讨喜之人。
月色之下,烛龙太子眼帘微动,收起了眼中绿火。岑吟离他不算太远,隐约可见他墨色的瞳孔,倒是与源风烛如出一辙。
无论前世或是今生,他都生了一双一模一样的干净眼睛。
晚风之中,那衣袂飘飘之人回过神来,看向了萧无常,又转头去看塔楼。他望着岑吟,一头长长的黑发随风浮动着,宛如在水中一般蔓延开来。
“今夕何夕了?”他朝岑吟问。
太子的声音很年轻,仍是未脱少年稚气。岑吟不知如何回答他,嘴唇微微抖着,还是决定告诉他实话。
“已过千年。”
“千年……”烛龙太子喃喃道,“千年……千年……!”
他忽然长啸一声,周身泛起磅礴之气,瞬间席卷了整座扶桑郡。
“源氏今时……!”太子咆哮道,“贼竖子!我与他不共戴天!他在哪!在哪!”
深埋脑髓那张脸,年轻温润,却令人厌恶至极。他暴躁地四下张望着,忽然看到了塔楼之下的源风烛。
“源氏!”
太子凶恶地吼着,忽然直朝源风烛而去。尖利的指甲伸长数寸,团团黑气围绕不散,刺向那人的咽喉。
物部重阳与寥若太夫瞬间站起,意图拦下那厉鬼。但瞬间重阳胸前便被鲜血浸透,寥若的半张脸亦被抓坏,两人不敌他气劲,被震飞向两旁摔在了碎石之中。
“源氏今时!”
烛龙太子转眼已到源风烛面前。那人面容已恢复平静,闭着眼平躺在地,呼吸慢慢起伏。
“太子!住手!”
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在大喊,有些熟悉又陌生。
但烛龙太子置若罔闻。他已扑到源风烛上方,指甲猛抓向他脖颈。
“太子!”岑吟在塔楼顶上大喊道,“住手!那不是源今时,是你自己!”
指甲刹那间停在源风烛眉心。烛龙太子漂浮在他上方,因戛然而止而有些发抖。
“不是源今时?”他彷徨起来,“这张脸……不是源今时?”
很像,明明就是他,为何不是?怎会不是?
“他的确不是。”一个声音道。
前方传来脚步声,太子抬起头,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的武士站在一旁,已经拔出了打刀。
太子一见他,忽又暴怒起来。
“是你!”他咆哮道,“源今时的走狗!你主子在何处!”
那武士沉默了。半晌后,他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沧桑面孔。
“太子殿下,不觉得我已老了吗?”他声音沙哑地问。
烛龙太子又是一顿。他神智并不清晰,隐约有些错乱,但却仍是意识到此言非虚。
“……源氏今时在何处?”他又一次问。
“已……不在人世。”
太子闻言,哑了声音,像是难以置信。他浮在半空,又低头去看源风烛。
“那他……”
“殿下觉得,他会是谁?”那武士问,“若您杀了他,只怕再也回不来了。”
太子的面容狰狞起来。他忽然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指甲划过额头,划出道道血痕。
夜空上忽然明光一闪,一杆白骨长戟已刺向他后背。太子眼中凶光毕现,猛然回身,双手交叉而翻,旋出一股气劲将它震开。狂风骤起,席卷至塔楼之上,岑吟只觉一股飓风扑面而来,险些将她刮倒在地上。
“何人?”太子阴森地问。
“龙逐风原,”黑暗之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哂笑道,“你可记得自己是谁吗?”
太子瞬间睁大了眼睛。他赤着双足,指甲泛黑,鬼气席卷周身不散。
“你竟敢……”
“怎么,不想被人直呼其名?”萧无常的脸自夜空下缓缓浮现,“那不然还是叫你……源风烛?”
“源风烛……”烛龙太子重复道,“源风烛……源风烛……源……”
[踏轮回似登萍度水,断尘缘若浮生一醉。]眼前浮现出一道模糊的影子,站在烛火下冲自己笑,[六道之苦,身心俱灭。私以为,风烛之名虽薄了些,却大约能保你此世安稳。]
只可惜,池塘春草在,风烛故人亡。
那杀气腾腾之处,烛龙太子神色怨毒起来,隐约像是记起了旧时事。
“萧氏……”他嘶哑道。
萧无常皱起了眉。他面前的太子瘦骨嶙峋,面泛病气,威势却不减。为人身束缚时,已是不好对付,如今既现本相,心智复原,或许更加棘手。
这骨头难啃,但也要啃。
“在下是佛国护法神,萧氏无常。”他对那人道,“太子殿下,夜安。”
烛龙太子眼神涣散地打量着他,见他一身武将装扮,手持长戟浮在半空,那威能显赫的模样令人心生厌恶。
低头再看自己,翻弄着那双骨瘦如柴的手,竟微微发起抖来。
“你敢把我元神打出!”他阴森道,“你——”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等仅是过路客,本不欲卷入你郡中是非。”萧无常打断了他,“奈何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若我不打出你元神,只怕现在变成鬼的,就是我自己。”
厉鬼在前,已入箭在弦上,已无收回之势。那鬼心火炽盛,如一局死棋,唯有将其覆灭,方能彼此解脱。
太子忽然动了。
他五指微抖,猛地甩出数道傀儡丝,缠绕着锁住源风烛命脉,提着他飞上了塔楼。
那人被丝线吊在半空,两只手垂落着,远远看去像一具死尸。
岑吟见他朝此处来,连忙起身避让。太子将源风烛置在屏风前,却又停下来,仰头去看那上面绘着的贵女。
“母亲……”他喃喃着,想伸出手,却又徘徊着收了回来。
源风烛如傀儡一般靠在屏风上,闭着眼毫无生气。
太子就一直望着他看。岑吟以为他会震惊或是凄惶,再如何也该是难以置信的模样。但太子只是默默着,隐约像是有些悲怆,却又一瞬即逝。
“佛国之人,可离苦得乐否?”他忽然问。
在他身后,萧无常立在塔楼外一处丝线上,停驻不动。
“心之所向,起手便是一方世界。”他转了转长戟道,“离苦得乐,在心不在身。”
“妄言!六道之苦,身心俱灭!”
“六道轮回本为佛国所载,□□变幻,自有生灭。”萧无常道,“你之生灭我不关心,只是想问,太子殿下已是诸事顺遂,为何非要同我们过不去?”
本该通天大道,各走一边。谁知兜兜转转,闯到了虎口里来。
烛龙太子没有作声。沉默半晌后,他蓦地转头去看岑吟,墨色的瞳孔静得像一潭死水。
忽然他朝岑吟直冲而去,朝着她的脖颈伸出了森白手指。但萧无常比他更快,一杆子将长戟掷来,瞬间打开他的手,逼得他推开数米远。
烛龙太子显然被激怒了。他落在一根傀儡丝上,森然望着萧无常。
那人五指一收,勾回了那把白骨戟,正望着他看。
岑吟距他们不远,看着萧无常那张脸,竟隐约有悲悯之色,像是在看一头不得解脱的困兽。
太子见他如此,暴跳如雷,几乎目眦尽裂。
“萧无常……”他森然道,“萧无常!!”
忽然间寒光闪现,他将手指一转,青锋剑立即出现在他手上,散发着幽幽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