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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天 李家王孙难再安(上)(1 / 2)

载初元年六月,杀汴州刺史柳明肃。七月,杀胜州都督王安仁及子。杀汾州司马毛公。时置制狱于丽景门内,入是狱者,非死不出,酷吏戏呼为“例竟门”。朝士人人自危,相见莫敢交言,道路以目。或因入朝密遭掩捕,每朝,辄与家人诀曰:“未知复相见否?”

“月晚?”

“是。”

“思虑何事?”

“儿。。。儿。。。在想。。。太后近年严惩的逆臣不可谓寡,而忠直如周侍郎、来中丞者愈来愈多,却为何杀不尽逆反之心?”

我撒谎了,其实我本在回忆昨夜的梦境。我看到自己孤伶伶的行走在茫茫雪地之中,旷野寂静可怖,甚至竟无风雪之声。我惧怕孤独,我疾呼求救。很快,我看到了李治、李弘、李贤还有李显,然而他父子四人的身影却十分渺小,似距我有千里之遥。我恳求他们救我,他们不及回答,便逐一凭空消失于天地之间。接着,旭轮现身,那一袭十二章纹龙袍上竟布满血迹,明显是受了重伤。他唤着我,努力地向我靠近,我亦朝他的方向狂奔,但是,两人的手尚未触及彼此,他忽然没入雪地。我急忙展臂欲挽住他,他却坠入无边无际的冗长雪洞,无影无踪。我自噩梦中惊醒,心跳狂乱,泪水满面,一边哭一边安慰自己说一切安好,绝不会有坏事发生,只因我太过担心他因而才得此梦。它只是一个梦,只要我在他身边,它便只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成真的梦。

佛堂檀香缭绕,如降下一层稀薄白雾,恍惚见武媚似正注目于我。我勉力笑了笑,悄悄侧过脸,不敢与她对视。

武媚面向佛陀虔诚的叩首,缓声道:“大抵是他们未能自前人的屡次惨败中汲取教训。男人啊,生来轻狂,固执己见。你以为呢?”

我双手合十,仰望高高在上的佛陀,佛陀亦凝睇于我。谁也猜不透佛陀唇角那抹细微弧度的涵义,是为众生之苦而悲?亦或笑世人放不下功名欲望呢?

“男人向来最重’忠义’二字,他们以身为大唐的臣子为荣,效忠大唐天子,亦甘以性命护国。”

“他们此举值得称颂?” 武媚严肃的语气之下掩着些许紧张。

“恰恰相反,他们皆是愚忠!”,我讥讽道:“许多年前,阿娘闲时读书,阿兄与儿在旁玩耍,记得阿娘曾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若子民不得安乐,君何如也?国何如也?太后主政惯是以民为先,忧民之忧。而朝臣们枉读经典,只拘泥于刻板准则,始终未能了悟立国之根便是天下百姓的福祉,是民心所向!这才是为官者所应在意并为之努力终身之事,而不是仅凭’女子不得干政’的迂腐教条反对一位睿智英明的君上。其实。。。阿兄前日还对儿道,今家传天下,倘遗江山于不肖子孙,误国误民,不若古人禅位贤能,方是真正解百姓疾苦啊。”

“旭轮明理,你的悟性也是颇高,”,武媚宽心笑道:“可惜啊月晚,可惜你是女儿身。你比那些愚昧且顽固的男人更懂得一个执政者的职责所在,唯一的职责所在。凡行事,必利民利国,方不负天赐权力。”

“太后心系子民社稷,儿为太后骨肉,岂能不查太后所思?”

