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音绝-离(1 / 2)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一本扶桑杂文中载,南国公主,名兰漪,千里迢迢自京都至扶桑郡中,乘坐一辆珠玉香车,嫁与东瀛皇子为正室。

源今时第一眼见她就喜欢,但也因喜欢才十分冷淡。愈想呵护之人愈要远离,怕他之宿命,有缘无分。

“这座七宝塔楼,上下随你近观赏玩,原就是为你所建。”他对公主道,“但唯有第七层的琉璃阁,门上有锁,千万不要打开。里面囚着一只恶鬼,若放出来,会食人血肉。”

恶鬼?

“为何好端端的塔楼,会囚禁恶鬼?”

“我只知道,这是父皇所设,我也不能擅动。公主殿下,会害怕吗?”

“自然不会。”

“为何?”

“终有一日,你我都会阳寿尽而归地府。”公主笑道,“必经之事罢了,有何好怕呢?”

源今时并未料到她会如此说,只是有些感叹年纪轻轻之人,却把世事看得太透,总觉得不该如此。

那时他并不知,兰漪非寻常女子,幼时曾见鬼神。她非嫡出公主,母亲死于宫闱之斗,故常见宫中有孤魂野鬼飘荡不休。因此小小年纪便知人终有一死,好坏皆是一生,无需执念过重。

扶桑郡之人都听说,南国公主爱笑。纵然源氏有些冷待他,她也能自寻许多乐子,从那塔楼中传出阵阵笑声。

她的声音很干净,绕过塔楼的弯弯角角,一直传到烛龙太子的耳中。

“吵死了……”

他十分烦躁,被困锁在红线阵与铁链之中,在阁内压抑着自己的暴怒。

太子不喜这笑声,不明白有何好笑,为何要笑。这世间事苦不堪言,悲凉之心千年难解。这种不知人间疾苦,锦衣玉食之人,笑一声都觉得聒噪。

就好似他身上那些利箭,刺在他魂魄之中,没一日都在生生作痛。

他笑不出来,也厌恶那笑声。

渐渐地,太子面色愈发阴狠,而对公主起了杀心。

兰漪在每日入夜前,都听到耳边传来絮絮低语,说着些只有她听得见的话。

她开始常做噩梦,梦见杀伐兵乱,尸横遍野。每每醒来便怅然若失,为梦中之事黯然神伤。

渐渐地她便不笑了。塔楼慢慢变得死气沉沉,冰冷阴郁。

某一天,公主生了病,忽然开始白日见鬼,追着她四处躲避,旁人却不能见。公主有时走在路上便会发疯,大哭大笑,非说太子要与她捉迷藏,在塔楼内到处隐匿。

源今时百般破之无效,眼看着妻子要被生生吓死,盛怒之下提着刀便去琉璃阁,欲诛杀那作祟太子。

“要杀我便杀,何必还轮回转生!”太子冲他咆哮道,“有何好笑?为何要笑?是在笑我吗?平生事令人耻笑是吗?”

他敏感多疑至极,已无法宽解。源今时深知再留他必伤人命,怒极时一纸飞书传回东瀛,欲请君王应允,将其覆灭。

源氏公子之心境如何变化,书中并未详载,只说允准之旨传回前夜,公主忽然独自一人来到了琉璃阁外,脸色苍白地推开了阁门。

她跨过红线,来到那被吊在半空的太子面前,朝他心口的利箭伸出了手去。

源今时闻听她来此,放下书本就朝楼阁冲去。他推开门扇时,看到公主正一支一支拔下那些箭,试图安抚太子。

“身有病痛,便怨恨难息。”她喃喃道,“你常说自己疼痛难忍,拔了它们,就不疼了吧。”

那些箭刺在太子心窝里,连源今时也无能为力。怎么也没料到,世间竞有能拔除此物之人。

“好孩子,”公主对他笑道,“不疼了,不哭了,你是好孩子,史书里谎话连篇,是他们对不起你。”

太子那时是何反应,书中未能记载,只说南国公主与源氏皇子如此待他,已是仁至义尽。时光荏苒,旧事已消,若不愿放下心中执念,便不能得见桃园之乡。

文后有句批注,言语很是风趣,说源风烛幼时贪睡喜暖,有时喜怒无常,一说软话便好。公主总是笑他傻乎乎的,像猫一样记吃不记打,再如何凶,顺顺毛便听话了。

“好孩子。”

