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以去岁平定徐敬业之故,武媚下诏改元’垂拱’,大赦天下。时值上元,接连三日取消夜禁,达官贵人贩夫走卒,皆尽情恣意的饱览绚烂绮丽的夜景,通宵达旦。更有那最会享受的人,呼朋引伴,左拥右抱,乘坐气派华美的游船,任洛河的柔和波涛将自己随意载往何方,以天下至美之夜点缀自己的一宵甜梦。
上阳宫宴极尽铺张奢靡,珍馐美酒毕陈,歌舞百戏竞艳斗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麟趾殿架起一座高达二十余丈的灯轮,从上到下饰满多彩锦绸并荆玉隋珠,每层灯架又悬挂了巧夺天工的玲珑金丝织笼,充烛盏托起支支红烛,无以计数的簇簇烛火汇聚成巨大光芒,延向四面八方,金碧辉煌,洛河以北竟如白昼。这璀璨光辉似自高阔天际倾泻而下,更衬上阳宫美轮美奂,恍如一幅妙笔丹青,无与伦比的美好、锦绣,没有忧愁贫寒,令人流连忘返。武媚心情十分舒畅,向武三思垂问这座见所未见的壮观火树是谁的主意,理应重赏厚赐。
最喜欢过节的一类人莫过于孩子们,绕着那火树追逐嬉闹,提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不服气的纷说自己的灯最好。崇简眼馋,不安分的扭动小身子,想要加入他们。我吩咐宫人取来一盏扎裹黄纱的圆滚滚的花灯,提笔添了王字并耳朵眼睛胡须等,再把着崇简的小手教他提灯。我抱着崇简缓缓走动,他手里的’虎头’便也随之而动,崇简高兴极了。
德妃窦婉数日前诊出有孕,一脸甜蜜幸福,全身都洋溢着别样神采。知情女客纷纷向她道贺,她只顾着与她们寒暄、感谢,竟无空暇观赏火树。却看其余宫妃,皇后刘丽娘子女双全,倒也泰然处之;贵妃豆卢宁抱恙缺席,不知她如何作想;婕妤王念儿自斟自酌,似沉浸在节日的欢闹气氛里;美人唐明姬和才人崔缃聚在一处低声交谈。而在尚宫局暂充掌记的王芳媚则’抛弃’了师傅上官婉儿,几乎寸步不离的围在旭轮座侧,问东问西,虚心向旭轮讨教学问。
旭轮哭笑不得,举止较往日略微拘谨,却因不便拂其颜面,只得耐心作答。情窦初萌的少女,活泼爽直且热情专一,并不在意旁人是何眼光,见喜欢的人愿与自己共处,满心欢喜又微微得意,忍不住俏皮的冲姐姐暗使眼色,然王念儿酒至微醺,根本不曾注意。
我漠然旁观,忽四目相视,旭轮有些慌张,突兀的站起,抬脚朝武媚和我的位置走来。王芳媚神情寥落,她不便跟随,只得慢吞吞的回到姐姐身侧入座。
“太后,近年太常寺因循守旧,不通革新,儿方才亲睹,在座宾客对内教坊的歌舞谐戏已然见惯不惊,”,旭轮眼含笑意,克制着不敢看我:“儿以为,倒不如今宵改一改常例。”
武媚并一旁的武三思夫妇皆饶有兴致,武媚微笑:“汝有何妙策?”
旭轮笑道:“儿自请为太后献一曲俗乐,聊以助兴。”
武媚颇觉意外之喜,欣然同意。旭轮又道:“有文昌台地官巡官曰苏味道者新成诗一首,词采华艳,盛赞宫外节景,儿以为好。”
武媚笑说:“有劳天子相语。”
“正是喜庆佳节,理应以歌唱合,”,旭轮的视线转向下首,在各席间迅速寻找着什么,忽定睛,莞尔一笑,扬声道:“吾知崔才人擅长琵琶,技艺高深,且嗓音婉转似流水。卿勿辞。”
崔缃受宠若惊,两颊绯红,在他的注目下不敢置信的缓缓站起,竟忘了答谢。王芳媚又羡又妒,急欲起身,却被姐姐暗中拉住。
武媚一目了然,不由轻笑,对崔缃道:“如此,便请崔娘为我们拨弄一曲吧。”
崔缃领命,已有乐师奉来琵琶。众人正好奇旭轮是否还会亲自献艺,只见他命人取来一架羯鼓,又将那诗同崔缃反复诵念两遍,崔缃颔首表示记下。他满意,冲她笑笑,崔缃羞涩,急急垂首,神态十分妩媚。
旭轮故作怯意的对武媚道:“太后,儿同乐伎新习羯鼓,不足五日,若是。。。还请太后莫要取笑。”
武媚指他笑嗔:“真若粗涩不堪入耳,我定罚汝加倍苦练,改日再为我演奏!”