少顷,武媚道一声疲累,我们便离开了佛堂。半个时辰前下过一场急雨,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足能洗心洗肺。夜风习习,花草香气亦愈发馥郁。母女挽手并肩,我偎着武媚,偶有说笑。绕过五道回廊便是寝殿,武媚邀我今夜同寝却为我婉拒。

武媚缓缓地扶开我的手,视线移向半圆的月:“你该放下他了。”

我也望向残缺的月,惆怅微叹:“道是情深不忘,不如说是一份愧疚,一份遗憾,对他,也对薛家。崇胤若是活着。。。如今也能唤儿一声’阿娘’了。”

武媚遂不再挽留,迈进殿门后忽又回眸,柔声叮嘱我:“好好歇息,明日是你。。。唉,去吧。”

“是。”

月上中天,我仍无倦意,躺在床上也只是无聊的辗转反侧,遂披衣而起。上夜的宫婢以为我是因饿才睡不着,便请示我想吃什么。

我向殿外踱步,随口道:“我睡前从不进食。”

宫婢称是退下,我愣在原处,恍惚有浓稠鲜美的滋味穿破记忆的绑缚涌上喉口。暖洋洋的橘红灶火,黑漆漆的粗劣陶碗,一次难忘的夜宵,与一个爱我更恨我的男人。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逃亡,如果我们有时间继续深谈,是否能改变今日的惨淡结局?毕竟那时他的怨恨尚不沉重。

他其实曾不止一次的问我为何不肯选他,为何始终对他如此不公,我也曾认真答复,却无法说出最重要的原因。宿命,本就不是我们凡人所能对抗甚至更改的玄奥力量。

殿门,却遇芷汀独自一人坐在檐下,正观赏星月。想是她已入迷,未能听见我的脚步。直到我在一旁坐下,她方慌忙起身。

“不必。还不睡么?”

“方才太后遣使送来一坛琥珀露,是为公主与。。。与驸马添喜。婢子已代公主谢恩。”

“唔。”

一时无话,少顷,我紧紧的抱住自己,叹问:“芷汀,相识一场,我却不知。。。你可曾有过心仪之人?”

芷汀微微一笑,云淡风轻:“有,但绝非驸马。”

‘公主平日对奴下的恩赏不可谓薄俭,这鬼暗害公主非是为财。’

苏安恒不信背叛我的人会是芷汀,我却牢牢记得她代武攸暨求情时的诚恳,所以无法消除对她的猜疑。内鬼害我的确不是为财,那也只可能是为情了。芷汀回答的这般坦然且坚定,我心起一丝恼怒,仍觉得她是在骗我。

“是么?!总之,你尽快走吧。”

得知当年的内/幕后,宁心的反应比我还要激动,没两天竟被气出了病,整日病怏怏的躺着,愈发清瘦,脸色蜡黄,高高的颧骨教人十分心疼。我对宁心说出自己的疑心,她道事已如此,不若尽早打发芷汀离开,也算好聚好散。

芷汀没有任何辩解,想她很清楚我做出的决定就不会改变,便道定会遵从吩咐。池飞在旁听着,她没有替芷汀求情,只道我即将成婚,太平府比以往忙碌,况且崇简兄妹向来都由我的心腹教养,加之宁心又正病着,人手确实短缺,建议我多留芷汀一段时日。

“是,”,芷汀垂首,有些灰心:“婢子正与上官姐姐商议,过些日子便返家。公主,同在神都,婢子日后会常回。。。”

我起身,冷冷道:“你便回来太平府,亦非为拜我这旧主。你我无需再见。”

回到内室后仍难安眠,便吩咐宫人取来酒水,接连两盏都一饮而尽,稍觉头晕目眩。隔片刻,将睡未睡,忽闻二人低语。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忙侧耳倾听。

“你当真不知?宫中传言道是。。。罢,此刻深究已无意义。”

“其实陛下毋需为公主担忧,公主更改心意的缘由并不如传言那般复杂不堪。自太后命公主改嫁周国公,公主便终日怏怏。那日偶遇驸马,公主忆及与驸马相识廿载,气义相投,且驸马从前待公主亦是长情,因而公主不顾太后盛怒,坚持悔婚。想来陛下心中了然,周国公不及驸马,公主真若下嫁国公,余生郁郁寡欢,陛下也当为公主惋惜啊。”

