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偶尔入梦的终结者,如今竟活生生的来到我身边。李隆基的降世令我愁肠百结,忧心如焚,在我眼中,他根本不是娇弱婴儿而是索命阎罗。郁结难抒,渐渐的,我的日常生活完全因心情的急剧转变而被彻底打乱。秋季精神尚可,唯饮食减少。入冬后偶染风寒,请医师入府诊脉,道我是脾肾两虚,需用心且静心调理。薛绍并宁心等均大感意外,纷说诊断有误。
薛绍不肯信,赶去太医署把正给学生们准备季考试题的杨元禧请来。经杨元禧诊断,结果不变。薛绍大惑不解,他道只是暂未发于腠理。既有多年交情,杨元禧自是比旁人方便言语,不需忌讳。他道忧思伤脾,惊恐伤肾,我现在应是常觉神乏疲累,畏寒怕冷,易腹泻,且月事失调或是不通,直问我究竟有何心事。见我无意作答,杨元禧无奈笑笑,留下一道药方,即告辞离去。师承孙思邈,他的医术的确高明,一语道破欲治此病需先调心,只可惜碰上一个不合作的病人。
无人质疑杨元禧的诊断结果,却都猜不透我能有什么心事,只谨遵医嘱,让我每晚睡前服一盏入口甘辛的汤剂。然而收效甚微,至来年正月,我开始了昼夜颠倒的生活。夜间,失眠的情况异常严重。每闭眼,便觉一墙之隔,有人面蒙白纱,长立黑夜,无声无息的凝视于我。无法入睡,我也很想与人浅谈心事,但当我将沉睡的薛绍唤醒时,却惊觉自己无从开口,这个心事不能向任何人吐露。薛绍搂着我,像哄崇简一样哄我入睡,可我却只能瞪着双眼直到天明。只有当太阳升起后,当所有人都苏醒后,终于耗尽精气的我才稍稍放心,却不知怎的,总会莫名惊醒,警惕的打量各个角落,但其实谁也不敢入房打扰我。如此这般,下眼睑常挂着两片乌青也并不稀奇。不止面貌憔悴,身体也愈发倦怠,我甚少外出走动,即便是在府中,也是脚不沾地。此时正需增加进食补充体力,可我竟愈发的不爱用餐。薛绍再请杨元禧,他未推拒,登门,诊脉,开方,告辞,干干脆脆,惜字如金。这次的药剂又酸又苦,甚至带了一丝咸味,入口直教人干呕想吐。我不自主的扔了药盏,直说杨元禧要害我。薛绍鲜见的冲我发了好一通脾气,我只得硬着头皮再喝,好容易入腹,但那股味道着实怪异且浓烈,我一忍再忍,终按耐不住,喝了多少便尽数吐了出来。
他们被我折磨的很痛苦,但其实我自己更痛苦,却又不得解脱之法。宁心自幼便胆小怕事,深信因果报应,深信鬼神之说,她认定是恶鬼侵宅,建议薛绍请道士入府超度作祟亡魂,好使它们能速返地府。薛绍依言而行,恭请三位高功入宅驱邪。他还十分自责,埋怨自己麻痹大意。
三月初的清晨,春寒料峭,薛绍早已离开卧房,我趴在床上,头昏脑胀,连连苦求上苍能赐我香甜睡眠,一次就好。然而道士们正于外宅施法,高功朗声诵经,徒众挥动三清铃,隐隐约约,时近时远,却从不间断。
我不胜其烦,开口唤人方知房外本无人当值,心头窜起无名之火,撑坐起身,却因身体本就乏累不堪且速度过快,下床后走出两步便觉眼前花眩,下意识的去抓身旁,却是落空了,随即重重的跌倒在地。勉励站起,扶着墙壁家具,迟缓的走出寝卧的两道门。
春日融融池上暖,竹牙出土兰心短。正是大好的春日时光,中庭广植玉兰,枝头挂满片片青白,煞是惹人喜爱。优雅清香若有似无,我心绪才好两分,抬头却见门楣上居然贴了一排极不应景的赤印符箓,随风轻轻晃动,冲我挑衅一般。也不知何时被道士们贴上,竟不曾发出任何响动。可恨门楣过高,我又是踮脚又是举臂,竭尽全力,愣是够不得。我蹲在地上气喘吁吁,暗气她们为何不留一人守门。隔片刻,我正要回房,两扇乌木院门被人推开,芷汀怀抱崇简,与池飞一同进门。
“公主!公主为何不在房内歇息?快些回房吧,风凉,仔细染了风寒。”
见我只穿了菲薄寝衣,池飞关心的催我入房避风,我指外宅方向气嚷:“他们正在做法,我如何入睡?!快些打发他们走!府中何来妖魔邪祟?!凭何道我中邪失常!!”
