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星伸出手,解开了额上系着的红绳。他手撑窗棱翻身而出,自高处急速坠下,轰隆一声落在地上,将地面砸出了巨大的蛛网裂痕。
那裂痕逐渐延伸,朝血海地而去。黑封见脚下裂开,便岔开腿,引着那血水朝裂缝而去,将其引流,尽数汇集到塔楼之前,随后便向地脉深处而去。
他正专心致志,郡中那些妖物却心有不甘,眼见他无暇分身,便悄悄朝他而去。不多时,已围来许多妖兽,呲着獠牙,伺机而动,意图咬断他脖颈。
黑封却毫无反应,对此视若无睹。那些妖物见状,立即朝他猛冲而去,转眼便到近前,几乎要咬碎他的头颅。
“别碍事。”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忽然道。
就在它们袭来一瞬,一道白色的影子出现在黑封背后,手持文牒猛然展开。那文牒竟延伸数丈,发出阵阵冷光,所到之处即成结界,将那上前之物瞬间拦腰斩断。
阴阳拘魂使从不独行,只是一人主场时,另一人便会隐匿,不到千钧一发时绝不现身。若只见一人便以为仅有一个,实在是大意。
“多谢。”黑封道。
“客气。”白刹回。
释御修盘膝坐在书房中,对着那两只已经破碎的人形合十双手,诵念往生咒。随着他的诵经声,佛光逐渐自他周围升起,缓缓扩散,游离在长廊中,蔓延至整座塔楼。
萧无常听到那诵经声,仍是半跪在丝网上,转头去看岑吟。那女冠正朝下面看着,微蹙着眉,手里紧紧抓着那把青锋剑。
他伸出手去,轻轻搂住了岑吟的肩膀。
“该走了。”
深渊之处忽然泛起一道金光,扩散开来,越发剧烈。那光渐渐驱散渊底阴霾,露出许多白骨,皆已沉寂多年。
光芒之中,隐约飘出一方签文来,乃是一张凶签:去住心无定,行藏亦未宁。一轮清皎洁,却被黑云乘。
那签徐徐飘起,却蓦地自燃,烧成了灰烬。而后金光渐渐向上,笼罩在了岑吟身上。
不多时,那道光便弥漫了整座扶桑郡。
于那片浮光之中,岑吟看到了气宇轩昂的神龙太子,他穿着一身白色曲裾,腰佩青剑,头戴长冠,正站在一辆战车上引路向前。
太子很年轻,意气风发,俊逸非凡。在他身后,无数精兵整齐排列,持着戈矛追逐在他身后,与他同赴战场,逐鹿中原。
“太子殿下!”
百姓们在欢呼,呼唤他尊号姓名。仿佛千年前盛宴犹在,从容举杯,盼君长胜。
“神龙逐!天下定!”
而今千年已过。
恍惚之间,岑吟发现自己站在觐玉台神社之中,就在奉纳箱旁。不远处便是求签之所,而神龙太子就在神社里,正低头看着,似乎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岑吟仔细看去,发觉是一封签文,却看不清写了什么。
太子看了半晌,忽然转身朝她走来,将签文递给了她。
持在手上时,发觉竟是第五十五签,吉。
【云散月重明,天书得志诚。虽然多阻滞,花发再重荣。】
“轮回不止,终有再见之时。”太子笑道。
蓦然他之身影化为飞灰,烟消云散。神社亦随之隐去,空空荡荡,复归一片净土。
岑吟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独自落在塔楼之前,安然无恙。眼前金光阵阵,四周狂风乍起,磅礴之气散尽,一切恢复如初。塔楼巍峨耸立,郡城安稳如旧,依然是入夜时模样。
“愿郡守平安顺遂。”隐约间,她听道街上有人在低语。
一盏盏天灯亮起,逐渐飞上天际。今日是那人的生辰,郡中百姓做了许多天灯为他祈福。转眼之间,满城皆是闪烁灯火,每个人都在笑,目送着祈福灯升上夜空。
扶桑郡繁华如初。
“愿郡守平安顺遂。”
岑吟仰头看着,只见第七层人影绰绰,却慢慢关上了窗户,只留一个剪影映在窗扇上,模糊不清。
“平安顺遂。”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猛地朝塔楼而去,沿着楼梯层层向上。
[七宝浮屠塔,高峰顶上安。众人皆仰望,莫作等闲看。]
源风烛就坐在第七层的观景阁中,衣衫上干净如故。他身旁一切安然无恙,好似才从梦中醒来,并无异状。
唯有身后屏风断裂,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在他面前,物部重阳跪在地上,手撑着膝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花魁不在屋内,好像在门外,却也寂静无声。
“回来了啊。”源风烛道,“都回来了,除了……知禾。”
除了我的弟弟。
“是。”
物部重阳抬起头来,脸上仍挂着伤痕。少主与他对坐着,望着那人看。
父亲的黑刀就在他手边,他却没有碰它。
[有话要说吗?]源风烛问。
[有。]物部重阳点头。
源风烛没有做声。他静静地坐着,看着重阳不动。
物部重阳低下了头,神色一狠,忽然拔出刀来,猛地朝着源风烛而来。但几乎是立刻,他便血如泉涌,跪在了地上。
源风烛没有动。黑刀仍然在一旁,他并没有去碰。
刀刃收回的声音响起,旁边闪出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那人立在源风烛身旁,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沧桑的面容,盯着地上那人看。
[知道少主为什么要杀你吗?]