“话虽如此,可月晚当年负他深情相付,今二人之间又隔了一个沈氏,我只怕。。。只怕攸暨难保初衷。”

“陛下所言极是,然而这道心结终只能由驸马与公。。。”

“我明白。她自己选的路,旁人插手不得,我只是不愿这一次的婚姻再教她受伤。她既已安歇,便不要扰她清梦。也不必教她知晓我来过。”

“是,婢子恭送陛下。”

我推开门时,旭轮即将迈出寝殿。芷汀微惊,道以为我饮酒之后已然入睡。我望向旭轮,想他来时仓促,未戴乌纱幞头,只以一根墨玉长簪将长发松绾脑后,几缕发丝垂绕颈侧,雪白的吴绫汗衫露出寸宽衣领,外罩了一件石青色纻丝薄衫。

我略气:“陛下屈尊驾临,纵是确认我已安睡,你也当唤醒我!”

“婢子知错。” 芷汀面上一红,头低的几乎要贴上胸口。

匆匆披衣绾发,我稍整仪容。二人落座叙话,华唯忠在旁服侍,芷汀远远的侍立殿门,微微缩肩,也许她在忍泪。旭轮自是瞧出我待芷汀的态度与往日大异,便问原因。

原因?不过是源于一些极其恶毒的针对我的报复,她兴许是被我误解了,但这个误解也只能无限期延续下去。

算一算,上次误入险恶圈套已是许多年前,唯一不同的是那次的报复是针对武媚。我不得不承认,那人是一个成功的阴谋家,他将积蓄多年的痛苦悉数化为复仇的利箭,精准刺中了武媚的每个子女,以我们的终生屈辱铸造自己胜利的徽章,祭奠他深爱的妹妹。那次便不想被旭轮知晓,但乱中出错,他还是知道了。尽管旭轮尽自己所能弥补我的心伤,却是我最不愿见的结果。整个宫廷最善良干净的男人,这辈子都不该与那般不堪入耳的丑闻有牵扯。爱情里必是少不了关心,可我却希望他眼里的我永远无忧快乐,不愿他关心我,担心我。

我笑:“容我保留一个秘密好么?”

他也笑了:“随你吧。若与你较真争论,谁也占不得胜算。”

大殿灯火通明,一排排香烛静静燃着,那些垂坠的烛泪活像是一丛毫无美感可言的扭曲杂树。这次出嫁,武媚赐我的妆奁仍是不可计数,大部分已送往太平府,听说余下的也塞满了数座寝宫,我这仙居殿里还陈列有百余个半人高的红樟箱。旭轮不自主地数次扫视它们,但什么都没有说。

“流杯殿远在东首,深夜跨越一座宫城来此,陛下对妾竟无话可说?” 我似玩笑般问他,心里已是颦眉。

旭轮苦笑,指尖绕玩香炉飘出的袅袅青烟:“莫托大。我怎会为你夜起奔波,况贞观殿居中,我哪敢惊动阿娘。昨日乃阿宁生辰,我正歇在她宫中。只是梦中。。。想你。。。想到你今日要嫁攸暨。。。我心里。。。呵,我竟也说不清为何来此。”

集仙殿正近仙居殿,但我暂住宫中这半月却从未拜访过豆卢宁。直觉告诉我,她并不喜欢我。

燃烧的香料偶尔会迸发色泽异常嫣红的星亮,我像是被蛊惑,只盯着那一点火星儿,喃喃道:“你冷落贵妃,我反倒自觉对不起她。她的新婚之夜,也是被我。。。”

“生气了?”,他有些着急,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是我不该来。我这便走,你安歇吧。”