说这两句话费去不少气力,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但这一次我被扶住。二人将我送回床上,又为我盖好锦被。
我浑身难受,躺着也不觉踏实,痛苦道:“让他们走。。。子言呢?告诉他,无用,无用。。。我很好,让他们都走!!”
面对陷入魔怔极其失态的我,芷汀无力安抚,哽泪道:“谁人不盼公主尽早康复?还请公主体谅驸马的苦心!!公主终日憔悴,药石既是无效,驸马也只会认定是。。。唉,只消高功做法七日,公主之病便能彻愈!”
池飞附和道:“是啊,公主若是赶走他们,我们如何向驸马交代?再者说,即便公主不体谅驸马,不怜悯我等仆从,难道公主能舍得小郎?方才小郎牙牙学语,我与芷汀都道他在说’阿娘’呢!”
心内霎时生出无数歉意,数月以来,我真的是自私透顶,不止照顾崇简不似从前上心,有时只一心谋划自己的退路,竟遗忘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不,我不能沮丧更不能迷茫,即便最终难逃一死,但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还有许许多多富有意义的事等待我去完成,而抚养尚不满两岁的崇简成人便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芷汀将崇简放在床上,崇简高兴的挥动小手,蹒跚走到枕边。我会心而笑,他看清面色苍白似鬼魅的我,下巴忽然间急促的颤抖起来,紧接着咧嘴便是一场嚎哭,小脸涨的通红。
“姨姨!姨姨!”
我更觉愧歉,忙把崇简搂入怀中,禁不住落泪:“崇简不哭,我儿不哭。阿娘不好,阿娘对不起你。”
崇简仍是怕我,不断扭动小身体,只肯让芷汀和池飞抱。池飞抹泪:“算来公主已是近五日不曾抱过小郎了。”
无奈之下,我把崇简还给了芷汀,她哄了几句,崇简便安心许多,眼含热泪,怯怯的看我一眼。我心酸难过,却也只得怪自己。芷汀和池飞请我好好歇息,傍晚再送崇简过来。
“莫走,”,我唤住她们,浅笑:“我不累,我不想睡,你们留下陪我。”
二人极是欢喜的对视一眼,芷汀建议:“公主,不若我与池飞陪着公主四处走走?”
我道:“好啊,正是明媚春日,我原不该久居府内。”
池飞唤来一群侍婢,洗漱,更衣。。。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发觉被人服侍的感觉竟是这般舒坦,什么都不用想,也不必使一丝力气,任人’摆布’,擎等着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待到上妆,使了大量铅粉才能遮住两眼下的疲惫,皮肤状态也是极差。
崇简抱着玩具走走停停,踢浴桶,吃胭脂,一个人也玩的很开心。芷汀指着我教他说’阿娘’,他小嘴倒是很甜,一连三声’阿娘’,却是认错了芷汀。我又气又笑,拽过他来轻拍小屁股。他因看我与往日一个模样,便不再怕我,笑嘻嘻的任我拍打,奶声奶气的唤我阿娘。心头霎时滚过一阵暖热,保护崇简的信念更为坚定。
待一切妥帖,主仆三人正要登车,打南边来了一人一骑。人是和尚,马是高头白马,却不是高僧玄奘和龙王之子。才奉武媚之命剃度出家的冯小宝一脸怨怒,十余个小沙弥跟在马后跑的是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直过了乌头门,冯小宝方于朱门前勒马,已有家奴迎上,警告他不得在此逗留。
他并未认出车前是我,高举右手,指门匾扬声喝道:“我倒要细问这府中主人可是太后女、婿?!”
