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铜匣还了李仁,翔鸾阁内突然变得热闹非凡,原是官声素好的越王【李贞】并纪王【李慎】一道而来,二王数子跟随其后,个顶个才貌双全,锦袍玉带,惹人注目。李钦落在最后,欢欢喜喜的冲我们的方向悄悄招手。我掩袖遮笑,心情一时大好。互相见礼,李钦张口便是一通抱怨,说半月前邀薛绍喝酒,他却半途告辞,直教众人扫兴。
我笑睨薛绍,他好脾气的同李钦辩道:“已是宵禁,若再不走。。。”
“明明有言在先嘛,”,李钦不耐烦道:“坊门由得它关,咱们歇在徐大娘子家嘛!”,又好意向我解释:“放心,不教她们陪宿你的好阿郎!”
我气定神闲道:“他不曾向我隐瞒此事。道是你硬要他到场才肯罢休,你与旁人定下一桩万金赌约,好大手笔呢!”
李钦受气似的瞥着出卖自己的薛绍,后者视而不见,坦然自若。李钦冲我讨好一笑:“只是往妓家稍坐,决计不会坏事。该怪程伯献、唐从心那帮子人起哄,道李家子婿皆畏缩惧内,不敢亲近任何女子,我为帮你避开妒妇诽议,被迫与他们赌。。。”
“好啦,男子免不得交际应酬,”,我颇觉好笑:“我非妒妇,从未拘着他时时刻刻陪我,只不过,烦请建平郡公下次莫将宴请之所定在妓家,他是真的不自在。”
薛绍赶紧点头承认,李钦微微得意,笑说:“便是你想去,我还不肯请呢。此次赢了万金,日后他们再不敢与我作赌啦。”
三人愉快闲聊,因望见族叔薛元超并和静县主夫妇,薛绍遂赶去请安问候。注意到纪王李慎面色不佳,我随口向李钦询问,他苦笑:“前日得幽州来函,知姑母仍未病愈,阿耶甚为忧虑。”
李钦口中的‘姑母’是【临川长公主】,与李慎一母同胞,生母乃太宗【贵妃韦氏】。长安俚语,城南韦杜,去天五尺。贵妃出自京兆韦,与太子妃韦妙儿为同族。曾祖【孝宽】,仕周官至尚书右仆射,进柱国,加司空,封郧国公;祖【总】,仕周为京兆尹,加骠骑大将军,赐开府仪同三司;父【圆成】,隋时为陈沈二州刺史,赐开府仪同三司,袭爵。韦氏先嫁前隋大将军、户部尚书【李子雄】之子李珉,生女李氏。大业九年,李子雄随楚国公【杨玄感】起兵反炀帝,兵败,子雄父子皆被斩,韦氏没入禁宫为婢。
高祖立唐,大赦天下,韦氏得出。武德四年,太宗破洛阳,韦氏并堂妹尼子以良家子入侍王府。贞观元年,册为贵妃。贵妃有宠于太宗,与前夫所生之女得封‘定襄县主’,下嫁右骁卫大将军【阿史那忠】。临川长公主工籀隶,能属文,贞观年间下嫁太宗心腹——左屯卫大将军【周绍范】之子周道务。夫妇育二子三女,二女皆嫁入皇门,一为【李泰】长媳,一为【李慎】次媳。驸马【周道务】自襁褓养于宫中,十四岁方出外。李治临朝,辽西频发战事,周道务始被委以军职,外镇重藩,深受器重。周道务为营州都督十余年,临川公主始终相随,伉俪情深。但边疆风霜极大侵害了临川公主的健康,调露元年,周道务奉召还京,过幽州,临川公主病重难行。李治恩敕临川公主于当地治病,命其子周季童携医药送往幽州,已历年余。
我同情道:“当迎长公主回京就医,可舟车劳顿更不利公主病情。”
李钦点头:“唉,任谁也无可奈何。”
“月晚。”
弹指间,仿佛冰雪随之消融,仿佛阳光刺破阴霾,被时间磨砺的渐归宁静的心境复因这记呼唤而波动,似春花抽芽萌发。我无法否认,于我来说它是这世上最动听不过的美妙音符。羡慕李钦可以无所顾忌的与旭轮谈笑风生,而我能做的只是一个发自肺腑的微笑,所有我想表达的言语和心情,均融于这个微笑,而他也回以和煦笑容。明明身处同一座城,明明距离并不遥远,然而除却宫宴,我没有任何可以与他相见的机会,我只能不断的经历一次次有期可盼的分别。
刘丽娘笑吟吟道:“公主来的可早。”
我也礼貌道:“不过早了二刻。多日未见,王妃一切安好?”
