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两天。
三天。。。
三十多个日日夜夜,我与薛绍再未相见,属于他的那间卧室第一次迎来早该入住的主人。我害怕见到薛绍,害怕听到旁人向我提及他。偶尔,她们有意向我说起他的近况,我只觉心慌烦躁,控制不住自己呵斥她们住口。甚至,我难以忍受自己和薛绍住在同一座宅中,我想远离他,恨不能自己从未出现在他本该完美平静的人生里。
自我小产滑胎,芷汀等人尽职尽责的为我端来一盏又一盏能使我早日康复的药饮,每一次,我惴惴不安,我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它是一个标志,它提醒着我犯下的罪过。我是罪人,是薛绍唯一不会原谅的罪人。母亲的天职所在便是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我却因一时大意害得女儿惨死,薛绍虽未出言指责,可我无法不把一切归罪自己。我相信这桩悲剧是上苍降给我的惩罚,因我将爱情献给另一个男人,我不忠于自己的丈夫,所以上苍不允许我拥有自己的孩子。丧女之后,我每夜多梦。梦里总有一个孩子甜甜的唤我‘母亲’。有时是风雨交织的噩梦,有时是春暖花开的美梦。可我清楚,无论梦境如何变幻,梦醒后的现实,那个孩子再不可能回来。
不止孩子的离去,鹃娘自缢亦令我倍受打击,久久不愿接受现实。每一天,每个瞬间,我都以为她仍活着,还会无微不至的关心我。记忆犹新,许多年前我尚在襁褓,某天她抱着我忧愁低叹’为何皇后只顾江山不顾你’。她是一个母亲,一个纯粹的慈母,因而她无法理解武媚的身不由己。她一向尽心竭力的照顾我,无论是为保护宁心亦或同情我,疼爱、督促、开解。。。一切一切,母亲该给予女儿的,她都给了我,视我为己出。武媚告诉我宫城生存不易,我们时刻面对着敌人;鹃娘教给我包容和积极,即便身处逆境仍不忘追寻美好和希望。初见时便决定要报答她,却没想到最后竟是因我的过错导致她的死亡。什么谢罪!有罪的只我一人!事情发生的翌日,宁心决意南下容州找寻父亲遗骸,带回长安与鹃娘合葬。我苦苦挽留,担心沿途会发生意外,欲请人代她完成。她却一字不听,道自己不孝,从前常惹鹃娘不悦,如今母亲不在人世,她唯一能为母亲做的只这件事。无奈之下,我只得默许,安排十余侍婢家奴随她一道往容州。
宁心离开长安,我深觉孤单。身体稍稍恢复气力,我给武媚写了一封信,信中并未提及失踪的厨娘,只道自己安胎不慎,也未提我和薛绍夫妻失和。不过两日,我等到了武媚的回信。身为母亲,她当然替我惋惜,对我的身体现状也甚为牵挂,少不得劝我尽早走出阴霾,道我和薛绍年青,很快就能再有孩子。又过一日,我竟收到了旭轮的亲笔信,他自服侍二圣的宫人口中得知了我的不幸。信中不见任何安慰字眼,只道我若寂寞,他愿派人送成器回来长安伴我。饱受丧女之痛,即使他是旭轮,我亦无心作答。
就在我收到旭轮来函后的第五天,遥远的西域扬起战火。因’安西都护’杜怀宝失和于蕃戎,致阿史那车簿啜怀恨在心,遂聚兵叛唐,围攻重镇弓月城。二圣任命久不问朝事的裴行俭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与’右金吾将军’阎怀旦等分道讨逆。然而未及大军开拔,正历经病痛的裴行俭撒手西去,再不能为国征战。
李唐初立,疆土仍未一统。裴行俭之父’万人敌’裴仁基有意降唐,事泄,被王世充夷三族。上苍可怜,为裴仁基留下一条血脉。青年出仕,一路坎坷,遭人陷害,颠簸西域十二载,阅尽风沙苦寒。重返长安,发妻及子均已过世,族人无一相告。年近花甲,再披战袍,一次次为国浴血。黑沙大破突厥,生擒可汗,功成名就,同族裴炎的算计却令他措不及防。他不争个人得失,唯痛惜大唐失信于四夷,为国而忧,不得已称病归隐。回看裴行俭这一生,真真是’尝尽世态炎凉,看透人生百态’,却能始终如一,清白自持,儒雅贤达,难能可贵。裴行俭走的匆忙,却留下遗孀库狄氏和年幼儿孙。李治追赠裴行俭’幽州都督’,赐谥号’宪’,这是一个臣子身后所能得到的最大荣耀。又命太子李显特遣一名六品朝官检校裴府大小事宜,直至子孙成人自立。
我素来敬服裴行俭的为人,待身体初愈,便往裴府吊唁这位一代儒将。不欲张扬,故选在入夜之后。芷汀等人不好劝阻,只能去吩咐家奴准备车马。未曾特意更换素服,因自失去女儿,我终日白衣素颜。池飞和芷汀一左一右伴着我,她们本想搀我,我脱口长叹,道自己还未残疾、年迈。将至通往外宅的垂花门,三人皆看清前方回廊有一人伫立不动,恰挡在道路中央。
五月初的夜风已无凉意,扑在脸上温和宜人,柔柔的,像是被人爱惜般抚摸。廊下灯烛随风忽明忽暗,他平静的面容便也时明时暗,还有他的语气,亦是平静,或者。。。过于客气的生疏。
“身子才好,欲往何处?”
