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开辟出来的小屋内很黑,火折子和油灯照亮的范围有限,在场众人想看清点什么,都得凑近了去瞧。
因此,气息变化的声音在众人听起来尤为明显。
这一点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在场两个习武之人的耳朵。
从地面上投射下来的那一束月光都透着肃杀和紧张。
宋微自知没处理好情绪,大脑里飞快闪过无数托词——只要‘贵老’和男人责问,她就能张口说出一堆瞎话。总之,身份不能暴露。
偏生齐嘉玉母亲的反应更慌——在看到宋微的一刹那,她瞳孔明显紧缩,下意识的抱着腿朝墙根挪。
动静之大,让那大众脸男人的眉头拧了起来,注意力也放在了女人奇怪的反应上。他嘴唇翕张,看起来是想说什么话,但因为‘贵老’在场,到底没发出来声音。
倒是那位‘贵老’,带着血煞气的目光再次不动声色的动宋微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女人身上。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有压迫感,以至于那女人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出惊慌的叫声,只能轻微的用气音‘啊’‘啊’。
这反应太过古怪,就连宋微脑海中都不自觉闪过了些大胆的念头——齐嘉玉母亲居然对她这张脸有反应。
她认识宋九!
按理说她认识宋九不奇怪,齐嘉玉毕竟是宋九身边的人,他的母亲偶尔去给齐嘉玉送个饭,跟宋九有一两面之缘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但她的反应太奇怪了,她好像在害怕宋九。
宋微原本认出嘉玉母亲后停滞的呼吸在此时缓缓调整过来,那个大众脸男人在心中对宋微的反应嗤之以鼻,盖章定论:“胆小如鼠。”
他显然是以为宋微被女人的反应吓着了。
阴差阳错下,恰好也省得宋微解释。
‘贵老’同样没有揪着刚刚宋微气息的变化大做文章,他看着那仿佛要把自己缩进土层中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说:“你要的人带来了,先看清楚些,随后,见了主子,你知道该说什么。”
电光火石间,宋微突然意识到,齐嘉玉母亲是被太子的人撸来的!
太子为人气量狭小,骤然从她说自己做梦中吃了一个闷亏,肯定想报复回来——然而太子也知道,杀一个太学生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根本无济于事。
齐嘉玉的母亲之所以还活着,恐怕是因为她还未将幕后指使她的人说出来!
宋微脑袋里百转千回,她想,嘉玉的母亲为什么说要见自己?按理说,她应该知道宋九已经死了的事情。
况且,就算嘉玉母亲不知道宋九死了,吵着嚷着说要见宋九,太子的人也不会答应她这个无理要求。
那么,她肯定另有所求——最大可能便是要找宋九的亲戚!
锦衣卫不同于朝廷其他官职,大部分都是凭借恩荫进入的。齐嘉玉便是因为父亲曾是锦衣卫,才得了进入的机会。因此,宋九死了,他的兄弟或者孩子就能顶上,能再进锦衣卫。
那么齐嘉玉娘亲的要求也就能说得通——她找的是受宋九恩荫进入锦衣卫的亲戚。
如此一来,太子为什么最开始要帮着宋微进锦衣卫,也能找到缘由了。
“我……我……知道。”女人听到‘贵老’说话后,佝偻着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被子从她身上滑落,能看到支棱而出的肩胛骨。
几月不见,她居然瘦成了这样。
随着她的动作,宋微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是从女人身上发出来的。
她眸色一凛,心里寒凉无比。
——太子肯定派人对嘉玉娘亲上了刑,只是没料到她嘴巴死紧,这才不得不按照她的要求来。
嘉玉母亲呜咽了一会儿,突然小声说:“我、我能跟她说些话吗?”
在‘贵老’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她赶紧说:“就两句,两句!”
大众脸男人刚要说‘不许’,贵老已经挪动脚步,去了门边。
他自己也只能慢慢跟出去,关了房门。
他们前脚刚出去,女人就发疯一般的冲宋微扑过来,她认得宋九这张脸,曾经也因为畏惧宋九的气势,每每给嘉玉送饭的时候,不小心见到宋九,都远远侧身避开。所以她对宋九存有下意识的畏惧心理。
但此刻,丧子之痛让她有勇气直视这张脸,冲宋微控诉道:“都是你,都是你!是你要带着我儿出去,他原本留在南镇抚司,他就不会死!”
女人所住的这间房内有蹊跷。
天花板上贯穿了不少芦苇杆儿,里面人不管说什么悄悄话,只要有人在地面上倾耳细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刚刚她一说‘要跟宋微单独说两句’的时候,宋微就听到头顶有细小的脚步声传来。
那么无论女人要说什么,都会被太子的人全听了去。
宋微刚要提醒她这一点,就发现女人比自己想的聪明的多,她明显感觉到女人在推搡间给自己怀中塞了一团帕子,帕子上有泥土的味道,泥土里藏着丝丝血气。
宋微佯装被偷袭到,跌坐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土,将那细微的血气隐藏起来。
女人几乎可以说骑在她身上,泪水汇成串从下巴尖尖滚落。
“你害了我的嘉玉啊!宋琉珲害死了我的英郎,你害死了我的嘉玉,你们宋家父子怎么就这般克我们齐家人!”
英郎是谁,宋微并不知晓。父亲那一辈的事情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但不难想,定然是面前这女人的夫君。
十六年的陈疾暗创被剖开,女人哭得不能自已:“都怪你,都怪你们宋家人。我们老齐家做错了什么,摊上宋琉珲和你啊……我原本已经给嘉玉张罗着说亲,街口开包子铺那家王掌柜的闺女跟我们嘉玉脾性相合,年纪相仿,多好的一门亲事啊。我就等他这次出了任务回来,要给他说这件事的……”
怎可知,齐嘉玉有去无回。
昏黄的油灯将女人疯癫的身影铺满半个墙,像鬼影一般的撕咬着宋微的灵魂。
宋微原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在三个月前都流干了,结果在这时又涌了出来。
人啊,真到难过时,哭起来从来是没有声音的,泪水比黄连还要苦。
房屋内烛火暗黄,女人完全没察觉到面前这个小姑娘比她哭得还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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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微行尸走肉一般跟着‘贵老’穿过黑黢黢的地洞,走了一条根回去截然不同路,最后却巧妙的到达了他们下来时的那个院子,那处水缸。
宋微脑海中骤然浮现出年幼时先生曾教过的九宫八卦阵时说过的:“这阵法是由卧龙先生传下来,父亲根据实情修改后演化出来的,主要在行兵打仗时用。你……难保你未来不会用上,罢了,我与你画一遍,你且看好。”
月色下,村长依然死寂的宛若鬼影。
‘贵老’就站在村口,目送他们离开。他嘴唇上缺了半边,脸上爬满可怖的烧伤痕迹,但他毫不在意,洒脱的从腰后抽出烟杆子,添了些烟丝进去,用火折子点燃了,半透风的吸了一口。
猩红的光点在皑皑白雪上一明一暗,直到宋微走出大老远,依然能感觉到那摄人视线的存在。
完全没去搭理大众脸男人看到她灰头土脸后的评价:“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推搡的满身尘土,真给你表哥丢人。”
宋微将这个消息带回去的时候,陈闻之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贵老将军没死?!”
“看起来……是的。”宋微眼眶微红,坐在师父屋子的角落里,脑袋低垂。这一趟过去,像是完全丢了精气神一样。
陈闻之披裹着被子,升起屋里的炭盆。他们买不到上好的银丝炭,用的是普通煤,烧起来后整个屋子都充斥着刺鼻的气息,必须开窗通了风才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