他二十岁那年,公主难产辞世。耳边虽有婴儿哭声,却仍是听出了那是长子腹语。

“好孩子……”她勉力伸出手去,在他胸口做拔箭之状,“从今起……要留你一个人了……”

源风烛哭不出来。

巨大的悲伤席卷而来时,整个人是静的。孤寂千年之苦犹能承受,却极怕温柔乡消失于业火之中。

他在那本文献最末加注一句话,小小一行字,工整细密。

[若有一日风吹烛灭,可有他物还能罩之?]

**********

“母亲……”

源风烛的手因伤重而微微发抖,勉力去抓,也仅仅抓住她的衣袖,眼睛却越来越刺痛。

“母亲……”他如一头受伤的野兽,挣扎出声,“我看不见了……母亲……我看不见了……”

他的肉身承载不了过强的灵力,折损了他的视力。起先只是夜晚看不清东西,后来有时白天也不得见,只能将灵气提在瞳孔里,散发出幽幽绿火,才能借它视物。

但如今他生魂受损,肉身亦为气劲所伤,眼前模糊一片,好容易有片刻清晰,很快又什么都看不清了。

“母亲……”源风烛摸索着去碰她的脸,掌心却一片虚无,“你在哪……你在哪……”

南国公主沉默不语,只是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源风烛隐约嗅到熟悉的香气,是幼时常闻到的花香,便渐渐安静下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在公主身后,源氏皇子持剑挡着萧无常,身形或实或虚。他自那血海深处而来,已独自镇守烛龙郡多年,面容丝毫未变。

但他之生魂消耗巨大,已现寂灭之相。不远处血海又渐渐翻涌起来,朝郡中汇聚,意欲将其吞没。

萧无常被那人压制着,觉得力有千斤重,竟压得他手腕颤抖不已。僵持之间,他神色渐狠,咬住了牙齿。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嗅到阴气席卷,自四面八方而来。

天边落下一道响雷,电闪过后,赫然见那郡中妖物尽出,盘旋在望楼之顶,城墙之上。

那些东西大半皆是扶桑之鬼,身形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虎视眈眈地看着塔楼上的源风烛,有一些正在用舌头舔着獠牙。

岑吟早已察觉了它们存在,惊觉这些东西是觊觎太子魂魄,如今他已力竭,正是最好的时机。

她欲告知萧无常,那人却正与那生魂僵持,十分掣肘。源氏鬼魂显然有备而来,拼一身灵力抵挡抗衡。萧无常大约不想杀他,岑吟发觉他的面容上有一丝迟疑。

源今时看着他,忽然眉头动了一下。

“我见过你。”他低声道。

“哦?”萧无常似笑非笑。

“黄泉国……丰都十六年,盂兰盆会……”源今时道,“佛国护法……”

月辉透过他瞳孔,隐隐带回至大约三十几年前。那时源今时尚年幼,修习阴阳术时,曾随老师同赴扶桑盛会。彼时佛国十八位护法神,皆持兵器立于殿旁,面容冷寂,极有威势。

虽说这些护法地位尊贵,但终究也只是堂下护卫,并不能如尊者一样为座上宾。他们十分像那庙宇中的塑像,只是样貌清秀俊逸些,不如塑像那般狰狞。

不过,这些护法都冷着一张脸,如冰霜一样寒气逼人。那时的他们对一个孩子来讲,着实有些可怕。

可其中有个人,却一直在笑。他生了一双漆黑的眼睛,没有瞳孔,如两个黑窟窿般镶嵌在脸上。

老师说,他是新晋的第二护法,释无常。

他那带着笑意的脸,在那些冰冷之人当中,十分惹眼。

老师问他,何事发笑?

