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重九这日起,崇简和隆基二兄弟便似黏在了一起,一眼看不到崇简,隆基便会哭闹。武媚深觉有趣,便命我带着崇简在宫中住了一段时日。这可苦了薛绍,妻子和儿子都不能常见,却又不知该向谁抱怨。
十月初,才人崔缃诞一子,取名’隆范’,崔缃进位美人。次月末,婕妤王念儿诞双生子,男儿取名’隆业’,女儿取名’花山’,王念儿进位昭容。
腊月某日,天上飘落鹅毛大雪,洛阳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
我望天良久,担心道:“池飞与昰之出府采办时尚未落雪天,不知他二人有无准备。”
柳意道:“公主莫忧,上官姐姐与王令乘了车马,算时辰。。。也快回来了。”
才吩咐婢女去煮上祛寒姜汤,门人来报道池飞和王昰之已回府,亟需采办的东西俱全,家奴们正搬运入仓。
王昰之拿来账本请我过目,我见正堂的廊下站着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陌生妇人,衣着褴褛,面色枯黄,身材消瘦,然腹部微隆,应是有孕在身。
自是不解,我问:“她是何人?”
池飞道:“请公主容我稍后明禀。”
我道:“可以。不过,天寒地冻,教她进来坐下取暖吧。待会子等人送来姜汤,让她也喝一碗。”
池飞道:“我带她去偏厢暂候。”
“好。”
隔一刻,王昰之和池飞向我讲述那妇人的来历。二人去采办府里所需一应过冬之物,过北市,在陈家蒸饼外见一妇人,异常潦倒。一旁正有人议论,道此妇人来此乞施,店主心有不耐,便要赶她离开。池飞看不过去,便自作主张将她带回府中。
“我今日行事鲁莽,甘受责罚,”,池飞道:“可是公主,便是不能长留她于府中,但施舍钱财当是无碍吧?”
我道:“当然。长留又何妨?只不知她是何身份,需细细查询一番。”
池飞道:“我见她虽穷困,却举止有度,颇有涵养,莫不是破亡人家的女眷?”
我道:“请她来见我,我当面问一问。”
“是。”
再见少妇时,她已洁面梳头,内外一新。芷汀给她穿了我的旧衣,当年怀孕之后准备了许多衣裳,后因小产不曾用到,却也没有扔,一直存于库中,少妇穿上倒也合身。仔细端详,这少妇柳眉杏眼,颇有几分姿色,且举止得体确如池飞所言,怕真是出身不错。
少妇过于激动,入堂便伏地致谢:“妾在洛阳举目无亲,今日幸得贵人厚助,却是无以为报!!”
池飞俯身搀她起来,责怪道:“娘子何必如此?!我家主母岂求回报?!”
少妇垂首抹泪,呜呜哭诉:“自离家,实不曾遇过善良之人!”
我同情叹息:“其实这世上总是好人更多,你只是。。。尚未遇到。娘子莫悲泣,我见你知书达礼,想来府上。。。却怎会流落异乡?家人可在寻你?”
少妇听后更为伤心,哽泪陈情:“贵人容禀。妾乃房州房陵人氏,幼年丧母,更无手足,父本县衙主簿,父亡家败,幸邻人接济,二八之年,不得已嫁于商人为妻,居于庐州。扬州生乱时,南方山林遍聚匪盗,他们杀我夫家,将我并财物尽数掳去。妾受尽凌/辱/折/磨,一夜趁机逃出。思来想去,如今能予我接济的也只一人,这才千里北上神都。身无分文,一路乞讨,其中艰辛自不必说,非是为腹中这孽障,我早已求死往生,不甘再受这般苦罪!”
心说人间惨剧莫过于此,我很是揪心:“着实该将那帮蛮盗千刀万剐!!还不知应如何称呼娘子?那位能予你帮助的人姓谁名谁?”
少妇抽泣道:“妾名’惠香’,娘家姓刘。我千里投靠的人甚有名气,便是太后之婿薛郎。初,薛使君携眷赴任房州,亡父为薛使君下属,因而与薛郎结识。”
王昰之和池飞一时间惊大过喜,不想自己救回的这位可怜人居然是薛家故人。
我没有先表明身份,只问她:“纵使我能帮你寻到薛驸马府上,但他。。。兴许仅能予你钱财,你孤苦一人,又能作何打算?”
刘惠香十分愁苦:“兴许。。。寻一处居所,待生下这孩子,我再。。。唉,不知!这辈子。。。不敢奢求再嫁良人。” 默了默,刘惠香望天哀道:“我是不详之人啊!!”
我对池飞说:“为她在你院中寻一间厢房住下吧。”
池飞悄声问:“尚不能向她言明公主身份?”
我道:“瞒不住也不必瞒她,只是,我认为由子言来说更为妥贴。”
“是。”
我懒懒的窝在榻上,蓦的心念电转,但欢喜之下却微有顾虑。
见我表情急转,芷汀试探道:“公主思虑之事可是与那位刘家娘子有关?”
手轻轻搭上小腹,我道:“我这身子。。。总不见有孕。芷汀,能为子言生子的女人其实不止我一人呵。”
听出我话里有话,芷汀大惊失色:“公主究竟何意?!驸马不。。。”
我尚未下定决心,冲她摆摆手,道:“唉,一时胡言,不许同子言提及。”
及薛绍自衙门而归,我不先解释一字,只教池飞带他直接去见刘惠香。约莫半个时辰后,薛绍念叨着’人世无常’回来见我。
夜间,将酣睡的崇简交给乳母,二人更衣,一时情难自控,鸾帐内被翻红浪,缠绵辗转,好不快活。因我身体抱恙,我们再未同房。禁欲过久,薛绍不免索求迫切,我颇觉不胜,他笑我是欲拒还迎。
我偏头羞嗔:“自说自话,你只会欺负我!诶,子言,依你说来。。。刘姐姐她。。。极是不幸吧?”
