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东宫,我没有直接回太平府,冒着下火似的高温,跨过一整座洛阳宫,来到了宫城的最西端。【习艺馆】,毗邻夹城,原名【内文学馆】,隶属凤阁(中书省),以一位儒学者充任学士,掌教内宫仆役们识文断字,另委派有学识的中官充任助教,人数不定。
上月,内文学馆正式更名为习艺馆,宗旨不变,杜绝文盲,力求高雅,为皇帝提供最优质的服务。馆内的教学者增至一十八人,统称【内教博士】,其中,五人教经学,三人教史、子、集,二人教楷书,庄老、太一、篆书、律令、吟咏、飞白书、算、棋各有一人负责教学。无论怎么看,这习艺馆都是一所校舍完备、学科齐全的社区大学,且由国家常年拨给经费,师资力量也过硬,重点名誉校长还是全宇宙第一帝国的一把手。
入了馆门,我不意外的遇见了几个熟脸,说是家奴,也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吧。我不多客套,匆匆打了招呼便去找苏安恒,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十五年前,豆卢宁初嫁旭轮,我一时冲动,问苏安恒我比之豆卢宁有何缺点,他因而了然一切,因此在苏安恒面前,我无需掩饰也无需解释我对旭轮超乎寻常的关心。
苏安恒稍一思索,冷静分析:“倘或公主认定武承嗣有心毒害皇嗣,且武家人能自由出入东宫,则疑犯疑必是那些少年郎。不过,仆窃以为,既然豆卢孺人已将大王娘子中毒一事上告神皇,他们便不敢再次下手。”
我近前数步,几乎是与苏安恒面对面,他急忙垂下视线。
“我不容任何隐患!”,因过于激动,我的声音听来连自己都觉得异常陌生:“安恒,若是皇嗣与。。。六郎有何差池,我亦无意苟活。你入宫多年,在内宫各处应有一些交好,我相信他们都能成为你的耳目。”
苏安恒的眼睫当即一颤,口吻更是鲜见的忐忑不安:“请公主宽心,仆愿以性命维护皇嗣与六郎君。”
没有信誓旦旦,我对他的忠心却是深信不疑。我好如卸下重担,痛快的大口大口的呼吸,像是才从死亡线上转了一圈。
我苶呆呆的席地而坐,怔怔的自言自语:“我清楚我自私透顶,可即便我能重选,我仍会留住六郎。”
苏安恒在我面前缓缓的跪下,他神情复杂,但我看清了一抹悲悯,我忽然很想哭,颤巍巍握住他的手,冰冰凉凉,井水里泡过似的。
“我直到今日方知晓,”,我连连哽咽:“为帮我瞒天过海,芷汀竟也。。。怀孕生子。六郎本就不足月,芷汀的孩子。。。恐怕更是。。。安恒,我该如何还她?!”
苏安恒大感震惊,很快,他眼角溢出湿润亮点:“阿袁。。。阿袁断不会怨恨公主,她甘心为公主付出。仆亦然。公主毋需自责,身处紫禁,多的是行尸走肉,一生一死,浑浑噩噩。能遇心爱之人,并为之而奋不顾身,也算不负这红尘一世了。”
我掩面而泣:“不,是我自私,芷汀本可以比我幸福!她不止一次劝过我,道阿娘察觉时必会惩罚我与旭轮,可我一意孤行,连累她不得不想方设法的为我。。。安恒,我不止一次行恶作孽,定会遭到天谴!”
“公主啊。” 苏安恒无言安慰,唯叹息久久。
隔片刻,我平复心情,苏安恒送我出宫。我嘀咕道不想此时便回太平府,我自觉没脸面对芷汀。
他目光忧虑,浅浅一笑:“仆窃以为,此事。。。公主不提也罢,阿袁不愿被公主知晓。”
我们聊起一些旧事,话赶话,苏安恒提及被禁于洛阳宫西北角的房云笙等人。
我道:“荫殿阔达,东西房廊皆五十间,厨室、教场样样不缺,阿耶生前时常驾幸。囚禁必然清苦,好在那不是一处憋屈所在。”
苏安恒道:“话虽如此,但前日,不知是何起因,神皇派人前往荫殿,嗣雍王挨了好一顿板子啊。仆听旁人议论,房妃不信,跪乞面圣,神皇传下口谕,道雍王是负罪服毒,死不足惜,今嗣王乃代父受过,房妃再有争疑,教她也代亡夫受过。”
我心猜大抵是武媚近日得了一个与李贤有关的梦,她不悔逼死李贤,反而痛恨李贤至死都执迷不悟,很不幸,无辜的李守礼一力承受了她的怒火。
我无法细说内情,只叹问:“房妃可曾求药?”
