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赶到扶桑郡时,远远便听见了哀哭之声。似乎是郡中请了哭丧女,正披麻戴孝地呼天抢地,悲痛欲绝。
他坐着,听着,却不为所动。老内监看着他将手伸向盘子,将上面的端起来后,咔嚓一声,露出了底下一个巨大的木盒。
那盒子里竟放满了蛇果。
这东西也算是苹果,他以为殿下已经将所有的果子都送了人,如今看来……
“您居然留了后手。”
“我真正爱吃的东西,是不会让给任何人的。”九皇子轻声道。
他拿起一个蛇果,送到唇边咔嚓一声咬下了一大口。
郡里那些女人哭着,他就吃着。她们哭多久,他就吃多久,慢条斯理,好像只是在过一个平静的午后。
扶桑郡满城皆白,悬挂着大量的白帐,家家户户的窗子上糊了白纸,沿途已搭了白棚准备路祭。源风烛没有儿子,因此重金请了几个孤童持幡,事毕便送去寺中安置。塔楼里已拆了许多隔扇与屏风,为着出殡时方便棺材离门,所备之物,也还算一应俱全。
九皇子吃罢一个蛇果,老内监便递过帕子来。他擦了擦手,拢了拢头发,又拿起个蛇果来啃。
“金翼过头七了吗?”他用那病怏怏的语气问。
金翼是源风烛的字。那老内监算了算,摇了摇头。
“尚未。”
“哦。”
那人慢慢地啃着果子,似笑非笑,气声阴森如故。
若听久了他的声音,倒也不觉得如何。只是乍听起来时与旁人十分不同,他讲起话来不算快,咬字咬得厉害,且尾音很重,一般人实在模仿不来。
“真是好玩。”九皇子忽然道,“又不是死了老公,又不是死了妻子,又不是死了孩子,又不是死了父母,这群人却哭得这么卖力。”
“殿下,莫要开亡者玩笑。”那老内监规劝道,“斯人已逝,总要哭一哭的,才好送亡魂上路。”
“有什么好哭的。”九皇子道,“金翼常说,轮回不止,总有再见之时。他在,他走,没区别。”
“殿下……”
“下车。去源氏塔楼看看。”
扶桑城里,白色愈发铺天盖地。百姓们面带愁容,不断放着天灯以寄哀思。连孩子的手中都拿着白色的风车,在嘴边卖力地吹着,悠悠而转。
九皇子拿着一个蛇果,一边走一边慢慢地啃。他爱吃苹果类的果实,一天能吃许多,若不想便不断,什么品种都吃。
他的马车停在城外,自己则从小扶桑进来。他一路走着,打量着普通百姓所住之处。路过一处客栈时,他停下来看了看,路过一处屋台时,他又停下来看了看。
那屋台是间煮物店,里面煮着许多美味佳肴。他驻足看了片刻,竟没有动。老内监跟在他身后,见状便走上前来。
“殿下……这是平民处,吃食未必干净。”老内监道,“还是去——”
“我对庶民之物并无兴趣。”九皇子道,“我只是在看一些东西。”
“殿下……”
“安静,不要打扰我。”
老内监无奈,只得闭上了嘴。这位殿下一直有些神神叨叨的,自从少年时大病一场后,总说自己看得见鬼神,却从来不知是真是假。
“这家店死过人。”九皇子忽然轻声道,“不出三年,厉鬼就会找上门来。”
“殿下又来了。”老内监叹气,“鬼神之说,不过是怪力乱神……”
“你们看不到,自然不信。”九皇子挑眉,“我要是说那个吹排箫的人背后有佛光,大约你也不信。”
他性子很怪,旁人不信他,也不见他生气。这个人从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只对自己有兴趣的东西花心思。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道,“走吧。”
他咬着蛇果,慢悠悠地吃着,缓步经过竹取长街,来到大扶桑外。
随侍之人亮了腰牌,武士立即放行,恭敬地请他入内。九皇子一路走着,忽然加快了脚步。老内监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片刻后,便到了塔楼之外。
九皇子丢了果核,站在塔楼下,抿着嘴神色阴森地望着塔楼看。接着他连招呼也不打,就直接朝楼内而去了。
不出所料,一入门便被人拦了下来。他也不解释,就转头去看那内监,后者汗流浃背,已是精疲力竭,勉强走过来递上了腰牌。
“殿下……您慢些走……老奴实在是老了……”
“是老了,难为你了。”九皇子安慰道,“没关系,改日我找个年轻些的,让你也享享清闲。”
他拍了怕那内监的肩膀,丝毫不理会旁人,径直朝塔楼第七层而去。
源风烛的棺椁已经合上,盖得严严实实。九皇子照顾着老内监的腿脚,上楼上得很慢。
“殿下……可要见见源知禾再登楼?”老内监喘着气问。
“不见。这种小孩子,我不喜欢。”
两人爬上塔楼,来到观景阁那处棺材前,站到了旁边。
“见过九殿下。”几个守灵人认得他样貌,立刻恭敬行礼。
九皇子低头盯着棺材看。那些人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却忽然从腰封里取出一个红艳艳的蛇果,张口咬了起来。
“怎么是你们守灵?”他问,“郡守随行之人呢?”
“回殿下,他们死的死,走的走,都不在了。”
“物部重阳?”
“死了。”
“若叶珑央?”
“也出城了。”
“哦,那你们退下吧。”
那些人不敢不从,行礼后纷纷退出房外。九皇子咬着蛇果,眼珠盯着那具棺材,腮颊不断地蠕动着。
老内监喘着气,没有作声。但他隐约感觉到,殿下似乎不太对劲。
九皇子忽然不吃了。
“好奇怪,源风烛不在里面。”他低声道。
“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如果源风烛在,若叶珑央不会丢下他独自离开。”九皇子盯着棺材道,“里面或是空的,或是放了假傀儡。总之,他不在里面。”
“殿下……”
“物部重阳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老奴听闻,此人投靠幕府,已被源殿下斩杀。”
“幕府。”九皇子重复道,“幕府。”
他又吃起了蛇果,若有所思。
“我身边缺一个年轻的护卫。”九皇子道,“我看物部重阳合适。反正源风烛也不要他了。”
“殿下,此人已经死了。”
“那就让他活过来。”
“殿下这叫什么话?”老内监一脸茫然,“死人如何能复生!只怕尸体都臭了!”
“死人能活啊。”九皇子啃着果子道,“中土四国,不是有一个,专门复生那些已死之人吗?”
老内监一下子变了脸色。
“殿下是说……东幽冥国?可是……幽国复生死者,是选良品而择……”
“这些人已经来了。”九皇子指着窗外道,“就在城中。我猜原本是为金翼尸首而来,但可惜,他们扑了个空。”
有人未雨绸缪,已经将他尸体安排妥当,并未留一丝余地。
“殿下,这东幽冥国,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复活死尸啊。”九皇子道,“挑他们看中的尸体,纳入幽国。当然,活人也可。”
若能得源风烛这种人入东幽冥国,也算是他们的业绩了。
但九皇子却忽然歪头,像是想到了什么。
“不对。今日来的人,不是普通的幽吏。”
源风烛非是凡人。若想夺他尸首,一定是【那个人】亲自前来。
“走吧。”他忽然道,“去见见幽国那个老东西。”
九皇子将桃核丢在盂中,转身离开了观景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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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