“为何此时提及惠香?”,薛绍微疑,进出稍缓,视线自我面上移向一旁:“唉,惠香自是十分可怜。那时随阿耶至房陵,她家便在官邸附近。阿娘很喜欢惠香,亲自教她抚琴调香。我与她一起读书、作伴,记得她。。。唉,也有过许多趣事。然而,她一至于斯,此刻再忆倥侗岁月,只是徒增凄楚啊。”
静静凝望他,因思念远逝的时光、亲人,微红的俊逸面容自然而然的染上几许痴惘,纤直黛眉下意识的紧紧皱起。
“同我多讲一些吧,”,我抚他的背,柔声细语:“那几年在房陵的往事。”
他的视线复移向我,似乎突然间记起我还在自己身下。他笑笑,有点自嘲的意味。更为冲动,热烈吻下,在胸前留下绯红痕迹。
“不讲,”,他轻哼:“好容易你能专心一次!不是说好么?要给崇简生阿弟阿妹呢。”
娇喘着,我吃力道:“可我想听呢!你如实告诉我,既然你与刘姐姐曾。。。她如今。。。你会厌弃她么?!”
薛绍脱口便道:“当然不会!此非惠香本意。”
心中略喜,我迎合着他的欢情,又问:“那你可会厌弃她的孩子?”
见状,薛绍疑惑更深,很快便草草了事。
“月晚,”,他眉心又皱起:“好端端的。。。何为再三提及惠香?你若无意留她,我明日便教家奴送她往旧宅住下。”
我主动趴进他怀中,故意撒娇使性:“我如何容不下你的旧友!好似我斤斤计较呢。我只是。。。因她与我年龄相仿,听了她的遭遇,心中格外愤慨更同情。你我虽能理解,只恐旁人不解。她若再嫁,怕是舅姑不能容她的孩子。或母子分离,或终身不嫁,无论何种结果对她来说都太过残忍,不是么?我以为。。。最好不过。。。你纳她为妾!”
薛绍啼笑皆非,先深吻一番,直到我求饶乃罢,冲我莞尔一笑,他不容置疑道:“最好不过?呵,下下之策!断不许再胡思乱想!”
他疲累躺下,拥着我闭目安神。我不愿放弃,认认真真道:“非是我胡思乱想!对刘姐姐这般安排最是妥贴不过!子言,我真心想让你纳她为妾!此恩于她不啻再造,她对你必会尽瘁报答!对你服侍周到,为你生儿育女,我以为如此。。。”
薛绍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他立时推开我,从未有过的愤恼:“你以为?!!我不要她尽瘁报答!!我更不会纳她为妾!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女人便已足够!”
面对他的盛怒,我不免心慌更不敢与他对视,下意识的死死攥住软被一角,懦声道:“可我不是一个好妻子。其实她。。。更适合你。”
我愧对薛绍,我之所爱从不是他,也从未将爱意分予他一分一毫,甚至作为薛家儿媳,我没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我本就没资格将如此优秀卓群又重情专爱的男人捆在自己身旁,他值得任何一个女人全心全意的对他好,惠香或是别人,都比我好太多太多了。
薛绍披衣而起,他不耐烦的冲我喝道:“月晚,相识多年,我本以为你我心意相通,可你却。。。唉!好,我便明明白白的答复你,我不会纳妾!再说一遍,我这辈子只要李绮一个女人!无论生死别离,懂么?!”
他摔门而去,回自己卧房度过这倒霉扫兴的一夜。我心说其实应该缓两三天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此事,不禁责怪自己操之过急,使劲的捶打床榻,大生闷气。
因他的离去,卧内骤然冷冷清清,苶呆呆的躺在床上,忍不住回想和薛绍之间的这段争执。这样到底有什么不好呢?刘惠香能够以一个再合理不过的身份长居府中,她可以衣食无缺,不必担心孤老无依,尤其她未出世的孩子能够拥有清白良好的家世。而薛绍则可以得到一个一心一意爱自己的女人,难道这不就是人人向往的两全其美?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生困意,吹灭床侧烛火便要入眠,芷汀和蕊儿却快步迈进房门大敞的卧房。
蕊儿异常着急:“公主!阍者来报驸马独自出府!已过亥时,天又下着大雪,何事能劳他这般失常?!”
芷汀也是担心:“阍者道驸马举止暴躁,与他往日迥然大异,您二位是。。。”
只消看一眼床上这番缭乱景象,便不难猜测夫妇二人曾行过房事。芷汀甚为窘迫,想不出我们之间究竟能因何事不快。
未料薛绍不在府中,我深觉不妥,立时掀被坐起,芷汀近前服侍我穿衣。蕊儿怯怯道:“这一次,驸马。。。大抵是动怒了。”
生气?原来薛绍真的生气便是这个样子?离家出走吗?何时回来?应该会回来吧。
惊慌失措,我对蕊儿道:“速速派人去寻子言!!他许是回了薛家旧宅!”
“是!”
看着我垂头丧气,芷汀惊道:“难道公主与驸马。。。是因那刘家娘子?!”
捡起他遗落在枕旁的绾发玉簪,我摩挲着玉簪,小声道:“我劝子言纳她为妾。”
知自己言中,芷汀却更为忧虑,啧啧道:“驸马对公主一往而深,我等有目共睹。公主如此劝说,驸马必误以为公主至今不懂他的心,岂不令驸马失意沮丧?公主容我犯上,这件事,公主做的好生糊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