他不知我如今的所作所为,正如我也不了解他每天都做了什么,我只清楚他的心情再无晴天。
始终是我对不住他,心中愧疚,闻声便欲落泪,死命压住眼泪,我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很冷:“吊唁宪公。”
他默然无语,侧身让出道路,我平声道谢,径直走过。未闻何其熟悉的雅致梅香,我知道,他没有心思调香薰衣,我也知道,他不会在乎我何时归府。我不觉委屈更不会抱怨他对我的冷漠不闻,身上的疼我可以慢慢喝药调理,可我不知要如何抚愈他心上的伤。如果有任何方法能挽回他的笑容,我都愿意一试。
车轮辘辘,前往裴府的路上接连遇到两队巡夜金吾,得知车中主人是我,他们立即痛快放行。芷汀与池飞已悄悄对了几番眼色,定下由池飞温声劝我:“公主,您与驸马月余不曾同房,如今玉体既愈,不若今夜。。。我等去请驸。。。”
我似叹又似命令:“池飞,我真的很累。”
二人当即噤声,知我仍不愿提及薛绍。看她们欲言又止的模样,禁不住幽怨的瞥了她们一眼,难道她们都不曾看出薛绍的变化?让我以何颜面与他再度良宵?
裴府异常冷清,但我可以想象它昼间曾人来人往,哀哭悲泣的喧嚣。府中家饰仍旧质朴无华,全然不似一位国之重臣的家宅,只多了漫天白幡和一口豪棺。直到于灵堂照面,裴行俭的遗孀库狄氏这才知深夜登门的女人究竟是谁。她身披粗麻斩衰,一道麻线便是一缕哀思。铅华洗尽,眉眼里再不见往昔风韵,形容异常憔悴。
深有同感,我忍泪劝道:“逝者已去,娘子节哀,请为小郎珍重自身。”
哀伤多日,库狄氏嗓音低沉,沙哑沧桑:“未亡人多谢公主至府吊唁。亡夫生前有言,若公主来此,嘱我务必将一件要物交托公主。”
“娘子请。”
库狄氏立即去取那样东西,我的视线默默转向裴行俭长眠的巨棺。要物?务必托付于我?缘何我能得到裴行俭的信任?我与他仅单独见过两面。很快,库狄氏怀抱木匣返回灵堂。看那木匣不过寻常样式,通身鲜见雕饰。匣长二尺有余,宽高各半尺,匣外未挂密锁,不似盛放重要物品。
凝视木匣,库狄氏的唇边绽出一抹苦笑,双眸隐忍悲伤:“世人尽知,亡夫半生戎马。都道他用兵如神,攻无不克,可他私下对我说,通晓兵法固然重要,但沙场瞬息万变,时运亦举足轻重。他自认得天眷顾,才白白赚得几分名声。因而行军布阵,他无新得,但选材、阴阳之事,却尽得卫公真传。自去岁养病不朝,亡夫于家中专心立书,得此十卷,详记识人要点,亡夫谓之’选谱’。中原华族所谓阴阳鉴术,我本视其为无稽之谈,直到他阖目的那一刻,我终于深信不疑。”
“太平愿闻其详。”
“初嫁亡夫,他任职吏部,曾谓苏味道与王勮’二君后皆掌铨衡,愿以幼子相托’,并将陆娘之女嫁与苏家,”,说着旧事,库狄氏骤然泪目:“那时,新婚燕尔,我盼与他白首偕老,一心想着他定能看顾子女成人,却不曾想。。。今日竟已应验!”