重阳咳嗽了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其实,少主猜测你是平氏之人。]那人继续说,[从发觉你内心之映射,是竹叶青蛇起。]
此蛇有毒,常隐匿在树叶中,咬伤生人头颅,乃忠臣背叛之相。
“我在此事上,吃过太多苦头了。”源风烛轻声道,“我太了解你们想做什么,又如何看待我。”
那武士的刀上有毒,物部重阳七窍流血,在地上微微抽搐着,蓦地,又笑了一声。
[少主,对不起。]
“愿少主从此后……武运昌隆。”他用中原话道。
源风烛闭上了眼睛。
地榻翻来,将重阳尸首收纳,随后干净的一面朝上,隐匿了地上血迹。
寥若太夫跪在门外,没有入内。他低垂着头,仍穿着那一身花魁服饰,脸上妆容未变。
源风烛咳嗽了一声,微微睁开了眼睛。
“朝臣先生,我有些看不见东西了。”他轻声道。
朝臣氏顿了一下,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但我好像看到,父母来接我了。”
他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抬起了头。
黑封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就站在他面前,手里持着勾魂锁链,正低头望着他看。可屋内却无一人意外他的到来。
不如说,是在等他。
源风烛却看不清他是谁了。
“能谈个条件吗?”他问。
“太子殿下想说什么?”黑封反问。
“你知道的。”
“恕我不知。”
“封魂使,”源风烛说着,却有些摇晃起来,“若还有其他条件,便只管说吧。或是说,你需要我的魂魄——”
“你将五十年寿命赠他,若是取了他生魂,你仍旧能活百年。”黑封道,“殿下,你引渡烛龙郡之鬼后,命数已尽,再无魂魄可言。你若死了,魂飞魄散,此世不存矣。”
[没关系。]
“太子殿下,”黑封难得如此认真,一字一句道,“你明白,魂飞魄散之意吗?”
