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三魂,分别是生魂、识魂、觉魂。观落阴者,乃觉魂离体,下元辰宫看福祸,或去阴间寻亡者,以求其事。
岑吟并非是第一次下元辰宫。当年她十几岁的时候,曾在师傅与师兄的庇护下观落阴,去了她自己的元辰宫,以求寻找家人下落。然而她除了看见一座雅致幽暗的四合院外,并没有任何收获。
而如今要去的,乃是萧无常的元辰宫。其实岑吟心里没底,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当她将所需之物尽数准备好时,已经是接近子时了。夜幕已至,门窗被关闭,四周贴了许多符咒,是为结界所用,以免下阴时有孤魂野鬼趁虚而入。屋内放了香炉,摆了一盆清水,香烟缭绕在房间中,散出一股安神的香气。
九皇子没有再下楼来,大约是因为那个老内监不许他多事。老庙祝也已熄了灯,想来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不能太辛苦。那个西洋小子森威尔依然被绑在凳子上,坐在床边。他不远处也贴着符咒,且额外加了一张绘着眼睛的黄符,为监视他所用。
但如今他大约是困了,正垂头在椅子上沉睡,呼吸沉沉。岑吟看了他一眼,见他周身没有杀气,也就勉强放下心来。
她要枕寒星搬来一张木椅子,自己沐浴更衣后坐在了上面。子时到时,她脱下鞋子,赤足踩在地上,随后取来红布,纸钱,还有一张符咒,将它们折起来,缓缓蒙在了眼睛上。
枕寒星坐在她对面,以防有任何变故。萧无常仍旧躺在另一间屋子里,悄无声息。
“把你家郎君的一个贴身物件给我。”岑吟蒙着眼睛道。
枕寒星抬起手,将萧无常的那只青葫芦递给了她。岑吟问他要萧无常的八字,枕寒星说自己只知道前六个,便也告诉了她。
岑吟听了他这前六个字,便知道他是生于富贵人家,衣食无忧之人。只是不知他的时辰,因他八字不同时天差地别,譬如若生在卯时和丑时,则晚景千钟,若生在寅时和巳时,则为短命之相。她不知萧无常身世,因此也无法推断他的时辰。
“罢了,我准备下去了。”岑吟对枕寒星道,“香燃尽的时候,你就烧符纸催我回来。若有什么异动,你先替我抗一抗。”
枕寒星答应了。
于是岑吟握紧了手里那个青葫芦。她将另一只手摊开,枕寒星递过来一个青铜烛台,上面插着一支红蜡烛,岑吟接过来,握在手里,便静止不动了。
她口中轻轻念诵着下阴的咒法,不多时,身体忽然一顿,不再作声。枕寒星意识到,她已经下去了。
屋内安静如初。香炉里的香火徐徐燃烧,岑吟手里的蜡烛长明不灭,一片寂静之中,隐约透来一股阴森的寒气。
直逼九霄宫阙上的佛国护法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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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是真敢去……”
护法祠内,鬼伍十一站在萧无常的神位之前低头看着烛火。忽然那火光动了,摇曳不定,他盯着那金黄的火焰,眯起了眼睛。
背后的九把剑寒光闪闪,映着烛火之焰,微微发亮。
“喂。”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从他背后响了起来。
鬼伍十一的眼珠动了一下,缓缓侧过头。只见一个头发短而毛躁的少年立在他背后,手里持着一根长棍,正一脸不快地盯着他看。
是排行第五的护法神。
“……孙旗胜吗,你来此何事?”
“虽然你们两个,明面上看毫无交集,可是却瞒不过我的眼睛。”那少年在他背后咧嘴笑道,“十一哥,您跟释无常……颇有些交情吧?”
“你误会了。”鬼伍十一冷淡道,“我跟他不熟。”
“嘿,既然不熟,何必在此地护持他佛光不灭?”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护持他了?”
“两只,都看到了,”孙旗胜指着自己的眼睛道,“说来有趣,他是上流护法之一,您不过中流护法之末,他不去跟圆觉交朋友,倒是对您高看一眼。”
“我说了,我们不熟。”
咔嚓一声,只见鬼伍十一腰间的一把剑被那少年猛地抽了出来,在手上利落地耍了一圈。
“您知道吗,圆觉接到个命令。”孙旗胜把玩着刀笑道,“尊者要他接洽所有的护法神,随时待命。”
“他要做什么?”