旭轮笑着应下,示意崔缃准备。崔缃落座,先用四指,由缠弦至子弦反复扫出三声响亮音符,手速快,手型美,琴面似绽开朵朵皎洁孤高的白梅,伴着点点的缥缈光晕。
旭轮随即跟上一记干脆且清越的鼓声,二人对视一眼,崔缃开口唱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耳听崔缃的琴声歌声,旭轮全神贯注的击鼓配合,眉心微颦,略显紧张。他握紧黄檀鼓槌,身形稳如泰山,全身上下只双臂舞动如飞。素日最是儒雅内敛的男人,这般专心致志的演奏着最是响度高亢声韵慷慨的西域乐器,无论技艺是否纯熟,仅是他凝神专注的模样已然令人不舍移目。
我不敢多加关注,唯恐被人发觉我眼中那与王芳媚如出一辙的情愫。听到’明月逐人来’时,心弦蓦的颤抖,似乎明白了他自请献艺的原因。待曲终声散时,旭轮潇洒的扔了鼓槌,直言手腕酸楚无力,便有宫人为他按摩。崔缃起身,怀抱琵琶依次向武媚和旭轮欠身。
武媚大加赞扬:“琴妙,人更妙!崔相这女儿生的好!”
我随着武三思等人点头称是,武媚看向我,嗔怪:“说来你学了十载琵琶,却总也不曾用心,至今毫无成就。”
我不免心虚,夏官司戎大夫武懿宗满面红光,打着酒嗝道:“太后之女乃落凡女仙,生来便是那’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世佳人!嘿嘿嘿,每仰公主的绰约仙姿,小侄便觉心旷神怡,而驸马有如此娇妻,必是称心如意,看也看不够,岂会在乎公主是否擅长弹唱?哎呀,薛驸马真真是大唐第一有福男子啊!!”
武懿宗乘醉胡言,初听似夸扬,越说越不像话,武媚使个眼色,武三思笑哈哈的把堂兄拉去一旁。所幸薛绍此时距离我们稍远,不曾听到这番失礼言辞。
“诶,”,武媚奇道:“如何不见攸暨?他可在殿中?”
春官祠部大夫武攸宁快步上前,恭敬作答:“回太后,攸暨新婚,于家陪伴新妇。只因此事微如尘埃,不敢报于太后。”
武攸宁吐字清晰,众人听的分明,一时间,各色眼光齐齐向我投来。武媚不动声色,仍含笑视武攸宁。
“这是喜事,”,武媚笑说:“看来咱们武家又要添丁进口啦。”
武攸宁道:“多谢太后吉言。”
旭轮朝我招手,颇急切道:“教我抱一抱甥子。”
崇简长牙了,张嘴便能看见两颗可爱的小门牙。昨天还学会了翻身,我们围绕一圈,欣喜的看到孩子居然连翻了一丈远,活力无限。当然,也开始认生了。崇简十分困惑,已不记得旭轮曾在除夕抱过自己,但好在他对旭轮的九环白玉带产生了浓厚兴趣,安心的趴卧在旭轮膝头,肉乎乎的小手拽住玉带,对那些金光闪闪的銙片拨来拨去。
“他终于娶妻成家,”,旭轮望向我:“你该是宽心了。”
我不敢说因此便卸下对攸暨的深深愧意,但我真心为他高兴。至于史书记载的我与他的那段姻缘,此刻起,我选择忘之脑后,只愿他余生平安幸福。
我笑笑,道:“这是自然。他若不弃,我还要送他夫妻一份厚礼呢。”
旭轮一笑置之,接着便出神的凝视天真无忧的崇简。
默了默,我悄声道:“阿宝哥。。。可曾再劝?”
“朝堂上的事,”,他目光稍冷,沉声道:“你莫过问。”
我依言,心里却想肯定是李钦等人仍未放弃,不然旭轮不会苦恼为难。可是,若从历史结局来看,旭轮虽然无奈但也是主动禅位的,那么,李钦他们就绝不可能得逞。
隔一会儿,成器和小仙凑过来请旭轮评判各自的花灯孰优孰劣。崇简移情于挂在成器胸前的螭纹攒珠金项圈。遂抓紧旭轮的衣襟,努着劲儿,小屁股朝天撅起,居然撑腿站起,却又瞬间歪倒。
面对这般盎然稚气,旭轮由衷畅怀,忙教成器摘下项圈,转手塞给了崇简。崇简心满意足,笑眼弯弯,冲旭轮挥动项圈,嘴里还嗯嗯两声。
我笑说:“陛下,这小子是向你谢恩呢。”
二人借此谈笑几句,成器忽问旭轮:“阿耶,郭公与程洗马还能回朝么?”