不知道相爱的人是否都是如此,惯于言不由衷。当初他纳豆卢宁为妾,我明知不该,还是忍不住跑去见他,去了才发觉自己实在多余,偏又不舍得离开,不愿自己喜欢的人去陪另一个女人。如果那夜的石榴红帐不止见证二人的青涩初吻,如今的我们又会是什么模样呢?也许在那纯挚美妙的一夜过后,我们会固守耳鬓厮磨时给彼此的永恒不变的誓言,一个不娶一个不嫁,任凭父母责罚,不管天下如何猜疑。

然而,这’如果’也只是偶然想想罢了,我们的宿命里并非简单纯粹到只有彼此。所有与我们相遇的人,都已成为各自记忆里不可磨灭的刻印。爱恨悲喜,一切的情愫,都值得体会,值得感悟。毕竟漫漫一生,恐怕无人能真正做到只为爱情而活。

他欲起身,我便握住那手,坦然一笑:“我知你为何来此,你有诸多疑问,可是,恕我不能答。你只相信,改嫁攸暨是出于我的本心。十年前便以为断了的姻缘,如今。。。还是需我去面对。唯忠,”,我看向附近的一张矮足长案,熠熠烛火的照射下,那樽醒目的朱红瓷坛泛着十分华丽的微闪金星,它应是芷汀代我接下的赐酒:“为陛下与我斟酒。”

旭轮不许,道我已喝过酒,酒喝多了反会伤身。我忽然哽咽了,勉力笑道:“见了你,我今宵如何安睡?你需得赔我一场清梦。况且这酒。。。是阿娘赐我的合卺酒,你不想与我共饮么?”

像是被冷冽寒风吹过,华唯忠止不住周身一颤。旭轮沉默着,我恳求的凝视他,终见他微微颔首。

华唯忠便去取酒,动作轻快,几乎无声。我脸埋进旭轮温厚的掌心,蓦的哭道:“两次嫁人。。。可惜都不是你。。。我恨我自己!”

他的吻落在发丝,轻声软语:“我晓得你有苦衷。怪我无能,许不了你幸福,甚至无法护你周全。此生终需一别,生死相隔也罢,万里难见也罢,我只愿你活得遂心如意,与一个能许你幸福的男人为伴,切莫委屈自己。”

蜡炬成灰,红日三竿。我孤寂地斜倚床帷,思绪因身体疲惫而格外迟顿,却也享受着难得的平和。芷汀推门进来时,我看清殿中已洒满明媚阳光,似落下千丝万缕的银线,将那千金一寸的吐火罗织金贡毯装点的更为瑰丽。芷汀低垂双目,不敢看我。

我怔怔地望向又高又宽的直棱纸窗,含笑回忆:“记得那一年那一日。。。也似这般和风丽日,花香四溢。张娘娘说,我生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儿家,二圣将最美好的一切赐我,而上苍也会庇佑我的幸福,可惜事与愿违。你看,今日亦艳阳高照,这或许预示着我与他也。。。哈,不对,我本就是为了报复他才选择这条路,无辜之血为它奠基,我与他注定不会被祝福。”

芷汀无话,我又道:“天明前下了好大一场雨啊。”

“是,狂风暴雨。好些花儿被打落枝头,万幸摆在廊下的。。。都还在。这洛阳宫若是失了花香,恐太后将不悦。” 她低声道。

我淡淡道:“太后不会不悦。只要我一切安好。你说呢?”