我倍感莫名,心说这位大红人今天发的是哪门子的疯邪,不在城西亲自督修白马寺,怎会到我门前寻事。
将遮面薄纱掀开一半,我客客气气道:“薛师万安。未知薛师何意?”
冯小宝正眼都不瞧我,仍安坐马上,趾高气昂道:“你二人既为臣子,太后有令在前,尔等遵是不遵?!”
强忍怒意,我还算友好道:“太平恪守太后之令,对薛师一向以礼相待,薛师最是清楚不过。”
“好,公主是爽快人!可你的夫婿却又如何?!”,利落的跳下马,冯小宝威风的站于我面前,疾声厉色:“你可知,方才在右掖门,他竟无视我,只与旁人谈笑风生,当众给我难堪!公主欲如何向我交代?!”
薛绍若能容下这个只会狐假虎威的男宠那才叫咄咄怪事呢,我相信冯小宝没有撒谎。
但我懒的理他,随口道:“夫为妻纲,太平从不插手驸马之事。”
冯小宝听出我话里有敷衍之意,极不满道:“夫为妻纲?当我好骗不成!在你们李家,这纲常该是掉过来说!太平,我今日是好心嘱你,管束你的驸马,他若再敢对我不敬,吾必不轻饶!”
我很想冲他发火怒骂,我甚至想立时取来尖刀了结这卑贱男宠的性命,可我清楚如今的他正得武媚宠爱,我不能冲动,不能做自损八百的蠢事。
匆促登车,无心理会冯小宝是否会在背后跺脚骂街。眼见我受这等十年九不遇的浑人的诘难,芷汀和池飞也是满心不悦,她们护主心切,纷说要与之理论。
“不可!”,拉住二人,我千叮万嘱:“需知小人难惹!今日之事,不必诉之子言。”
二人虽有不甘,但还能分轻重,忙点头应下。
池飞神情凝重:“可是,难道公主不预备提醒驸马么?真若再有下次,冯小宝去撺掇太后。。。对驸马不利呢?”
“言之有理,”,我默默颔首:“我定会劝他,不,记得去岁上元,你道该请薛家人开导。”
“不错。”
“看来,改日当去拜访薛嗣通。”
马车直向北行,街道人群熙攘,车速因而较缓。神都洛阳繁华如昨,千族万国的人抱着千差万别的目的来到这座城,最终得到或一如所期或不尽人意的结局。行至宣仁门附近时,马车无法继续顺畅的前行,车外格外喧闹,掀开卷帘一角,见此处居然观者如堵,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芷汀与池飞却是见怪不怪,芷汀随口道:“前日才听驸马道这宣仁门外设下一座铜匦,稀奇有趣。大抵。。。士民来此只为一睹真容吧。”
我微惊:“是何模样?!”
