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苍梧的话是当玩笑说的。
隔了数日被问回来,便不能再视作玩笑。
至少对方没把它当玩笑。
慕容峋稍忖,仍以玩笑态度答:“南边我住不惯。雨水太多,被褥不清爽,冬日阴冷,实在难捱。”
顾星朗转头看他。
慕容峋败下阵来。“不想家业毁在我手上;不想输给上官宴;不想她一生志向十年心血付诸东流。足够了么?”
情理兼备,且掷地有声。顾星朗笑起来,“足够了。”
慕容峋忽觉他大半夜颓唐不过是个陷阱,和阮雪音联手演的一出戏,只为引他吐真言。
也罢,此役同船,要想顺利渡河,是该剖心。
同一片银蓝之下,林子另一侧,十岁的阮雪音已跃然纸上。
那年竞庭歌随她赴天长节,头回进崟宫,也头回见阮仲,一段缘分伊始,两人都觉很值得绘。
衣着打扮也是当日的。阮佋一向嫌阮雪音素陋,每年归来都嘱姝夫人另备行头,宫宴时换上,以应付场面。
是件海棠红,较桃红深,又不如绛红正,莫名其妙掺着紫,说妩媚吧,穿在十岁的女孩子身上极不合宜。
竞庭歌认定夏杳袅是故意的。她们母女都穿端正的绛红,显得阮雪音的红名不正言不顺,那海棠红还老气,小姑娘家根本撑不住。
但阮雪音撑住了。约莫因肤白胜雪,又气度出众,那俗气的盛装被她染出仙气,跳脱在锁宁烟雨里竟至明艳。
“也没那么丑嘛。”彼时竞庭歌悄道。
阮雪音十分嫌弃,尖着鼻子嗅,“你能闻出是什么香么?”来自身上宫裙,“好烦人。”
竞庭歌跟着嗅,“咦——这么浓,专程熏的吧?这坏女人。”
她说完就看见了阮仲。
站在假山下水渠边,十二岁的少年,个子已挺高,模样英俊,就是戾气重,整个人似携着大团的乌云。
她看见他看阮雪音了,一眨不眨,眼瞳深处分明有她看不懂的暗涌。见竞庭歌望过来,他飞快转眼,然后大步流星走开了。
“那是谁?”她好奇问,视野里只余一个背影。
“阮仲。”阮雪音答。
“那不就是你兄长?一年见一回,招呼都不打?”
“你见这宫里谁与我招呼么?”
那倒是,可——“我记得他也没什么好出身吧?半斤八两,还敢跟你神气?”
“不是神气。”阮雪音带着她也往影宸殿走,“他不爱说话。”
竞庭歌好笑,“还有比你更不爱说话的?”
阮雪音认真想了想,“我好像比他话多。”
竞庭歌因此在之后的几日里格外留心,渐渐察觉那暗涌似是情愫,十足震惊。
“你不能喜欢自己的妹妹,虽不同母那也是同父。有病吧?”
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在离宫当日,很突然地冲到跟前。
阴沉如阮仲亦脸色大变,素昧平生,无头无尾,却正中靶心——属于竞庭歌的石破天惊,他头回见识。
“你才有病。”许久回出这么四字,声音明显硬涩。
竞庭歌便知猜对,有些失语,暗幸阮雪音不住崟宫,打算回去便告诉老师。
“这里还有一枚花钿。”雪原幽寂林子更寂,尤显得阮仲声如冷棱。
竞庭歌思绪被拉回,眯着眼看他笔尖落处。
“没有。”
“有。”
“真没有。”
“真有。”
竞庭歌横眉,“那去问小雪!”
被画之人还要被拉去裁决,真是要多荒唐有多荒唐。洞穴通道内,阮雪音无言看两人的脸,又看画上自己的脸,实在没忍住:“哪有这么好看?”
画中人真如画中人,十岁的年纪,天仙一般。
对面两人不耐,齐声:“你先说这里有没有一枚花钿?”
“小小的,六瓣梅,赤金色。”阮仲补充。
阮雪音早不记得了,满头珠翠皆是宫中姑姑手笔,没一样经过她的首肯。“你们看着办吧,满意就好。”
顾星朗很满意。
他与慕容峋恰好归来,从阮仲手里接过画像,一看许久,心神皆凝。
“可惜颜彩不够,否则能更好吧。”
“已经很还原了。”竞庭歌嗤笑,“丹青之妙,不在色丰,讲意境充实。”
顾星朗看阮仲。
阮仲微一点头。
“大作完成,却无美酒庆贺,可惜。”慕容峋笑道。
顾星朗扬声唤人去找。
千里跋涉,带来的喝光了就是没了,四野无人,大半夜上哪里去找?这指令着实豪横。
但阮雪音约莫猜到他在做什么。
五人围炉,长夜悄寂,都觉莫名,又都莫名揣着盼头。
一炷香后纪齐来禀,两手空空。
“树下可找过?雪地里,挖一挖。”顾星朗道。
景弘八年冬,信王谋逆,上官宴曾奉旨回家中取酒,说埋在老梅树下,只一坛子,叫梦千年。顾家兄弟二人在鸣銮殿前玉阶上饮尽了那坛酒,信王随即踏上归途。
阮雪音彻底确定了他在做什么。
又一炷香后纪齐再出现。
怀中一坛酒。“陛下,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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