四目相对,她紧张地满脸通红,慌忙垂首,懦懦道:“我。。。陛下。。。没有。。。”

我知道再多回想哪怕一秒便会令自己颓然大哭,注视着她,我唇角微扬:“为我绾发吧。或许这是最后一次。”

“是。”

稍后便往德妃窦婉的飞香殿看过崇简,他正与李隆基一处午睡,两个光屁股娃娃,睡熟了竟还互勾着手指,生怕对方离开自己似的。

“恭喜公主。”

窦婉便是这样一个女子,她一直遵循着名门淑女理应遵守的条条框框,她聪明,言行举止滴水不漏,但也仅限于让自己在这深宫活得安全、安然。她也有欲望,也有她的计谋,然其目的只为得到丈夫的垂青,无可指摘。

我礼貌道谢,并感谢她待崇简十分用心。她道自己喜欢崇简,况且崇简也一直很维护隆基。

“我常教导三郎,”,窦婉笑道:“薛表兄待你诸般好,日后千万要报答表兄这份恩情。”

心里是高兴的,我嘴上道:“恩情?德妃言过其实。偏他兄弟二人最是投缘,作伴成长,互帮互助罢了。”

“是投缘,是投缘,”,她轻抚小腹,笑吟吟道:“公主若瞧得起我那姮儿,便教她做公主的新妇,亲上压亲。”

兴许窦婉只是玩笑,我也无意较真,便顺话应下。心里想的却是武媚绝不会恩准这桩婚事。于旁人眼中,崇简与李姮是姑舅表亲,的确是亲上加亲,但武媚与我皆知崇简是李贤的遗腹子,如果她首肯,无异于直接告诉我李贤或旭轮的身世有问题。

我笑说:“只不知德妃腹中此次璋也瓦也,若是姮儿有了阿妹,我可要好好挑一挑呢。”

如此说笑了片刻,直等到两个孩子睡饱转醒,崇简懒散的窝在我怀里,我为他梳理纠缠的发梢。他道口渴,我忙的喂他喝水,又剥水果喂他吃。我要改嫁,一个陌生男人从此便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崇简始终没有接受,但孩子也只是嘴上说说,闹是不敢再闹了。

“那个武攸暨今日便入宫迎娶阿娘么?”。崇简颦眉看着我,嘴里塞满了荔枝,吐字含糊。

“简儿总是吃不够荔枝呢,”,窦婉忍俊不禁,又好意教导孩子:“简儿,武将军已被封为驸马,便是你阿娘的夫,你需得改口。尤其不得直呼其名,旁人要笑你呢。”

我只是对崇简微微点头,心头忽的发紧。他终是成了我的丈夫,却是以这种谁也不愿看到的方式。。。究竟是命运还是我自己选择了他。

崇简挠挠小耳朵,颇不自在道:“他若对阿娘好,我便。。。不行!我至多唤他阿叔!”

众人哄笑,崇简忐忑不安地问我:“阿娘与他成婚之后便更喜欢他么?”

我替他擦去唇边的果汁,好笑道:“我怎会。。。他如何比得你?!阿娘只喜欢简儿。”

戌时,华灯初上,天气略闷。

“两心他自早心知,一过遮阑故作迟。更转只愁奔月兔,情来不要画娥眉。”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武家的傧相自仙居殿外便一首接一首的吟唱催妆诗,娇俏宫娥手持棍棒对他们或打或撵,故意使下马威,也是拼力地拦了一进又一进。待众傧相终于齐聚寝殿门外连连大呼’新妇子,催出来’,个个都累的满头大汗,听说有二三文弱的竟是疼出了眼泪。这又是一个热闹喧阗的沸腾夏夜,我仍被一众华服贵妇簇拥着,陪在我身侧的人依旧是武媚。女儿出嫁,世间哪个父母舍得缺席。

再醮于女子总归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余生有伴可依,不必对镜愁白发,然而谁又不曾许愿要与那结发之人一生一世。明明两次都非远嫁,但那年的我心中尚存离家去亲的酸楚与不舍,可今夜,我反是一腔斗志。对,难道我不正是一个披挂上阵的复仇战士?