池飞说:“据驸马说,此匦以铜水浇筑而成,故曰‘铜匦’,匦开四口,中有四隔,东曰‘延恩’,献赋颁、求仕进者投之;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伸冤’,有冤抑者投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太后有旨,凡往洛阳投表、上疏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
铜匦,史上最恶名昭著的告密箱!奸佞之辈通过它揣测出武媚的真实意图,一个血淋淋的时代已经来临。她要使用最为严酷的手段去镇压一切反对自己的政治敌派,她从不奢求他们的真心爱戴,她只要使他们畏惧自己不敢妄动,便已足够。但在此时,人们尚未洞悉它真正的可怕之处,他们争先恐后,直往最前方挤去,就连薛绍也会称它’稀奇有趣’。
戴上帷帽,二人陪我下车,近距离的观察铜匦。粗略看去,模样普普通通方方正正,和家中常用来置物的木匦并无不同,细看之下,四面皆有一道指宽开口,方便人投入信函,却不能私自取出。
愈看它便愈窝火,少顷,我忍不住愤然道:“倒是便宜一众宵小之徒!!”
转身欲走,却不意踩上背后那人的靴,急忙张口致歉。年轻男人,十分高大却过于清瘦,眉目疏朗,气质温雅。一袭月白色胡服,交领窄袖,挺直外更见一分洒脱,手拎马鞭却不见马匹,应是由自家家奴于人群外牵守。
乌靴被人踩脏,男人倒未苦恼或作色,反浅浅一笑,温声道:“娘子非是有意为之,顼岂能怪罪?更有,方才娘子那句义正之言,顼心有戚戚。太后睿智,欲借此物广开言路,然,若为宵小之徒利用,必生无穷祸患!”
我也笑说:“郎君为人宽容且善良。妇人诚愿天下与我心有戚戚者不止郎君一人。告辞。”
“娘子慢行。”
午时回府,门人道有薛稷府中家奴送来的礼物并一封书信。我精神不济,直想闭目歇息,便教芷汀代我拆阅,知是薛绍不久前向薛稷提及我生病一事,薛稷之妻本是释教信徒,遂亲手誊抄佛经并于佛前供奉九日,现将其送给我,以期我的病能早日痊愈。我十分感谢他夫妻二人的好意,便先遣池飞代我往薛府致谢并附回信,又将那佛经置于书房内妥善保存。
待再见薛绍,他对冯小宝一事只字未提,我便也不提。数月来,第一次见我不在梦中而是强撑精神等候自己,薛绍大喜过望,只道是高功们做法见效了。用过一些清淡饮食,薛绍看我实在疲累,便把崇简交给芷汀,陪我回房歇息。二人才回寝卧,柳意却拿来一束桃枝,是杨元禧送来的,道桃枝可以辟邪,他特意自邙山采来。
薛绍便要去道谢,柳意笑说:“驸马请留步,杨君不曾入府,道他府中还有一位病患待诊。”
“如此。”
墨绿枝条,鲜花已被摘的干干净净。将桃枝置于梳妆台,我默默摩挲一颗黄豆大小的花骨朵,想象这束桃枝也曾盛放皎洁如雪的娇嫩桃花。
见我心神不宁,薛绍有些担心,我低低道:“无事,只是太累了。”
在众人的帮助下,我逐渐恢复元气。在此期间,杨元禧或亲自或派人四次送来辟邪桃枝,而待我身体大好,他便不再送。我总觉不安,从不把它们放在寝内。
入夏,新丰县城东南有山踊出。臣工皆言此乃祥瑞,武媚大喜,下诏改’新丰’为’庆山’。江陵白身俞文俊却与众不同,上疏陈情‘臣闻天气不和而寒暑并,人气不知而疣赘生,地气不和而塠阜出。今陛下以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隔塞而山变为灾。陛下谓之庆山,臣以为非庆也。臣愚以为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恐殃祸至矣!’。结果可想而知,俞文俊被流岭南,静思己过。
坐在临湖水榭听华唯忠说罢,我咬着甜美多汁的荔枝猜测武媚的心思。一个能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女人本就是全民公敌,严峻的现实不容她有任何失误,唯有紧握权力,她才能永立不败之地。她虽不求世人理解,却十分厌憎世人给她扣上’牝鸡司晨’、’窃取神器’之类的大帽子。这是一种异常复杂的矛盾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