裴炎被斩之后,曾为其上疏脱罪的鸾台侍郎郭待举被罢相,改任东宫左庶子,然而除夕前却被外放,任岳州刺史。而几乎在程务挺被赐死军中的第二天,他凭借助武媚废黜李显的大功为弟弟求来的太子洗马一职便也被撤。但在我看来,假如程务忠不曾入东宫任职,程务挺不会与原詹事司直杜求仁结识,也就不会成为他必死的原因,一切自有因果。
成器眼含期许,显然对二人很有好感。旭轮握了握他的手,平静道:“他们已非东宫臣僚,不要再问。邢学士同太后与我道,你因过年贪玩迟睡,倦怠读书。王詹事道你偏爱荤腥油腻,长此以往,于脾胃无益啊。”
成器小脸一红,好不委屈,但并没有为自己辩解。旭轮看在眼里,不为所动,郑重道:“王詹事清正有节,邢学士博学多识,此二公深受先皇与太后器重,皆辅佐过孝敬帝,你能有二公。。。”
“再说一遍!我不曾听清。”
周围蓦的死寂一般,武媚的森冷语气清晰入耳,回首看去,惊见薛绍立于武媚座下,神情略惶然无措。而武媚面目平静,甚至唇角噙一丝淡漠笑意。我瞬间便明白薛绍因何事惹怒武媚,赶在薛绍开口之前,飞速奔到他身侧。
“太后,”,挽起薛绍的手,我勉力一笑,紧张不已:“方才武大夫醉后失态,您宽宏大量,不曾责怪,倘或驸马言行有失,亦是贪杯之过,太后可要不偏不倚呀!”
武媚直视薛绍,目光比殿外的未融冰雪还要冷冽,开口却极是温和:“贪杯?可我以为。。。薛驸马非是醉言,更未失态忘形,我便要责罚,也寻不到他的过错啊。呵呵,兴许薛驸马忘了,你不愿为、不甘为、不屑为之事,除你之外,天下男子皆争先恐后呢。汝既勉为其难,呵,我绝不强求。”
薛绍愕然,手刹那失了暖意。我死死的握住他的手,无声祈求他不要再多说。原以为除夕时他已想明白了,不料居然当众拒绝武媚。这件事,太过坚持原则的人,只会得不偿失。
武三思在旁冷笑:“不识抬举!”
我心中怒极,却是不敢在武媚面前发作。
这时,旭轮出声道:“太后,已过丑时,太后可觉神乏?不若就此散宴?”
武媚颔首,两侧宫娥近前搀扶,武媚起身,迟缓而又威仪。
武媚别有深意的看着我:“公主,真若驸马贪杯多饮,便教你府中奴婢为驸马煎一盏醒酒汤!他醉的不轻啊!”
才蒙大赦,以为化险为夷,却又遇荆棘,我只觉浑身无力,怯声道:“是。”
薛绍的苦恼、屈辱无处发泄,回府后,他闷坐书房不肯出来。我与芷汀等人在焦灼不堪,池飞出主意,道不如请薛稷、薛楚玉等薛家人规劝开解,兴许事半功倍,能教他彻底卸下心理负担。
稍思量,我道:“上元佳节,亲朋聚会,不便登门叨扰。罢,随他去吧。”
隔半个时辰,我哄着崇简入睡,心话薛绍今夜是不会回房休息了。少顷,蕊儿入内,端了两团煎饼。
“公主,书房灯火依旧未熄,”,蕊儿眉梢眼角都带着忧虑,轻声道:“煎饼凉透了,最是好吃呢,还请公主为驸马送去吧。我虽不知您二位近日因何事争执,但我清楚,只要是公主去劝,他一定会听。”
我接过放在一旁,教蕊儿在身侧坐下。她见崇简睡态娇憨,不禁笑了,想要摸摸孩子的小手,却是半路止住。
“蕊儿,”,我微叹,默默打量这年华大好的女子:“我待你与宁心等人从无偏私,可你毕竟与她们不同!婚娶乃人生大事,你若无异议,我会请坊正寻觅一户良善殷实的人家,为你置备厚重妆奁,风风光光的送你出嫁。”
蕊儿的笑意悄然隐去,先向我道谢,随即婉拒:“公主真若愿听我自己的主意,便不需烦劳坊正!莫非公主嫌我脑笨手拙,急于赶我出门吧?”
我苦笑,温声道:“你不愿嫁那便不嫁,我只怕误你一生。”
蕊儿微微摇头:“公主宽心,我甘心情愿。”
“诶。”
蕊儿照顾崇简,我端了煎饼送入书房。通明烛火映出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整个人好似没有灵魂的泥石雕塑。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看清是我,眼底掠过一丝波澜。
“蕊儿亲手做了煎饼,可我吃不下,”,我跪坐在他面前,低声道:“你帮一帮我,好么?”
我并不习惯跪坐,吃力的保值稳重坐姿,很快便觉小腿酸麻。
凝视彼此,薛绍蓦的紧紧闭目:“怪我吗?”
我看清他颤抖的眼睑,我还能看清他内心的彷徨失措。心有不忍,我主动将他抱住,我不想看到他的无助泪水。
我如实道:“不怪。”
“月晚,我会失去你。” 薛绍的声音极轻。
我叹息:“是啊,你定会失去我,若你坚持如此。”
“你希望我如何做?”
我又叹:“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