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满我安排自己迎娶敬华一事,崇简同我闹了别扭,连着几日都不肯理我。我并不气他的举动,但我也绝不松口。
直到了十月二十六这天,他回府时同成义、隆基、隆范和隆业一起,有个家奴的左臂擎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鹞子,小脑袋左顾右盼,甚是灵动有趣。
芷汀上前迎了他表兄弟五人,她对那只白鹞赞不绝口:“好物!好物啊!若说鹞子,当年在长安宫中,二圣的鹞坊里尽是四方进贡的珍品,却无一能比得上这一只!”
我也夸它一句,不料,崇简好似忘了我们之间的不快,忙亲自接过了白鹞,再献宝似的把它捧到我的面前。
“既是阿娘夸赞’灵雪’,我便没白花那三百金!阿娘,您请细看,真真是个若雪般的天赐灵物啊,表里没得一根杂毛!我初见它时心里便想,您见了必定喜欢。自’神威’死后,您不再养犬,以后便叫这’灵雪’为您解闷吧。”
看他非常自信且得意满满,我也不再提及前事,用手指来回的抚摸它顺滑的羽,说自己的确喜欢,又感谢了他的一片孝心。
隆业凑近,从家奴手里拿了一小块风干鹿肉喂给’灵雪’。
“姑母不曾亲眼目睹,在南市鹞铺,表兄跟一人同时看中了这’灵雪’。胡商开口索金一百,那人出价百二十金,表兄先押下价值千金的昆仑麒麟,又叫仆从返府取来三百金,问胡商可愿卖。见表兄出手如此阔绰,那人不敢再出价竞买。一行人全然惊愕,他们从不曾把鹞子卖出如此贵价,今日可是大赚一笔。胡商问我打听表兄身份,我只说’此公主子也’,啧啧,胡商便知公主是您,连称自己在□□行商二十载今日才是遇到了真贵人。”
知他们少年人最是爱出风头的,芷汀与我默契对视,一笑置之。
池飞拍拍崇简手背:“你呀你,还算你懂得那昆仑麒麟的重要,未曾拿它换了’灵雪’!”
隆基问她:“上官娘娘,表兄所佩玉坠雕工精致不提,尤其这罕见玉料,通体竟似一汪清水一般,究竟是何来历?可是神皇御赐?”
池飞望我笑道:“公主,您看三郎君莫不是看中了这玉坠?”
我莞尔一笑:“他若是真心喜欢,也当赠他,因为,这本就是他家之物啊。三郎,这块玉坠所用玉料确为御赐,但并非神皇所赐而是汝祖——高宗皇帝。总章年间,高宗受贡物,下臣道乃是自万山之源——昆仑山中偶然所得。高宗遂命御匠将玉石打磨成一柄半尺长短的如意,正赶上你阿耶嘉辰,高宗便将如意赐给了你阿耶。后来,你阿耶为万岁天子不过五月,我生下你表兄,他想赐一样辟邪宝物给自家外甥,挑来挑去呀,独那柄如意的玉料最佳,便命御匠将它重新打磨,耗时两月,最后才有了这一块小巧的麒麟玉坠。它虽比之婴儿拳头仍略小不少,可这头麒麟雕刻的是惟妙惟肖,毫无缺陷。”
隆基并未让崇简割爱,只道这块玉坠的来历也算是个曲折故事了。
虽然旭轮算是毁了李治亲手赐予的生日礼物,可李治的在天之灵若能看到那块玉石现正保佑着自己的亲孙儿崇简,想必他是会欣慰的。
众人围着那’灵雪’玩了好一会儿子,崇简叫家奴将它送去苑囿。因隆基兄弟都是第一次来太平府,我便叫崇简陪着他们四处参观。
攸暨下朝回府,四人正要告辞回去王宫。我知他们表兄弟彼此十分亲昵,尤其崇简与隆基都恨不能变成连体婴儿,便开口留他们是夜留宿太平府。皆大欢喜,攸暨也同意,说人多了用膳也热闹。
至入寝时刻,家奴来报说成义等并不用已备好的卧房,而是全部歇在了崇简的房中,在房外便能听到五人的欢声笑语,不知是在玩些什么。
攸暨笑道:“此事竟也值得来报?去吧,由得他们耍玩,公主与我都不管啦!”