“您猜猜?”
“不说就算了。”
鬼伍十一话音刚落,那把剑就忽然架在了他脖子上。锋利的剑刃抵着他的咽喉,只轻轻一动便会划破。
孙旗胜神色阴沉地看着他,这一次隐去了面上的笑容。
“我被人所托,”他慢吞吞道,“要给萧释送这个。”
鬼伍十一转过头,看到他竖起了两根手指,指尖夹着一张画满了梵文和卍字符的黄纸。
“这是……”
“佛牌三符之黄符,乃告诫之意。”孙旗胜道,“另外两符……蓝符,镇压;红符,清缴。若是萧释收到红符,您知道后果如何。”
鬼伍十一没有动。孙旗胜却伸出手去,将那张黄符纸塞到了他手里。
“我就不去给萧释了。想想就晦气。”他撇着嘴道,“您送去吧。或者不然就……”
您替他担着?
孙旗胜说着,收回剑,轻轻一抖便推回他的剑鞘里。
“还有件事,上面要您去办。”他吐着气道,“不过不是什么好事。”
“你有话直说。”
“西边三千里外,有个海梅村,近来正在闹饥荒。”孙旗胜道,“这些人互相残杀,易子而食,以至于死者不计其数,生者如行尸走肉。尊者们想让您去渡化一下。”
“为何是我?”鬼伍十一问。
“因为长得俊。”
“哈。”
“嗨,奉命行事就是了,我们只是刀剑。”孙旗胜拍了拍他的肩膀,“萧释是个异类。甭和他走的太近,小心,小心。”
他说着,松开了手。屋内一阵疾风穿过,那少年已不见了行踪。
鬼伍十一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烛火。片刻后,他缓缓拿起手里的黄符纸,张口咬住了它。
萧无常的护法神像上人影绰绰,片刻后,那人放下手时,掌心内鲜血淋漓。
【佛国护法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大功之人,一种是有大过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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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新任十一护法?”
那一年盂兰盆会,那个眼蒙锁链的男子于无人处对自己笑道。
“你是怎么死的?”萧无常问,“我听说,你是长生殿姬皇后的护卫?”
“……宫变时,被乱刀砍死的。”
“那就是有大过之人了?”
“是。”
“那你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鬼伍十一顿住了,“你是怎么死的?”
萧无常仍然在笑。
“你不知道更好。”
佛国护法,或有大功德,或有大过错。虽说佛国人没有分别心,但大功之人,极少与大过之人相与甚厚。
因为那些有过错在身的护法神极易鬼化,虽说大部分仍旧能成正果,但却有一部分……在护持佛法之途中因心念不定而再度被鬼气侵蚀浸染,堕落成邪魔烂鬼,最终被剿杀。
鬼伍十一一直都知道,他们这十八个护法神,不过是佛国的刀兵而已,庇护佛国人,也庇护十方世界信仰佛法之人。
既是刀兵,断了便换,坏了便弃。能承千锤百炼而封神之人,所遭遇之险阻何其艰辛。
“若不能胜任,便会成为弃子。”萧无常在那日对他道,“你还年轻,好好历练。”
他是佛国尊者尘海微生的关门弟子。许多人羡慕他有此殊荣,因那尊者只有他一个门徒,事事为他考虑周详,铺了一条通向灵山的光明大道。
鬼伍十一见过那位尊者,是个十分年轻的僧人,无悲无喜,面目寂然。但无形之间却有一股压迫感,一双眼睛洞悉世事,略微一看便能将人看穿。
尘海微生便是有大功德之人。传闻千年前,他曾是佛国第二护法。那时的第一护法堕落邪魔而欲灭佛国,是他率众人全力围剿,而后持戟独战那邪魔于西海。这一战中,第六护法与第十一、十二护法皆被当场虐杀,若无他镇守佛国,想必此时已经是那邪魔的天下了。
也是这一战,他就此成名,功德圆满,烦恼丝落尽,受箓极乐世界。
自此后他独行千年,直至后来将萧无常收为弟子,且抹去了他全部生平。
萧无常是他们之中禁制最多的人。其余几位从不与他亲近,可他却因样貌英俊而闻名恶鬼界,拥趸他者大多是厉鬼妖邪。
“子非我。”萧无常曾道,“未知我富贵荣华,未知我贫贱交加,不可肆意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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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吟感觉自己摔在了一汪清泉中。
