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五、凤管鸾笙
入了年关,云州城中便处处张灯结彩。
云州帅府挂上了迎新岁的灯笼,问柳指挥着士兵在大门口挂着灯笼,门前的巷子鲜少有人经过,常年不算热闹的府门口,今日突然喧闹起来。
几日前被收进府的小乞丐如今也站在柱子后面,听门口喧闹的人声。府里有好吃的桂花糕,还偶尔会有新鲜的鲈鱼,既然没人赶她走,她便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问柳当然也不赶她,整个帅府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尤其是在夫人也病倒卧床之后,一到了午夜,阴风带着雪花,飘落在窗棂上,忽忽悠悠的如鬼魅般舞动。多一个人陪伴,问柳自然更愿意一些。平日里小乞丐安静得很,偶尔缩在院子中间的井边发呆,不寻事,不找茬,一来一去,两人更加热络起来,有种乱世烽烟之中相依为命的味道。
昨日,府里将那个在地牢住了几天的人又送回了帅府,问柳知道这人是萧人海的重犯,绝不好惹,所以平日里也不去偏院打扰。
今日又到了傍晚送饭的时候,问柳正指挥着府外的士兵们忙碌着,腾不出手去给偏院送饭,便召来小乞丐,让她拎着食盒前往偏院。
小乞丐扭捏了片刻,便点点头应和了下来。
偏院的雪已经铲净了,小乞丐走进去,这里更加的萧索,秋天的风将那枯死的槐树吹倒了,横在院子里,而这院子也没有士兵把手,问柳说那人双腿残废,连床都下不来,不需要多此一举。小乞丐唯唯诺诺地摸进了院子,上下左右细致地看了看,眼珠子咕噜噜地转悠了几圈,这才从廊下虚虚地摸着墙,拎着食盒掀开了偏房的帘子。
待那帘子落下的一瞬间,小乞丐的眼神忽地一冷,她的脚步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虚浮,仿佛全然换了一个人一样。只见小乞丐走到床边,伸手将帷帐掀开,小心翼翼地挂在两边的铜钩上,然后轻轻地坐在床边的地上,一声不吭地蜷着身子,抿着嘴唇盯着床上熟睡的人。
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边的日头有下山的征兆,她才猛然一动——原来是床上那人翻身的动作刺激了她,她有些一惊一乍,伸出手轻轻地为那人盖了盖身上的被子。又过了一会儿,姑娘维持着一个姿势蜷在地上不敢作声,直到双腿麻木,才终于想起换个姿势继续蜷着,可就是这个动作,不小心动了帷幔,那抻着帷幔的铜钩不经意间又撞击着红木床柱,于是,二爷便慢悠悠地醒了。
“小凤,等了很久?”二爷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床边蹲着的人,轻声呢喃道。
连凤摇了摇头,脸上红红的。
“怎么不喊醒我?我睡了多久?”二爷慢慢地支着身子坐起,额前的发颤巍巍地遮住了他的眼,他的唇色很白,坐起身的时候,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皱,似乎有些吃力,连凤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去扶。
“都拎来了,怎么不端过来?”
连凤连忙走到案前,将食盒里的饭取出来,端正地捂在怀里。
“不冷,给我吧,我饿了。”二爷冲她温和地笑了笑,说,“将那骨笛给我吧。”
连凤点点头,先将粥碗递给他,然后从袖口里抽出一根粗劣的牦牛骨制成的骨笛,递给了二爷。
二爷接过骨笛,揣进怀里,然后抬起头,用勺子轻轻搅了几下粥碗里的冷粥,慢慢地抿了一口,那米粥还留着食盒里残存的余温,甫一入口,干涩的唇间立刻氲了层水色。
“我说,你答,不想说话就不说。”二爷伸出手想去将姑娘额前的乱发撩开,连凤却在二爷的手伸出来的瞬间蓦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躲,二爷的手留在半空,倏地停了,连凤愣了一下,抬眼发现眼前的人是二爷,便试探性地挣着身体,往前移了移,让他的手碰着自己的发,轻轻地撩开。
“你是半个月前离开狼平村的么?”