“是。”
关好房门,攸暨回来内室,听他一边解衣一边念叨:“你母子二人今日可算是和好如初了!你可是不知啊,我与芷汀等都苦于该如何劝解,哎,可算是好啦。我看呀,想是他心里也接受了敬华,只不好意思同你明说罢了。”
“唔。希望如此。”
二人躺下欲睡,他忽然贴身过来,双手极不老实,被我按住。他先前喝了一些酒,笑容直冒傻气,令我哭笑不得。
“攸暨,安歇吧。”
他轻易反握了我的手:“美人在侧,我又不是庙门的苦行僧,何需隐忍?月晚你细算算,你我已多久不曾亲近彼此?你不记得,我可都替你记着呢,将满两载!今夜便从了我吧。”
他在上发泄使劲,我只忍耐着,态度冷淡,无半点夫妻之事时该有的兴奋与欢喜。
如果四年前听他说自家家史时分了心,如果我从未察觉他与旭轮实乃同胞手足,此刻的我会不会愿意接受他?
自这天过后,隆基兄弟成了太平府的座上宾,不止常与崇简约定聚会,而且每旬便会过来合宿一夜。
对此最欢喜的人非崇敏莫属,因为隆基等人偶尔会将季弟隆悌也带来府中,隆悌比崇敏小了一岁有余,崇敏被人尊称为’敏哥’,哪里能不高兴。一帮子表兄弟外带个人的一二随从,出动时动辄便达数十人,十分招摇。
我看苗头不对,怕崇敏年轻小小便沉湎于游乐嬉戏之事不思书本,赶紧把他’踢’进了成均监正式入学。
惠香与敬颜因与隆基等人很是熟络,并不避嫌,几次换了男装随他们同去市里耍玩。我本欲阻止,但考虑到隆基未来的身份,为她二姊妹的来日打算,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只让王昰之派人在暗中悄悄保护。
晃眼便到除旧之际,新年伊始,武媚于控鹤监始置官吏,以张易之任一监之长,又以诸多才貌兼备的朝官充任监内大小职务,张昌宗、吉顼、薛稷等人皆在其列。坊间传言甚是不堪入耳,道控鹤监内的一众官员皆’女主后宫’。
上元日天降大雪,一连三日不绝。许是因为人老了都喜热闹,借着新春余温,武媚在上阳宫中连开筵席,只请皇亲与近臣。这天晌午,我与薛稷、高戬三人沿飞廊复道缓缓散步,并不在意方向。
随便择一处停下,我问高戬:“可有相王行踪?”
“有人曾于巴州其章县见过相王,年纪容貌颇似,仆不敢确定。”
我奇道:“巴州?巴州?为何要去巴州。”
“窃以为,”薛稷道:“相王此去巴州,当是为凭吊雍王之墓!若我猜测无误,接下来,相王将南下黔州,再东去均、房二州,最后北上返都。”
高戬赞同:“舍人言之有理。入隋以来,巴、黔、均、房等州多为幽禁皇族、罪臣之所在,远说太宗朝恒山王幽死黔州,近说东宫新主被拘房州达十四载。相王他一一去看那些曾囚禁了自家亲族、手足的州县,大有意思啊!”