“神皇已赐药。” 苏安恒道。
“看来守礼他伤势不轻啊。”
我想到自己与房云笙之间还有一个未完的誓约,便嘱托苏安恒尽量帮助她孤儿寡母。
我望一眼荫殿所在的位置,又深深看向苏安恒双眼:“如今,嗣雍王乃大帝长孙,身份不同寻常,他落魄潦倒时,你举手之劳许他小恩小惠,他却会铭记在心,来日倾力报答。”
苏安恒眉心一颦,不确定的问我:“公主是指。。。奇货可居?公主欲助。。。嗣雍王。。。争位?难道皇嗣。。。”
若非我早知鹿死谁手,加之旭轮对皇位素无志向,帮李守礼或是李显,我还真得用心琢磨一番呢,看谁能为我的忠心标定更高的价码。
我不答反问:“安恒,若我助皇嗣君临天下,你以为如何?”
“仆不敢擅议。” 苏安恒立即肃穆作答。
“莫说我乃女子,与皇位本就无缘”,我复望向荫殿的方向,自嘲一笑:“庐陵王、皇嗣,即便曾贵为万乘之尊,可若以宗法论之,二兄都不及嗣雍王。房妃无子,雍王三庶子到如今只活了一个李守礼。试问,若不是被囚于禁苑,谋划拥立李守礼的唐家旧臣,岂非会前仆后继?安恒,我知你心有诸多顾忌,李守礼年青不经事,且自幼被囚,无所建树;庐陵王早年行事荒诞,失了民心;而皇嗣,虽有仁君之质,可你恐惧他与我不知收敛,我们的私情将致天下哗然,乃至撼动社稷。”
苏安恒垂首,仍称不敢。我不多逼问,自顾自的加快脚步。唉,没人生就喜欢尔虞我诈,只是一旦在这宫城内待久了,对 ‘算计’竟是无师自通啊。
“糟糕!” 我瞧见迎面来人,立马来了一个最标准最迅速的一百八十度大转身,口中连声低呼。
苏安恒一怔,待看清了那人,他了悟般哦了一声,赶紧随着我原路退回。
“杨兰卿怎会在习艺馆?!” 我懊恼询问。
三年前,为除掉冯小宝,我曾拜访苏良嗣,因而第二次与杨炯偶遇,得知我的真实身份时,杨炯意外之余另有释然之意。我也是那天才知晓,因受堂弟杨神让(参与徐敬业)牵连,扬名天下的大才子竟在偏远蜀中荒废了数年岁月。怀才不遇,人生跌宕,不外如是。
不知怎的,我好似看到一抹窃笑在苏安恒的唇边稍纵即逝,但应该是我眼错罢了。
苏安恒解释道:“约是半年前,一直待制于弘文馆的杨君终于获封习艺馆博士,仆倾慕久已,遂问学于杨君,偶闻仆曾侍奉公主,杨君。。。似有所动。杨君不嫌弃仆乃阉宦,频有往来。公主与杨君早已相识?”
我于是道出前情,苏安恒这才明白。
我无不惭愧的感慨:“杨兰卿才华横溢,亦深谙人情世故,他如此出众,若非前为庐陵王所累,后为亲故所累,恐早已权介中枢。能得他欣赏的女子,必然不是我这般才疏学浅的庸俗妇人。倘或金谷园初遇时,我不曾乘兴吟咏旁人诗句,便不会有今日纠葛。”
苏安恒与我之间并不藏虚,他实话实说:“的确,杨君累次夸赞公主才高,仆心中早有疑惑,恐是其中有所误会。”
我脸一黑,气道:“你还真是不客气!你以为我不想多读书么?可我一看书便觉头晕眼花。”
苏安恒连忙讨饶,他回头看了一眼,道:“公主,杨君与宋博士已不在原地。”
我稍放心,随口一问:“宋博士何人?杨君挚友么?”