沿途经过的宫道,无不见鱼贯而行的抬运妆奁的奴婢。那些贵妇迭声羡赞,议论恐要天明时分才能全部搬完。我的眼神大概很是骄傲自得吧,但那也仅浮于表面。武媚神情愉悦,精神也是十足,步伐稳健有力,将我一步步送出洛阳宫。早已独掌大权的她较十年前更显高贵雍容,似有天降异彩加身环绕,令人深感敬服。无论是何场合,她都是绝对的主角。

则天门映入眼帘,分别在即。武媚忽想起什么,匆匆道:“旭轮身体抱恙,今夜便不来送你了。我教南雁指派女官帮衬你数日,宁心等人毕竟年青不经事。”

我有些心不在焉,慢悠悠的转玩遮面的绛红团扇:“好在宫中有医术高超的御医,我晚些时日再去看望阿兄。他是续弦,儿是再醮,婚礼的桩桩件件其实彼此都。。。唉,多谢阿娘为儿费心。”

沉默良久,武媚颇无奈道:“我还是那句话,出嫁是喜事,多笑笑吧。何况昔年,你对攸暨。。。我以为,也并非无情无心吧。月晚,无论如何,这件婚事是你自己的要求,而我已为你。。。该做的,不该做的,母亲已然尽力。只盼我的女儿能遂意称心。”

真正爱你的人,大抵都是如此,总是会把你的心情放在首位。其实武媚对我,如果抛开她对社稷江山难辞的责任,她的确是一位好母亲。

此一刻,我第一次由衷笑了,诚心诚意地向武媚致谢:“从前张娘娘道儿是这天下最幸运的女儿家。儿以为然。”

“那便好。呵,这次居然仍是由着你自己选定了驸马,”,武媚眼角的纹路一深,含笑视我:“可阿娘害怕这次又只是你一时的心血来潮,只因你求阿娘赐婚的方式与十年前如出一辙。月晚,阿娘期望你一世如意,期望有个男人能真正将你感动,将你从那份糊涂且固执的感情中救赎。阿娘爱你,甚至爱到不知该如何更爱你!!时时刻刻,阿娘只想尽自己的最大所能,给予我女儿最好的一切,一切!然而有些事,于我这个母亲来说终是无能为力。作为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我相信攸暨能使你幸福。女人最该享有的幸福。”

武媚眼含泪水,情真意切。我也是极力克制,哽咽道:“荆玉隋珠易得,长情君子难求。幸福于皇门之中更是鲜闻罕见。儿懂阿娘的苦心。”

宫门外设有一重重的行鄣,作用等同屏风,亦为遮身遮身之用,较屏风更便于移动。行鄣的结构十分简单,障竿细长,形似工字,高约两丈,竿顶垂下一副尺宽翠罗,竿底为沉木障座,立地可保平稳。主人行动时,家奴举行鄣跟随,非常方便。若百具千具摆在一处,那场景颇为壮观,但这般的气派并非寻常人家所有。天家富贵,行鄣多为天子出行时所用,因而悬挂的障幅都为赤黄色,金玉宝石等装饰点缀也很是可观。

武承嗣今日并未到场,无论他是何借口,包括武媚在内都能理解。武三思兴许也不愿来,却是不得不凑这个热闹。他一直混在傧相队伍里,但见武媚与我不断交谈,何况又是送女出嫁这种场合,他也不便插话。

隔着重重叠叠的行鄣,武攸暨在行奠雁礼。很快,扑通,行鄣外扔来一只大雁,没等那大雁清醒展翅,便被一群宫人麻利的捉住,裹了早已备好的喜庆红罗,喙也被象征吉祥的五彩丝锦缠绕。

武三思忙拉过武攸宁,指向远处的一溜马车,满面堆笑:“太后请看。”

我清楚,那些马车里装的都是值钱的文玩,只为赎雁。古人的婚礼习俗倒也不乏可取之处,绝不能教男人轻易的娶回老婆,只恐他不懂珍惜。

人活着,有时候图的就是个面子嘛。武媚心里高兴,觉得这帮子侄还挺会办事儿,顺口夸了两句,还叮嘱武三思要多多帮衬我,又许诺武攸宁,说会给他的长子文瑛加官。

武攸宁自是代子谢恩,武三思趁机大拍马屁:“天下谁人不知太后对公主爱若至宝,小侄何敢怠慢公主!”