薛稷微微颔首:“不错。神皇年事已高,唐室旧臣蓄势待发,武家诸王惴惴不安,两方迟早必有一战。相王多年亲历、目睹,心中又如何不楚?待看过那些囚宫之后,我相信,他会更有勇气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大事。两方博弈,不免有所牺牲。他不可退怯,一向心慈的他必须狠下心来,因为自己的后路不堪。”
知他二人所言均在情在理,我心中再无疑虑。
我低声道:“唉,只盼他能早些归来。天寒地冻,外面实在简陋,不要染病才好啊。”
不经意间,眼神瞥到飞廊斜下方的小花园里走来两人。雪花仍在飘,二人均未穿戴风帽遮挡。
小仙在前,延基只慢她一步。他眼神专注,只看着她略瘦的背影。他在不停地对她说着什么,但她好似拒绝倾听,也不肯回头看他。他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却并未因此而逼迫她听。
小仙是在履行自己曾给自己的要求,’我不会和延基在一起’,因为她不想在未来的某日承受与他的别离之痛。反观延基,虽然已被御旨赐婚,虽知将娶的女子是小仙的堂妹,可他至今仍做不到忘记小仙。
七年前的陶光园,也是这样的一个雪日,因看他二人十分般配,武媚有意为二人赐婚,但应是想到旭轮实为武家子弟,小仙与延基不可婚娶,她便改了口风。
无奈,惊鸿一瞥,他已把她放在了心上。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亲口向她表达爱意吧。
李武不相容,为免女儿他日痛苦,旭轮本就不欲与武承嗣联姻,后又知自己乃攸暨兄长,便更是不肯同意他二人之事。他是重情之人,却也不得不残忍地告诫女儿不得钟情延基。
天意,人为,阻挠他们的太多了。
薛稷笑说:“曾想为长子伯阳请婚相王长女,却为相王婉拒。今日看来,原是因了这位年轻俊逸的魏王啊,皇室,又将添一段风流故事了!县主毕竟年长,纵然貌美如花兼性子娴淑,但也不可久留闺中啊。”
我感慨道:“他二人,唉,不会的,至少仙儿不会。该嫁何人,相王兄与仙儿已将此事交由我做主了。”
次月,进右肃政台御史中丞魏元忠为’凤阁侍郎’,进左肃政台御史中丞吉顼为’天官侍郎’,同加凤阁鸾台平章事。不日,文昌台左丞宗楚客与其弟司农卿宗晋卿因坐’贿满万馀缗及第舍过度’之罪,贬宗楚客’播州司马’,流宗晋卿于峰州。
我与吉顼密语于飞驰的马车之内,商讨该如何进一步巩固李显的太子之位。
吉顼认为,李显登基等同大周皇朝的完结,这应是武媚如今仅存的一个疑虑,武媚绝不想眼见自己的一番心血付之东流。因此,吉顼欲上谏武媚,请赐李显武姓,这对她将是一种莫大安慰。
“若此事可成,那么,神皇再不会轻易改立武家子弟,因为太子已被赐武姓。只要太子的地位稳固不变,待哪日神皇她驭龙而去,身为至尊,太子想要毁周复唐岂不易如反掌?”
我赞同:“吉相所言极是!我这娘亲,她生来便非凡脱俗,从不服输,尤其早年在宫廷之中生存不易,更是处处小心,到今日贵为万乘之尊,更是越来越看重手中权力了。”
吉顼淡然一笑:“天子心性,我一介仆臣不敢妄猜。只知一浅显道理,即便是寻常农家,对自家豢养的禽兽等物不也十分看重?更何况是至上权力。神皇虽乃天命之子,毕竟血肉之躯,人,永远都只想握住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途径安众坊,吉顼提起宗楚客的宅舍即在此坊之内,遂吩咐车夫改道进坊。东曲巷内,奢美大宅赫然在目,夯土围墙遮不住门后的层层飞檐斗拱,引得过路行人无不驻足惊叹。粗略观其格制,不输王宫。
放下车厢卷帘,吉顼随意道:“焉能不败?!想这宗司马,早年举进士入朝,满腹才学,不想只爱金玉,以至有今日,但,宗司马兄弟毕竟乃神皇从姊之子,身为皇亲,他日想要重返神都,并非难事。”
“人败,有时皆因一个’贪’字。我这位外家表亲,身份尊贵,才貌兼备,聪明有谋,却独独逃不过这个字,想来确是可惜啊。”我轻叹,“如此豪宅,我自愧弗如。”
不久后,李显被赐武姓,武媚令其告武氏家庙,又宣大赦天下。如此一来,即是自己亲子又为武家社稷之嗣,武媚好不满意,因而对给自己提了这个建议的吉顼更是高看一眼。一时间,吉顼在朝中大贵,几乎可与二张及狄仁杰比肩。
常言道,春天万物生,这话还真不虚,武媚这年近八十的老者竟生重眉,原本日渐稀疏的眉尾变得浓密且宽,大有传说里的’返老还童’之意。我亲眼看了也觉稀奇,不知该如何用科学的道理解释这个奇妙的现象,但它确实发生了。
手持一柄铜镜,武媚抚着新生的眉发喜不自胜,念叨说自己定能活过百岁。为讨好武媚,张昌宗嘴里的恭维话不曾断过。不想见武媚扫兴,我也见缝插针,说了不少的应景话。武媚一高兴,说改天要给武攸暨加官进爵。
我故意埋怨她:“他人远在长安,尚不曾进表恭贺阿娘,阿娘怎不为女儿进爵?”