苏安恒面露惊色:“公主未闻宋之问宋延清么?此君弱冠知名,尤擅五言诗,无能出其右者。昨日得喜讯,宋博士得授洛州参军,兴许一二载后更有大造化呢。”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怎会不知宋之问的大名,毕竟是一位名留千古的大诗人呢。
二人正说着,忽被一行宫人拦住了去路,她们道是武媚有请。苏安恒颇担忧的看向我,我也是心情忐忑,虽不情愿,但还是硬着头皮随宫人前去贞观殿。
“我前些日子得了一梦。” 我行礼过后,武媚淡淡的如是道。
我笑说:“必是一个预示着大周国运隆远,神皇万岁无。。。”
“我梦到了你阿耶,”,武媚不错珠的盯着我,她似笑非笑道:“他说极想儿孙,又怪我食言,至今不肯迁贤骸骨回京。”
原来这就是李守礼挨揍的起因,我这样想着,听武媚又道:“你想你阿耶么?”
不知怎的,我心跳的厉害,就快要跳出喉口似的,磕磕巴巴的作答:“父母至尊,生儿养儿,儿自然是。。。”
“那好,你回长安吧,为你阿耶守陵七七四十九日。”
让我西返长安为李治守陵,我并不抗拒,他生前对我与旭轮很是疼爱、包容。但我不愿在此时离开洛阳,只因旭轮的处境着实艰险。
我跪地不语,只以沉默对抗她的处罚。
武媚于是不耐烦道:“山间清幽,远离俗世,最宜修身养性。月晚,你见识浅薄,性子一向冲动冒进,又为情字羁绊,如若留恋朝堂,试图操控远比你强大的力量,终会害了你自己。阿娘希望你能接受阿娘的好意。”
她起身回寝午休,我无奈遵旨,待人去殿空时,狠狠一圈捶在地上。
回到太平府,我见武攸暨正抱着崇敏午睡,便派人找来芷汀,详说自己入宫后的种种遭遇,但未提与她有关的事。
我不停的抹泪哽咽,芷汀不知我是因她而深感自责,反诚心诚意的劝我:“总归公主此行见到了六郎,该是喜事呢。依公主所言,六郎比敏儿略矮短了两寸,咱们这几日便裁制衣物,托安恒送进东宫,一解公主思子之苦。”
芷汀雷厉风行,一声吩咐下去,各色衣料针线便呈现眼前。我低头穿针引线,便没得时间伤春悲秋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忙的是腰酸背疼,于是站起身来舒展筋骨,忽听清内室传出了孩童笑语,便知是他父子醒了。
“敏儿想不想阿娘呀。” 我推门而入,笑寻崇敏。
“阿娘!阿娘快些看!”
一重又一重的垂纱帐后跑出了光屁股的崇敏,孩子双手举着什么东西,邀功似的捧给我看。我本是随意一瞧,却整个人都木了,耳中一声轰鸣。
“公主,敏儿。” 芷汀笑着也跟了进来,却注意到一动不动的我。
被我藏在枕边的玉簪,此刻居然一分为二,成了崇敏顶喜欢的新玩具。
我虽没提及墨玉簪,但芷汀立刻便猜到了来源,她不由得轻呼哎呀,忙哄着崇敏交了出来。芷汀拿在手里反复观瞧,悄声对我说可以用金镶玉的法子修复,还是可以簪发的。
“哎哟,只怪你平日里太过骄惯,敏儿实在调皮,”,垂纱帐后又转出了武攸暨,他一脸疲惫,没睡够似的:“他不知何处翻出了这簪子,稍一用力,竟被他给掰断了。这泰山墨玉虽说稀罕,倒也不是天下无双,月晚,你若喜欢,我派人去寻玉料,为你再打磨一根便是了。”
我抓住了他眼神透出的得意狡黠,愤然质问:“究竟是谁毁了我的簪子?!武攸暨,你欺人太甚!!”
芷汀不便多言,只悄悄拽住我衣袖一角,她很担心我会和他起冲突,毕竟崇敏正在一旁看着。
武攸暨不承认,却因心虚而避过我的视线,他混不在乎道:“不值钱的破簪子,你也要同孩子计较么?!”
我愤怒但更觉委屈,大步奔到自己多年来珍藏东西的金匮处,翻出一册《录异传》,忍泪冲攸暨喝问:“你真是不知悔改啊!还记得它么?!”