裴行俭拥有神乎其技的鉴人之术,当初裴行俭改任’吏部侍郎’,与李敬玄、马载同掌选材任官。李敬玄十分欣赏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四位名盛天下的大才子,并请裴行俭分别为四人相面,预测四人仕途成就。裴行俭为四人下定谶语,’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如勃等,虽有才,而浮躁炫露,岂享爵禄者哉?炯颇沉嘿,可至令长,余皆不得其死’。王勃恃才傲物,难掩自身锋芒,失意于李治,溺死异乡。卢照邻体弱多病,遇父丧嚎哭呕血,已辞官隐居具茨山。其余二子,尚需静观其变。于军中,凡裴行俭举荐、提拔之辈,多堪大用,沙场屡屡建功。正因如此,那些意图踏入官场的人无不拜请裴行俭为自己相面,预测他年荣损。
令芷汀和池飞收下木匣,我道出自己的疑惑:“此乃宪公遗世之作,更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宪公为何请娘子将它交予太平?留给儿孙岂不更加妥当?待儿孙成人自立之时,凭借此书,定大有可为!”
库狄氏垂首拭泪,哀声道:“我亦有此问。亡夫道,他闭目之后,当有族人登门向我索取此书,与其被心术不正之人据为己用,贻害无穷,他更希望由公主将此书呈献二圣,他虽身死,亦要为大唐进献最后一份绵力!亡夫知公主正直爱国,必能不负所托。”
我思索着裴行俭遗言中的深意,裴府家仆于堂外回事,道裴炎登门,欲求见库狄氏。
清楚裴行俭生前与裴炎之间的过节,库狄氏陡然作怒,没好气道:“宪公已亡,瓜田李下,古人所慎,我不便深夜与其相见!”
“可侍中乃。。。”
“速去!”
“是!”
总归是裴家家事,外人不便多言,再谈二三,我告辞离去。裴府外寂然无声,新扎的灯笼都蒙了双层雪布,透着幽幽烛火。细看孤灯之下,正矗着一道微偻人影。是裴炎,他并未离去。数月不见,想是全力辅佐李显劳心劳力,裴炎身形较除夕那日已清减许多。探望未亡人,他一袭秋白常服,合宜且朴素低调。此时重新审视,满脸落寞颓然,哪里还是那位炙手可热、意气风发的裴侍中。
看清自裴府而出的客人居然是我,裴炎颇感意外:“夜深。。。未知公主为何而来?”
我颔首致意,张口反问:“未知侍中来此是为?”
裴炎神情拘谨,望一眼不远处枝繁叶茂的粗壮槐树,平声道:“或许公主有所不知,宪公乃炎族叔。近日东宫事繁,我尚不曾登门悼怀。宪公遗体不日将被送归故里闻喜安葬,我遂便衣前来。”
他来本是好意,可惜吃了闭门羹。我道:“太平来此亦为吊唁。我一向敬重宪公,特来送别宪公。侍中,更深露重,侍中保重,太平告辞。”
裴炎说了‘慢走’,却又失声喊‘慢’。
我下意识的转身问他:“侍中还有何事?
裴炎表情异常凝重,方寸大乱,指池飞怀中木匣惊问:“公主取走何物?!”
他仿佛清楚匣内正是那部《选谱》,我登时紧张,支支吾吾道:“是。。。一些妇人之物,娘子馈赠,道都是难得一见的西域货色,我便却之不恭了。”
如此拙劣借口,裴炎如何会信,竟欲伸臂拦下我的去路:“宪公已亡,儿孙尚幼,如今,无论谁自这府中取走何物,炎责无旁贷,必须一一过问!烦请公主将匣中之物示人!”
池飞心思活络,早已将木匣交给膀大腰圆的车夫。紧接着,她和芷汀不着痕迹的将我与裴炎隔开,并以’驸马尚在等候’提醒裴炎不要阻拦、失礼。
裴炎充耳不闻,死死的盯住木匣。他毕竟是执掌门下的侍中,我不可驳其颜面,为免他继续纠缠,我只得实话实说:“侍中若想查看,太平不敢阻挠,却非是此处!不妨教侍中知晓,依宪公遗言,此物不再属于你们裴家,而是属于二圣、属于大唐!侍中大可上疏二圣,倘若二圣应允,侍中可往东都一观!”
裴炎彻悟,眼中充满恨意,当即指裴府匾额大喊:“裴守约!缘何轻视我!缘何不肯将《选谱》交托于我!当真以为我不如你?!哈哈哈,以管窥豹!我将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我才是闻喜裴氏的真正脊梁!届时,没有人记得你是谁!而我裴炎裴子隆的大名将彪炳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