“你哟!”武媚笑嗔,扭头看我:“隔三差五便给你赏赐,内库都要掏空了;实封已加至二千户,八郎、三思等人乃亲国王,食邑不过千二百户。我还要如何赏你啊?夫妻本是一体,我为攸暨进爵,不也是赏你嘛!你若仍不称心,便封小崇敏为国公。如何?”
我笑着婉拒:“我可不想再惹朝臣诽议。”
放下铜镜,武媚让我和张昌宗陪着自己去殿外走动。春意盎然,上阳宫内处处绽放似锦花朵,暖风吹过,飘起阵阵诱人花香。武媚身心愉悦,忽叹息自己久居深宫,难见宫外的新奇尘世。
“神皇何不巡幸嵩山?”张昌宗建议道:“如今正是一岁之首,山间万物萌发,仙灵之气最重,更有,嵩山在神都之东,您若于此时巡幸嵩山,不正是应了那紫气东来、当出圣人一说?”
武媚欣然接受,又赞他聪明,他赶紧卖乖,谦虚地说自己只是想武媚之所想。
“月晚啊,”武媚道:“正巧攸暨不在神都,没人缠着你,便随我前往嵩山一游,如何?”
我张口道:“女儿自然愿往侍奉。”
其实并不想随驾嵩山,因知会有张易之随行。
我对他的感觉至今仍非常矛盾,清楚他并非薛绍,清楚他怀着某种目的接近我,可还是忍不住去注意这个男人,也许用’监视’二字更为贴切,因为,他的出现对我虽带来一种心灵上的慰籍,但更多的却是危机。我想要见到他,但理智在拒绝。
数日后,宫内宫外均准备妥贴,得武媚钦点的李显、皇族并朝臣陪着她浩浩荡荡的开进嵩山。
千年前的交通工具速度落后自不必说,虽是短途旅行且车内豪华舒适也并不觉轻松多少,可,难得能离开遍布高楼广厦的洛阳城,离开早已看尽了的街道风情,我安慰自己说辛苦一些也是值得的。只是几个孩子都未随行,心里少不得对他们多了几分牵挂。
自车马驶出坚固廓城,举目远眺,满眼只见青山毕现,山顶隐有缭绕雾气。窗外尽是草长莺飞,蝶舞绕花的浓郁春景。
心中默念,旭轮,此时此刻,我们呼吸着同样的属于宫外的自由气息,我们只是没有在一起。
至近了建于石淙之畔的离宫,众人随武媚下马车一路步行过去。更见四周多古树流水,一派罕见仙境。无怪乎自古便有人蜂拥至此修道养身,以期脱俗升仙。
想是风景好心情也好,能令人忘却不少烦恼,武媚面上常挂笑容,与李显二人母慈子孝,如寻常母子一般,共同欣赏落日余晖下的飞鸟归巢之景。
昔年与薛绍初婚,二人皆清闲无忧,多次纵马入紧傍长安的终南山中踏青游玩,更有一次因未曾在意时辰,想回城时发觉已至宵禁时刻,便歇在了山脚农家。那夜其实很是狼狈且寒酸,因农家日子清苦,并无什么客房之说,供我们歇息的只是院中的一座低矮草棚。二人相拥而眠,头顶满天繁星。
“此乃会仙峰,传言汉武曾于此与仙人手谈。”
我侧目看到张易之,眼神不解。
他笑着解释:“我以为,公主是在看东面的这座山峰。哦不,也许,你是忆起了自己与薛君在终南山中的曾经。”
我顿时警觉,语气微冷:“关于我和他的事,你究竟向人打听了多少?!”