[我明白。]
形神俱灭,此世不存。
“你再也不能见想见之人了。”黑封对他道,“从此后,世间再无你印记。”
“我若愿受此代价,可能将他换回来吗?”源风烛问。
黑封没有应声。
耳边隐约听见脚步声,像是有人在楼下某处奔跑,急躁而焦虑。
似乎是位女子。
源风烛显然也听到了,微微侧头,朝楼梯处看去。随后他咳嗽了一声,像是已做了决定。
“封氏之人,是有这能为的。我想阁下,会答应我此愿。”
“为何,你要这么做?”黑封问。
“因为太累了。千年已过,我本是贪睡之人,想好好睡上一觉。”
源风烛说着,将手伸向黑刀,缓缓拿了起来。
“就不逐一道别了。”他笑道,“紫阳花重重开……”
少年万载不败。
*********
岑吟记得那孩子曾说,自己同他很像。仔细想想,的确很像。他心中所想,言语之意,自己都能理解,也因与他有相似之处,而能对他之生平感触甚深。
她立在第七层的观景阁里,沉默地望着屋子中央那身着金衣的男子。窗子开着,燃着烛火的天灯徐徐升起,飘过窗棱,隐约可见上面写满了祈福的东瀛文字。
万叶集有言,[愿作鹏程鸟,陪送至京城。长空千里搏,归来亦乘风。]
她身旁站着一个孩子,同她一样,正望着那个人看。
在他们面前,源风烛跪在地上,双手握着黑刀的刀柄,刀刃却深深没入了腹中。他衣服上染着血迹,面容却十分平静,闭着眼睛,低垂着头不动。
他看着像是睡熟了,大约是真的累了。辛苦他这么久以来,独自支撑着这座郡城。
岑吟是修道之人,她其实已经看出,源风烛魂魄散尽,不存于世了。
说什么轮回不止,终有再见之日,彻头彻尾的谎言。
她伸出手指,碰了一下那人眼角的泪痣,又慢慢收回。她没有做声,那孩子也不做声。
在那人旁边,一个中年男子跪坐着,手里持着一把长长的太刀。见岑吟来了,便将刀放在了她脚下。
“少主说,此刀已赠与萧氏公子,请他收下。”朝臣氏道,“他还说,唯有自己怨念散尽,那阴郡之鬼方得解脱。扶桑郡已托付给小主人,他之罪愆,由自己背负。”
他说着,又从身后取出一把桧扇,慢慢放在了太刀旁边。
“这是少主赠你的。”朝臣氏道,“别无他话,愿君一路平安,诸事顺意。”
岑吟还是沉默着,没有言语。
那孩子直直地望着源风烛看,一言不发。
“你是想护他的,是吗?”岑吟忽然问。
那孩子还是不说话。
到底要如何珍视一个人,才愿意这样付尽平生。岑吟不知道。
“你再也没有哥哥了。”她轻声说,“你再也不会有哥哥了。”
你从今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源知禾忽然放声大哭,他跪下来,紧紧地抱住了源风烛,伏在他身上哭嚎不止。
岑吟深吸了一口气。
“他之决定,旁人无权干涉。”她轻声道,“年幼不是为罪恶开脱之由。一辈子活在歉疚与痛苦中吧,这是你活着的代价。”
言毕,岑吟弯下腰来,拾起桧扇与刀剑,转身离开了原地。
萧无常就在塔楼之外,手持着那葫芦,倒出一把丹药来塞入口中。他咔嚓咔嚓地嚼着,面上却仍然鬼气森森。
枕寒星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看。释御修诵着经文,不断加持于他。先前破开的禁制在慢慢复原,禁锢力却已不如从前。
他正吃着丹药,忽然背后却传来一声叹息,令他微微一顿。
“萧释。”有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道,“我们涉入此事,是不是错了?”
萧无常咬着丹药,没有回应。
“你昔时也是恶鬼,是吗?”岑吟在他身后问。
萧无常点了点头。
“也是执念深重之人?”
萧无常又点头。
“你会跟他一样下场吗?”岑吟问。
萧无常终于放下葫芦,朝她转过了身来。
“不会。”他心平气和道,“我是佛国护法。”
释御修将双手合十与她行礼,随后拍了拍枕寒星的肩膀,两个人一同转身离开了,留下那两人独自在此处将话说明。
见他们走了,岑吟便抬起手,将那把极长的太刀递给了他。
“他送给你的。”她轻声道,“先前你问他,可有兵器赠予枕寒星。他答应了送这把刀。”
萧无常的手指抖了一下,慢慢抬起来去接刀。但岑吟发现他像是失了力气,有些力不从心。
“我真是老了。”他叹道。
岑吟忽然抱住了他。
“萧释,我很害怕。”她抖着声音道,“我和他很像,我也有执念,会不会我哪日也……为人所害,徘徊千年不得解脱?”
“不会。”萧无常轻轻拍着她后背,“我来此的目的,便是不让此事发生。”
“那若是没有你,我就会和他一样是吗?”岑吟问,“为了家人……妹妹……我也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别怕。”萧无常摸了摸她的头,“执念过重固然反噬自身,但若全无执念,也是成不了事的。”
但你不会如他一样。我也不会让此事发生。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喜欢谁家马上白面郎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谁家马上白面郎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