他说并无缘故。

“世事无常,不如一笑。”

瞳孔中清晰映入他的面孔,仍与那时别无二致。

就在这时,郡中那些妖物动了,一只只猛然跃起,朝塔楼嘶吼扑来。源今时与萧无常皆是一惊,当即跳开原地,在那些东西上来时出手震飞。

岑吟本就站在一旁,一见身边出现许多妖物,顾不得惊讶,拾起地上的青锋剑起手就挡。那些妖物大半为源风烛而来,仅有几只落在她面前,伸出长长的舌头慢慢靠近。

那些东西样貌极丑,十分为岑吟所不喜。她持着那剑,却觉得很不衬手,竟不像是自己的东西了。

想起太子所用时,能将它一分为二。可岑吟试了几次,毫无反应。

她只得双手持剑,勉强挡开那些靠近的妖兽。那些东西越靠越近,冲她张开血盆大口,里面血糊糊一片。

岑吟觉得自己当真是不走运。正踌躇时,忽然一道劲风袭来,转眼便将那些妖物砍做几段。她抬头一看,那护法神已跃到自己旁边,朝自己伸出手来。

“女冠!”萧无常喊着,张开了五指。他身后一片飞沙走石,郡外血海再度翻涌而来。杀伐之相,令人触目惊心。

岑吟急忙向前跑,意图拉住他的手。但就在差一寸时抓空了。

源今时生魂持着黑刀,正与那些妖物缠斗,却仍是不敌它们威力,已现破碎之痕。将尽寂灭之时,他却抬手一挥,地榻裂开,在场之人皆向下坠去,而后地面又渐渐合拢。

“父亲!”

源风烛伸手朝上伸,嘶喊声响起又消失。眼中最后所见是父亲的笑脸,被那些妖物撕咬住身躯,在下一瞬散成飞灰。

地榻合拢了。

岑吟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条隧道中,两旁漆黑一片,而她就像盒中木偶一样,被人摇晃着在木盒里翻滚不休。上方有一道金光闪过,萧无常正紧紧追着她,但却始终抓不住她的手。

“女冠!女冠!”他大声叫着,“君故!”

岑吟想喊他名字,耳旁劲风吹过,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她只能徒劳无功地伸出手,萧无常甩出那条白骨长鞭朝她手腕勾去,眼看着便能抓到她了。

突然上方横插过几道铁棍,不偏不倚,猛抵住萧无常的身躯,瞬间穿透了他。

血光四溅时,如雨一样自上而下滴落。岑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萧释!”

她只来得及喊那人一声,后背忽然一痛,竟砸穿了一道隔扇,朝下坠去。

她落下前,并不知道在另一处下行隧道中,源风烛的境遇与她别无二致。他自高处向低谷下坠,心知塔楼内有机关,自己只怕会被扎得千疮百孔。但随即他便发觉,自己一直被一双手拖着后背,小心翼翼,生怕会伤到自己。

那双手撑着背后,温暖如旧。转头看时,却见母亲的面容,十分陌生,却又记忆犹新。

“夜风轻些吹,莫伤我儿性命。”公主轻声道。

她衣衫上的银铃作响,透过重重帷幕,直传到幽幽回廊。

黑封正站在廊上,手中攒着一缕孤魂,被他收在护腕之中。忽然他耳朵一动,侧过头来,朝墙壁看去。

“铃声……”他眯起了眼睛,“南国公主……”

她隐匿多年,数次探魂而不得,原以为藏在了冥河畔,谁想居然就在此处。

黑封将手一挥,化去自己的人皮,露出那阴森骨相来。他朝墙壁而去,瞬间隐在了其中。

源风烛却觉得上方一寒,赫然见一具衣着破烂的骷髅现了身。那骷髅一副无常鬼的装扮,戴着顶高帽,伸出那森森骨手朝他狠狠抓来。

拘魂使来得突然,他毫无防备。公主心知是为自己而来,当即翻过身来挡在源风烛面前,将他用力一推。

“母亲!”

两道勾魂锁链缚在她身上,将她遏在半空。源风烛抓她不住,沉沉向下坠去,已有些声嘶力竭。

背后忽然一痛,隔扇碎裂,他掉落入另一处深渊。谁曾想岑吟也恰在同一时刻落下,下方却不是地面,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之处。

源风烛在坠落一瞬,急忙从腕上甩出丝线意图自救。但恰在这时,他正看到岑吟用手挡着脸,像是在躲避上方落下的碎木。

但……她仍是被木片划伤了眉角。

源风烛眼珠一动,几乎想都不想,当即将丝线朝岑吟甩去。那线在半空交织成一张大网,将她兜在网中,未再受伤。

但他自己却已无自救之力,松开手指,放任身躯朝深渊坠落而去。

“源风烛!”岑吟摔在网上,抓着丝线朝下面喊,“源风烛!”