只是隐约觉得像是泉水,可衣衫并未被浸湿。
那水极深,不能见底,岑吟一路下潜,越向下越觉得寒气逼人。四周黑洞洞的,只能看见道道波纹荡漾,而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岑吟心中默念着咒符,缓缓继续下潜。她心无旁骛,屏息凝神,不让自己情绪有一丝波动。
但忽然她感觉到旁边似乎有东西,转头一看,只见一张七窍流血的鬼脸正在水中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眶里黑洞洞的,眼珠已经不见了。
岑吟被吓了一跳,猛地翻到了一边,仔细看时,那东西竟像是一具浮尸,千疮百孔,头发在水中漂浮着,身上缠着海藻,缓缓向上飘去。
她被吓得不轻,仰头看着那东西越来越远,才勉强松了口气。只是被这么一吓,岑吟有些忘记了自己咒文念到了哪里,只能松泛身体,在水中继续向下沉。
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虽然四周弥漫着阴气,但却有种虚无飘渺的感觉。水中不断升起道道白烟,旋转着自下而上,像是仙境,又像是阴间。
岑吟就这样一路向下坠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脚底一沉,竟落在了地上。
拨开周围的泉水,四周仍是漆黑一片。她闭上眼睛,又默念了几句符文。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站在一处贵气府邸的正门前。那府邸看着十分气派,朱红木门,上悬匾额,那墙壁乃是青石做垒,足有两人高,竟不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制式。
这里就是萧无常的元辰宫吗?岑吟暗道,如此玉砌雕阑,倒不愧是佛国护法。
她一边想着,一边朝那正门走去。只见上方的匾额上空无一字,朱漆木门也有些破旧了,周围空无一人,台阶下却置着一面一人高的镜子,明晃晃地映着微光。
岑吟来到镜子前站定,却发现里面照出的并不是她自己。镜中乃一片汪洋,海水冲刷着沙滩,隐约可见一只金海螺被埋在沙中若隐若现。
这画面有些古怪,岑吟忍不住多看了一会。谁知片刻后,她只见那海水翻涌起来,竟从中爬出许多白衣海鬼,泡得如僵尸一般,面貌十分骇人,呈半透明状朝岸边涌去。
岑吟一见,顿时后退一步。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那朱红的大门忽然开了,启了一道一人宽的缝隙,像是在请她入内。
那镜中不断传出海鬼的哭嚎声,她听得实在瘆人,便立刻离开镜子,朝大门走去。虽说心中有些忐忑,但她只是在门前迟疑了一会,便还是迈过门槛进入了其中。
一进入那府邸,岑吟就听到了一阵窃窃私语声。有人在说话,语气十分急促,像是许多人正在谈论她一般。但正要仔细听时,忽然周围就恢复了安静。
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了。岑吟听着那合拢的声音,转头环顾四周。果然是一处奢华府邸,飞阁流丹,雕梁画栋,十分干净宽敞,却空空荡荡。两旁各有一条抄手游廊,屋脊上蹲着角兽,个个面貌狰狞,虎视眈眈地俯瞰着她。
这元辰宫里虽是白昼,却是阴天,浅浅乌云弥漫在头顶。岑吟将手伸向背后,摸到了自己从不离身的拂尘,下意识地搁在臂弯里,缓步朝几处正房走去。
这地方很干净,四周芭蕉茂盛,柳树嫩绿。游廊上挂着鸟笼,里面有食水,却不见雀鸟。几盆红白相间的曼殊沙华开得正好,屋檐下挂着风铃,因着无风,便也没有发出声响。
岑吟缓步走着,沿途经过几间偏房,几处耳室,还看到了几间有些古旧的厢房。这些屋子都关着门,窗子有的半开半闭,有的全开。岑吟每看到一个,便会停下来仔细看一看。这里明明空无一人,但她却觉得……到处都是人,而且每个人都在盯着她看。
这种感觉令她毛骨悚然,喉咙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但既然来了,断无半途而废之理,因此岑吟定了定神,默诵着护心咒,继续朝正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