他抱臂站在身侧,平静道:“打听?你为何不认为它们早已存在我的脑中,为何不认为我其实就是他?”
我知他满嘴尽是谎言,鄙夷道:“我听够了!你不是他,所以无论你如何向宫人打听关于我和他的细微故事,那都只是我和他的曾经,与你张易之无关。你兄弟二人如今深受神皇宠信,乃朝中第一贵人,你究竟有何不满?勿来招惹我。”
拔脚奔武媚与李显而去,他并未跟来。
三日后返洛时依旧途经缑氏县界,这一次,武媚选择了停下。众人陪着她登上缑山白云岭,未及半山腰处,有一片广阔的平地可供人驻足欣赏风景。
俯瞰南方的河谷平原,恭陵若近在眼前一般,巨大的石像并那条宽达数十丈的神道清晰可见。默默计算着李弘离开的年头,武媚伤感不已。
“唉,你阿兄呀,唉,怪我呀,我这当娘的竟照顾不好自己的孩子!二十四载春秋,你说,他若未去,现都做了祖父,咱们一家四世同堂,该有多好!显,月晚,你二人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李显轻轻点头,眼眶渐红。
我强作欢颜:“他虽离去多年了,但我那时将满十岁,如何能不记事?更何况,他撒手尘世之时。。。我正抱着他!他被病痛折磨多时,格外消瘦,让人心疼不已。”
颗颗泪水自眼角滑落,武媚拍拍我的手背,喃喃道:“莫哭,莫哭。他在世时最疼你,别叫他看到你哭。我们这一家人,现只余咱们三人,唉,都不易啊。”
李显道:“待相王结束清修出观,臣与相王将来此祭拜兄长。”
一行人向西,转过一条不足尺宽的泥土小路,再前行二十余丈,少见古树灌木,视线开阔起来,见一处简朴偏小的祭祀之所,一看便知年头久已,但四处均完好无损,想是常有人修葺完善。人道此处乃王子晋驾鹤升仙之地。
我从不知其人其事,才一发问,张易之便对我娓娓道来。
“汉《列仙传》中有言,晋乃周灵王之子,字子乔。性雅好吹笙,如凤鸣般美妙悦耳。少时游于伊洛,偶遇道门曰浮丘公者,随其入嵩山修道,达三十余年。后,晋语于一人名桓良者,’告我家人,七月初七日缑山相见’。家人果于此见其骑于白鹤之上,晋只笑不语,翌日,晋乘鹤升仙而去。桓良并晋之亲族在此建祠,迄今已逾千载。嵩、缑山中多修道之人,凡来往者,皆进内供奉、扫尘,称其为’升仙太子’。”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有劳张监相告。”
张昌宗笑语武媚:“陛下,小臣窃以为,也只咱大周才能有如这王子晋一般刻苦修道、一朝成仙的先人啊。”
武媚微怔,望着不远处的祠堂久久不语。
下山时日将西沉,为安全考虑,是夜歇于缑山行宫,待天明后继续返洛。
一路舟车劳顿兼登山耗力,晚膳后又陪着武媚说了许久的话直至亥时,因此沾枕便有睡意。听有人叠指敲门,睡在外间榻上的芷汀忙起身开门。
“公主歇下了?”
一颗心登时便向上提,居然是张易之的声音。难道他还不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他就如此笃定我不会向武媚告发他对我有私情?
“原是张监。公主已然歇下,可是神皇传召?”
张易之笑了笑,道:“无事。适才于外乘兴夜游,见这长于悬崖之上的野花果鲜艳可爱,便折下一枝,想送予公主赏玩。可惜了,公主已歇下,明日它便要枯萎了。”
饶是我从未提及,芷汀这时也能看出两分眉目,她客气道:“行宫内外虽多亲卫守护,然毕竟不比宫中安全,山间多野兽,张监宜保重自身,不必惦念公主。婢子代公主收下此物,多谢。”
张易之笑着告辞,芷汀立即关好了房门。我正想起床问她,房门复响,她于是又打开房门。
“太子?!您?太子,公主已。。。”
她来不及阻止,李显大步匆匆直奔卧房。我垂腿坐在床侧,正欲披上外衣。
我十分不解:“未知太子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呵,” 李显表情很是不豫:“你与那张易之。。。你们好啊!自从回洛,我不止一次听人道张昌宗本你情人,后被你送入宫中侍奉神皇。我并不信,我自认了解我的妹妹!适才不意见张易之竟从这院中欢喜的走出,看来,不止张昌宗,你和他的兄长竟也。。。晚晚,你怎会有今日?!我的阿妹怎会变成一个如此不贞的妇人?!你与他暗通款曲,是否因他貌似薛子言!”