眼看着那人将坠黑暗,忽然一道人影从上方落下,轻易立在了网上。白骨长鞭甩起,径直向下,就在最后一瞬勒住了那人手腕。

萧无常半跪下来,手中紧紧地抓着那只鞭子。岑吟发觉他浑身是血,但他好像并不在意,似乎也不觉得疼痛。

源风烛被吊在半空,已无力气挣扎,晃荡着犹如一具尸体。

“你……不是……想杀我……”他断断续续地问。

“我不想杀你。”萧无常的声音遥遥传来,“只是想将你自梦中唤醒,看清江水东流,斯人已逝。”

“你懂什么……”

“太子殿下,沉酣一梦,皆是虚无。你之怨气禁锢冤魂不散,可知是祸非福?”

源风烛挂在半空,神色凄惶,已是了无生趣。萧无常心知劝他无用,只得用力持着那根鞭子,试着向上提,却纹丝不动。

他叹了口气。

“到底在执念些什么……?”

“我知道,”岑吟忽然道,“我知道他……是想……”

她却说不出来了。龙逐风原所想,乃是千年之史能可为他正名,还他磊落平生。但是……谁有这个能为,为他做这些事呢?

更何况,诸天神佛在上,若此事能成,想必早已成了,又如何会徘徊千年不得解脱。

[昨夜复今宵,候我人杳杳。]源风烛忽然用东瀛话道。

那是万叶集中的诗词。昔时仲夏夜,父亲常将自己抱在膝上,反复诵读,而母亲就在一旁,摇着一把香气袭人的苏绣团扇,于烛火下为他扇风。

“说得是啊,我到底在执念什么,”源风烛忽然苦笑起来,“想要的,都得到了,想有的,都有了。”

“太子殿下,”萧无常道,“心之所向,起手便是一方世界。”

你一生都在怨恨,到如今,可有想守护之物?

源风烛忽然抬头朝上方看去,他有些惊讶,片刻后,复又化作了笑容。

岑吟再一次看清了他的脸,依然干净如旧,眼尾下那颗泪痣尤在,却不再似从前那般黯然,而渐渐变得明朗。

“我心中所想,只是那宴席未散,而我能再饮一杯好酒。”

执着心太甚,已失了本性,无法安枕。

“该是归还之时了。”他喃喃道。

忽然有个黑色的东西被掷了上来,正落在岑吟手边,擦碰到了她手中的青锋剑。低头看时,竟是萧无常的乌金铁扇。

源风烛却望着岑吟,打量着她,而后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把言不由衷上。

“我昔年……战死时,这剑并未随我下葬,而是不知所踪。”他轻声道,“我知它终有一日,会因缘际会而复返我身边。只是我从来不知,它如今的主人会是何模样。”

烛龙郡的确唯女子可入。但若是太子持旧兵器至城前,城门仍会为他而开。

“那剑认我为主,早些时便与我有感应。”源风烛道,“原本有心将其夺回,而后发觉你亦是不可多得之人,可助我所行之事。恕我唐突,未能坦诚相告。”

“太子……”

“太子早已是亡故之人了。只是……”

源风烛说着,深吸了一口气。

只是仍有故国人沉沦梦境,不得解脱。

“吾乃烛龙朝嫡出长子,封号神龙太子,名龙逐风原!”他忽然沉声道,“望诸君不吝,助我一臂之力!”

言毕,他忽然将手一甩,脱开那白骨鞭朝下方坠去。

释御修穿着那一身血衣,靠在墙壁上诵经。枕寒星垂着双手,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听候调遣。黑封收了公主魂魄,已返回至塔楼之上,望着那断壁残垣和四周血海,深吸了一口气。

“烛龙太子叫得太多,已忘记他封号是神龙了。”他拍着手道,“若哪一日南国帝王真的下诏,复他之位……”

可还会有人尊他一声神龙太子吗?

他双手分开,却忽然原地不见,再出现时,已到了血海之前。

望着那滚滚血水,黑封抬起手,眼中渐渐泛起紫光,瞳孔竟变为紫色。随即磅礴鬼气拔地而起,自地脉深处涌出,猛然筑起高墙挡住了那汹涌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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