他看也不看,嘀咕一句‘不记得’便也奔到了金匮处,着急忙慌的翻找着匮中的摆件。我彻底暴怒,用力的踢他一脚,命令他说出实话。
他捂着腰哎哟喊疼,口中却急切的问我:“为何不见我送你的那些玩意?我记得有一条紫光华鬘,你当年很喜欢呢。”
我倍感心累,再不想与他多说一字废话,也无心思考为什么他送我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了,才转身,我泪如雨下,与芷汀牵手离开。
“阿娘不要敏儿了么?阿娘!阿娘!”
才迈出门槛,我神思恍惚,抱起追上来的崇敏,只觉这孩子就是我的幼明。
“阿娘怎舍得?!”
翌日五更,鸡鸣鼓响,太阳犹未冉冉升起,洛阳城已从沉睡中苏醒。
“行囊可也打整好了?”
“是,按照公主吩咐,不需金银饰物,仅两套换洗道袍、汗衫并一箱书卷。”
“好。”
芷汀帮我梳理长发,高高的绾在头顶心,使玄色逍遥巾裹住,配着木兰色道袍,浑身上下找不出第二种颜色,活像个阴间来的勾魂使者。我端来一面六牙白象铜镜近距离的端详自己,铅华洗净,面貌祥和。
“花无百日红,”,我轻抚眼角附近的一道干纹,无奈叹息:“二十又八,平日里竟不觉得时光宝贵。”
镜中映出的芷汀也是苦笑:“逝者如斯,凡人无力挽回,万幸,不曾荒度一时一刻。”
我对上她的视线:“倘或时光真能逆转,即便只有一次机会,我只想用它换薛子言不死。你清楚,若我当年不曾入宫,他一定不会被。。。”
“公主,”,芷汀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晓得公主永远都放不下这份痛,可薛君他。。。公主,一切都过去了啊。”
我忽然笑了,镜中的我神情狡猾:“不,子言活着,杀他的人也活着。没有过去,我不会让那些人过去,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将铜镜倒扣着放回妆台,看洒落在窗纸的宝蓝逐渐被橘红取代了,繁花树影疏离消失。
“我昨夜睡前才想起,是陈宁心拿走了攸暨送我的那些礼物,也罢,我无意寻回。”
随我前往乾陵的是十余个头脑机灵、手脚麻利的奴婢,均是池飞用心挑选出来的。她仍担心人手不足,我道足已,我此去是为守陵,凡事从简为宜。
太平府乃二圣御赐我与薛绍的府邸,国法制度,王公勋贵并三品以上朝臣经获准可于自家所在坊的坊墙之上开建府宅正门,直面街道。主人、奴婢得以自由出入,不必再经由一道坊门。
车队启程时,天光早已大亮,但时辰尚早,市署还未开市,因而普通百姓们都不愿出门走动,途径街道都十分安静。我拨开珠帘一线,见车外行人尽是直奔皇城而去的文武官员,偶有二三短衣打扮的奴仆匆匆行过,大约是去办主人吩咐的差事。
今日非一非五,除却两省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等需天天面圣的 ‘常参官’,其余三品以下的官员不必入宫朝参,各人把握时辰前往各自衙门,不急不缓的任马儿走着。
我出神的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车队过了淳风坊,渐近了厚载门,我收回手,倚窗闭目养神。不过片刻,一声嘹亮的马嘶入耳,马车忽的戛然而止,我心中正好奇,卷帘被人掀起了,情绪暴躁的武攸暨映入眼帘。这是我离开家门时曾意料却最不愿见到的面孔。
“为何昨日不肯教我知晓!”
我别过脸,轻声道:“我自认此事与你无关,故未提及。此乃神皇御命,假使我告知你,你又预备如何?阻拦我?抗旨不遵?再者,你毁了我的簪子,我多看你一眼。。。都是对我自己的侮辱。”
“你!”
“我可有一字不实?攸暨,你我之间隔着物是人非,因而我不奢求与你伉俪情深,但至少,为彼此保留些许尊严吧。”
“你收着旁人送你的簪子,居然还藏在枕畔,你可曾顾及我的颜面?!”
说着话,他走进了车厢,在我身边落座。他一展臂,手拍在窗框上,几乎是把我堵在了这逼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