大半张脸被团扇遮住,我淡漠地瞥看武三思,心话也不知他日后会不会成为我的敌人,但这样一个名利为重的人,总是不能不防啊。

武攸暨吟诗请撤鄣,不久,一对可爱又伶俐的童男童女撤去了最后一道行障,便见武攸暨迎面转出。他先是向武媚再三叩首,接过宫人递来的大雁抱在怀中,然后面北而跪,正跪在我的面前。

我此时坐于一副玉鞍之上,坐北朝南,视线与他平行。他却没有看我,而是望了一眼兄长,神色难辨。此情此景,我几乎要笑出声。他自是想过抗旨不娶,但武攸宁软硬并重,且以一家老小的性命向他施压,总归是教他屈服了。

这样想着,下一秒,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全无神采,似乎正透过我看到其他东西。黑缨冠,青袍橙裳,红头锦靴。身穿爵弁公服的他风华翩翩,更胜往昔。虽是黑沉着面孔,仍引得众宫娥春心萌动,忍不住贴耳议论。

忽又眼神聚焦,他像是极认真地端详我眉心花钿,那貌似柔和的目光又移向我眼睛。四目相视,我不觉怔愣。我觉得我懂他,他或许也正拼命回忆从前的美好,否则定会控制不住满腔激奋,在众人面前歇斯底里的大吵大闹。

左右宫娥正要搀我起身,武媚蓦的敛笑,她绕着武攸暨缓行一圈,停在他身侧,手搭在他左肩,微微俯身,语气格外沉重:“攸暨,今日,我把你挚爱的女人嫁你为妻。恭喜你,你是月晚的丈夫了!你比我更清楚,她是一颗令天下觊觎的明珠,是大帝与我最疼爱最引以为傲的孩子!有时,我甚至责怪自己不得不以社稷为重,因而不能为她付出我全部的心血!攸暨,不可继续沉湎伤怀!你要为月晚,为你二人共同且长远的未来而负责。而且这世间也不该有任何女人能取代月晚在你心中的位置!作为月晚的母亲,作为大唐的太后,我不允许你背弃自己最纯挚的情感!!攸暨,你是我武家的优秀儿郎,有些东西,我至死无法给她,而你却能。在你携她离开我之前,我要你保证,你会珍视她重过自己的生命!不教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你能保证永远对她好么?!”

虽不知缘起何时,但在逝去的某段旧时光里,我曾是攸暨的全部梦想,我曾是他欣然盼见的蜜糖,而现如今,我只是他因顾忌家人性命而不得不背负起的艰巨负担,只是令他倍感痛楚却又避之不及的毒药。武媚迫切想要听到的保证,身为当事人的我却毫不在乎,只因我心知,无论他此刻回答的如何舌灿莲花,都只是皇权压顶之下的权宜之计。武媚得不到他的真心,我也得不到他的真心,永远不会。余生的我们都无法与幸福相逢。

我望向他,我过于平和的反应甚至不如这周围任何一个局外人,至少他们或为他担忧或好奇他的答复,而我只是极淡漠的看着武媚口中我又一次独断专行为自己选定的丈夫。

武媚的手忽落在肩上时,出于惊诧,武攸暨本能的抬眼看她,当她克制着内心激动说出那番殷切叮嘱时,他无奈的垂下了头。呵,永远对我好?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人,即便他与我之间的是非恩怨从未存在,仅凭武媚下令处死了沈氏,他已很难扮演一个无可挑剔的忠顺之臣。

武攸宁大急,与武三思不止对了一次眼色,二人却都不敢出声。今夜的武媚完全忘记耐心为何物,她迅速收回手,暗暗的攥在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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