李显对我的失望之情是如此的清晰,他言辞凿凿,我怔住说不出话。
芷汀着急插话:“太子恕罪,我要为家主说一句公平之言!薛君不幸西去固然令公主痛心不已,为此公主还曾失明大病,可公主她明白木已成舟,纵然那张监生的极似薛君,但公主又岂会因此便倾心于他?自与驸马成婚,她不曾有过您口中的所谓情人!坊间尽是不实传言,并不可信!”
“够了袁芷汀!我知你不擅说谎,可,”李显断然不听,指我道 “晚晚,我要听你亲口说!是否我的母亲和妹妹都为二张所迷惑!”
这并非李显第一次怀疑我,早在李治还在世时,因他懈怠朝事引朝臣不满,宫中流言遍布,道若不胜其位理应速速让贤。李显曾借酒质问我,想知我的心中更中意谁是大唐太子,目的是看我更维护哪一位兄长。
他自幼便极重亲情,他拼命想抓住,然而伤他最深的也总是亲情。
“如果太子一定要我亲口说,那便请太子听好,我李绮与张氏兄弟并无私情!他们乃神皇宠臣,我万死不敢觊觎。下嫁攸暨今已九载,不敢自称贤妻良母,但恪守妇道,相夫教子,我均尽责做到。长于深宫,听过、看过那么多贵妇与男子的不端之事,难道太子以为我会重蹈她们的覆辙?”
“若确无其事,何来纷纷流言?!”
“三人成虎。”
我回答的坦坦荡荡,李显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总是如此!你总是如此!”
我想起多年前在寿庆亭里他大声质问我的那个夜晚,我的情绪也如此刻般平静无波,并不急于辩白。我冷静地告诉李显,我希望他做太子而旭轮只合适做一个清闲富贵人,平平淡淡的过这一生。
见他更信流言,我索性不再解释。
李显忽大笑:“是我想当然了!十四年太长久,你们每个人都变了!晚晚,薛子言曾是你闯上大殿亲口问二圣求来的驸马。你对他爱之深,哥哥全看在眼里,清清楚楚。子言惨死诏狱,我听闻亦为之惋惜不已,但,失去最爱并不能成为你就此沉沦的借口!张易之只是个男宠,晚晚,他对你没有真情,他对任何女人都不会有真情!望你好自为之!”
再说不下去,李显拂袖而去。
芷汀气我不为自己辩白,又念叨说:“太子的急躁脾性一如当初!”
“他训斥我,全因他关心我。也许是有太多的流言蜚语,所以他难信我,” 我郁郁寡欢道: “芷汀,你说,世人眼中,我是否早已变成一个。。。”
“不,至少有一个人,他绝不会信。”
朝返洛阳,欲登车,耳闻对面山间嘈杂异常,见尘土飞扬。
“发生了何事?”
上官婉儿稍作解释,这才知武媚要为姬晋建一座’升仙太子庙’,并欲在庙前立巨碑歌颂其人其事,碑文已写好,乃武媚连夜所作,洒脱传神的飞白体,计二千有余。上下款由薛稷所写。
她笑意高深莫测:“他二人何其相似啊。”
是啊,同样耗费数十载年华,其中的种种不易也只有当事人最清楚。一个乘鹤飞仙,一个贵为至尊。碑文里歌颂的其实是两个人啊。
傍晚回到太平府,才知出了大事。
崇简隆基等人同崇训等几个武家子弟因口角起了纷争,发展到拳脚相加,最后是崇简一方’输’了。我见到他人时,唇角还是一片乌青。我与武三思随驾嵩山,攸暨又远在长安,此事由武攸宜做主处理,他两边不得罪,谁也不骂谁也不罚,便算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