刘丽娘颔首:“甚好,一如公主。”
仲秋之前,她诊出有孕,如今腹部的隆起已十分明显,只待春日便可迎来小生命。我问起成器,她道孩子昨夜偶感风寒,因而不便入宫。
少顷,薛绍折返回来,将身旁一人引荐给旭轮。那人中等身材,面相和善,气质温雅清贵,约莫比薛绍虚长几岁。听薛绍介绍,此人名薛稷,乃‘长雏’【薛收】之孙、【薛元超】之侄,近年客居江南,返京不久。
“哎呀!”,旭轮大为惊喜,倾佩道:“歙州西安寺诸佛壁画,几可乱真,闻名遐迩!今见薛君,不胜荣幸!”
薛稷谦称过誉,亦赞道:“相王隶草奇变精妙,稷早有耳闻,只恨无缘亲睹。”
二人志趣相同,因而惺惺相惜,约定数日后再见。李钦冲我使个眼色,含笑低语:“除了你,我只见这位薛君能请动相哥。”
未时,盛大的朝会于含元殿准时举行。我感觉极不舒服,站不住似的,但无法判断究竟是因情绪亦或身体。韦妙儿肚大如箩,产期在即。场合庄严,她不便开口询问,好心的握了握我的手。直到朝会结束,众人随同二圣往麟德殿赴宴,韦妙儿却来关心我的状况,问我是否需要休息。薛绍比之前更为担心,我推说自己已无恙,实则怀疑是入宫前小跑受凉。
麟德殿内,二圣居主位,座下东侧为韩王李元嘉等,西侧为太子李显、越纪二王。李世民有十四子,尚在世的除了殿中这三人,另有少子曹王李明,因与李贤通谋,被贬为零陵郡王,安置黔州。至亲齐聚一堂,李治心情十分舒畅,与诸王滔滔不绝,还半认真半说笑似的暗指李元婴喜铺张浪费,教他以李元嘉为榜样。
饶是殿中气氛和睦,众人均其乐融融,却无法令我感同身受。今日在座之人包括我,只因生于皇门,被迫接受一生难得安宁的宿命,或无奈匍伏权力脚下依附他人而求生,或因不愿受制于人而互相倾轧,利用算计,倾尽所有争得巍巍皇权,人性因此而扭曲,理智因此而迷失。所谓知己,所谓真心,无人作此奢念。愈看就愈难受,方背过身,泪便猝然滑落,我一边拭泪一边自嘲,怎么回事,竟如此多愁善感,明明一切顺利,不是么?
眼前光线稍暗,并不熟悉的李仁关心问道:“公主可好?”
本就是笑不出的,更想起他也是权力的受害者,我心情更为沉重,摇头低语:“无。。。碍。”
李仁默叹:“公主理应就医。这次,蜜饯怕是帮不了公主呵。”
他一句玩笑,惹我会心而笑。四目相对,愈发觉得他面善。随即,旭轮与杨元禧快步赶到。
“公主勿怪,”,杨元禧不疾不徐的对我说:“适才相王道公主气色不豫,请我为公主诊脉。”
虽觉不至如此,但不忍拂旭轮好意,便伸腕请杨元禧诊脉。听他清晰的真诚的道了恭喜,我却茫然不知,眼前人物景致都似虚幻飘渺一般。
我皱眉,不由自主的拉住杨元禧的衣袖,疑惑道:“你是说。。。我。。。”
杨元禧嫌弃我反应迟缓:“公主身为女子,怎的有孕却不自知!”
再次得到确认,我仍觉身处幻境,无助般望向旭轮。他安慰道:“是好事,是好事。”
旭轮从容自如的唤过宫人,吩咐她们分别通知二圣、薛绍,另派一人赶往长安殿置备取暖炭火。
“此处嘈杂,应往静室安养。我想近日二圣也不会教你回府。”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