连凤点头。
二爷一边喝粥,一边想了想,片刻后,他对连凤笑道,“你很聪明,知道用这种方法混进帅府。”
连凤猛地被夸奖,腼腆地低着头。
“这些天你在府中,有没有听他们讨论过王爷?”二爷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唔”了一声,解释道,“你应该见过王爷,在狼平的时候。”
连凤努力地点了点头,她见过,那个闯进门的人,还给她吃了狼腿的肉。
“见过就好,留意着点,他们有没有提起靳王被关押的位置,因为我们不知道坏人将他关在哪,我们得救他出来。”
连凤用眼神露出担忧之色,有些焦虑地盯着二爷。
二爷摇了摇头,沉声道,“他不会有事,我不允许。”
暮色沉沉,帘子被大风鼓动着,屋内漾着烛火的微光。
二爷又说,“你平日在前院的时候多,那个卧床生病的姑娘需要有人照顾,你多陪陪她。”
连凤点了点头。
二爷笑了笑,“如果遇到危险,或者可能伤害你的人,你就从后墙的密洞跑,密洞的位置陆荣教过你的。”
连凤眨了眨眼,表示知道。
“那就好。”二爷将最后几口粥喝完,把碗递给她,“不要逞英雄,集市上偷东西这种事,以后不要再做了。”
连凤羞愧地低下头,抿着唇不敢动。
二爷看了她一眼,“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性命远比一切都重要。”
连凤轻声地“嗯”了一声,二爷恍惚了一瞬间,却听不真切。这姑娘经历过伦州献城后生不如死的透骨之痛,满身满心的创伤中,她的眼神却还如皎月一般,不染尘色,他的弟弟连笙被挖了舌头扔进“葫芦巷”,要不是拼了命从万人坑中误打误撞地跑了出来,跑到了九则峰上,又被靳王当成奸细抓了起来,如今还不知道他二人的命运会变成什么样子。
世间万物皆循因果,千古人伦一分为二,有人尝尽大悲大恶,终不得善终,却还有人生就于钟鸣鼎食之家,一生不知离别凄苦。
看着眼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眼神中总充满着不安定和不确信,二爷的心中就不免叹息,好在漆黑的夜间忽然寻到一个出口,出口处总会有那样一束暖光,能融化冰雪。
“去吧,万事小心。”二爷又叮嘱了一句。
可是连凤却没有动,二爷温柔地笑了笑,“怎么了,还有事?”
连凤张开嘴,轻轻地说,“陆三哥已经进城了,只要外面的守卫减少,他就能进来看您。”
二爷一愣,看着眼前这个从认识到现在八个月未曾开口说话的姑娘,心里忽然震了一下,连凤的眼神未曾躲闪,少女青涩稚嫩的嗓音中似乎带着一点点沙哑的涩感。
凤管鸾笙——笙箫月色之美。
这对姐弟的父母该是极其擅长音律之人,否则也不会为他们起得这么好的名字。
“我知道了。”二爷道。
连凤拿着食盒走出了房。
房内,二爷抽出那支骨笛,吹起了一首江北的靡靡小调,骨笛的声色并不突出,小敏用白牦牛的牛骨制笛的时候,应该没有好好去矫音。
聊胜于无,调子传到了屋外院落,某处枯草丛中忽然窸窣了一下,慢慢探出了个蛇头,那小蛇通体碧青,头顶却变成了湛蓝色,它循着熟悉的音律快速爬进了窗内,蜿蜒地攀在了二爷的手腕上。
“还以为你睡得忘了时辰。”二爷揶揄道。
那小青蛇懒散地用蛇头蹭了蹭他的手背,伸出信子呲呲两声,显然有些不快。
“最后一次了,这么多日子,你也是位功臣。”二爷低沉的嗓音中透出一丝缥缈的赞誉,小蛇下意识地鼓动着尾巴,霎时畅快起来。
二爷伸手将衣领扯开,露出心口那处开到荼蘼的梅蕊。
随后,那小蛇好像点了点头,蛇眼忽地一凛,从黑色变成暗红,蛇头乍起,一触即发的冷光让人不寒而栗。小蛇看见二爷心口梅蕊的一瞬间,就如苍山之中偶然遇见猎物时,露出贪婪嗜血的冷光——
“呲——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