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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之半生残缘(1 / 2)

显庆五年,出生。

垂拱四年,死亡。

莫名想到自己今年二十又八,鼻头一酸,立时垂下两行清泪,悲叹一生从无行恶,怎落得今日这般凄惨下场?

冷,冷的发抖,冷的让人只想一死了之。这阴冷黯淡的牢房里室徒四壁,便是留一抱干草也好啊,至少还可以躺在上面。只余一层菲薄单衣的薛绍抱紧双臂,不得不贴着冰冷砖石躺下,冬日的阴寒地气连绵不绝的自无数毛孔钻入身体,刺骨的疼痛。越是末路,越容易想起令自己牵挂难忘的人。年少痛失双亲,两位兄长如今皆因参与’李武争权之战’被杀,他的至亲之人只有崇简、惠香,还有。。。

薛绍又开始想念李月晚,自入狱,他真的不断的努力的避免想她,避免让濒死的自己因为想她而更绝望、不舍,可没办法,这过于短暂的一生,却遍布的都是她的影子,所有的回忆里,都有她的一颦一笑。他着实做不到不去想她。薛绍忽然发笑,死后,到了那个世界,也是能继续想她的吧?若是不入轮回,就这般孤单单游荡于天地之间,还能看到她吧?这样也不错啊。

人生第一次直面死亡,是父母。夏日傍晚,受尽病痛折磨的母亲气息越来越弱,她凝视父亲,不舍眨眼,尽全力握紧他已枯瘦如柴的手,默默无语却胜千言万语。父亲挥手,将不住呜咽的三兄弟赶出内室。薛绍站在窗外,看父亲附身去吻母亲的双眸,温柔向她承诺’我懂,照顾好儿子们,照顾好自己’。母亲满意莞尔,手于是才舍得松开,双眼渐阖,唇微动着,但薛绍不知她究竟想作何遗言,此刻的她已无力发声。父亲终于泪下,轻柔的将母亲拥入怀里,开怀笑说’若想我抱你便直说,归晴,为何你至今不愿教我知晓其实你对我亦。。。’。母亲的手无力的猝然垂在床侧,父亲就此缄默,仍抱着她,双肩微耸,努力压抑着某种一生只可能经历一次的情绪。

四天后,连日不曾用药进食的父亲忽然大口吐血,沉卧病榻,无力回天。在父亲同僚们的好心帮助下,两位兄长强撑精神,再一次准备后事。少年薛绍像是不懂事的稚子,哇哇哭着,撒娇似的恳求父亲不要离去。父亲却显得很轻松,面目安详,彷佛他竟渴望死亡。他已气若游丝,却是笑着对薛绍说’不必为阿耶哭,阿耶不怕,因为阿耶可以去找阿娘。你们也不必怕,很快,你们就可以回到熟悉的长安。三郎,你从前喜欢小月晚,对吗?呵,是个机灵又活泼的孩子啊。切记,他年若遇合意佳人,她也好,别家娘子也好,君子一生不负所爱。’。

扶柩回长安的路途竟是那般漫长,沿途风景似乎很少变化,整整一天都是一样的山一样树,明明那年搬来的时候行的极快。数日之内接连痛失双亲,又一夕接旨终于可以离开从未喜欢过的房陵,甚至贵为万乘天子的亲舅父还赏了封爵,薛家三兄弟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未来将会如何?回去该做些什么?此时的他们均茫然无知。时常谈及的帝都长安,忽然又变得陌生了,许是近乡情怯吧。一路上,薛绍的梦里只有三个人,母亲,父亲,月晚。他爱父母,他因为失去他们而痛苦不堪,哥哥们的安抚也毫无作用。可他不爱月晚,他对她只是难以忘怀,也许只因她是他从前在长安接触过的表亲们最有趣最顽皮的一个女孩子。

想念一个人是很伤神的,也很费时辰。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薛绍没有再想念月晚。那是在重返长安的头三年里,因资荫高贵,薛绍有幸进入国子学,儒家经典、练字临摹占据了薛绍的全部生活。两位兄长则忙于在外结交朋友,和亲戚们恢复走动,薛家,魏家,萧家,独孤家,当然必是躲不开李家的。大哥说,以后入朝做官时,少不得需要他们关照和提点。薛绍不予置评,他从没觉得投身宦海是一件趣事,权谋算计,人情往来,实在费心又劳力,他宁可窝在家中悉心照料兰草、游鱼。一千个日日夜夜,真的没有一刻曾想起月晚?也并非如此绝对,事实上,薛绍每天都会’听’到她。 ’太平公主如何如何’,’听说太平公主昨日如何如何’,但凡博士、助教们不在堂内,’太平公主’就成了国子学学生们最感兴趣最常提及的话题。这些入学年龄十四到十九岁的少年郎,个个家世非凡,祖、父官爵皆为三品及上,都拥有尚主的绝对资格。

少年薛绍,已懂得欣赏情诗之美的少年薛绍单手支着下颏,另一手胡乱敲点桌面,身子微斜,望着初春的牛毛细雨,耳朵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他们兴致勃勃的议论’太平公主’。渐渐的,终于将那些平面言语构建成一个具体又鲜活的想象时,薛绍觉得那个初长成的美丽少女极其陌生,实难与自己少时记忆里的顽皮孩子联系在一起,但他无法否认的是,他们口中的她如今出落的愈发优秀,即便从前不认识、对她不曾有过那份难以言说的好感,他们口中的帝国公主,不会让任何男人包括薛绍主动拒绝。薛绍慵懒的伏身几案,莫名一叹,自己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也有人好奇她的闺名,猜遍了百花百草,有几个的确美妙又动听,但是,薛绍撇嘴,心话笨蛋笨蛋,一群大笨蛋,她叫’月晚’呀,生在花朝月上梢头之时,又为二圣殷切期盼多年,故而取名’月晚’。薛绍又叹,这一次的确是高兴的,甚至微微得意。薛绍的身份并非什么秘密,所以免不得会被人问起对她的了解。薛绍摇头,说从前只远远的见过几面,对她没有任何了解。是事实啊,他的确是她血浓于水的嫡亲表哥,可除此之外,他和她之间还有什么关联呢?他连她现在的样子都不知道。

家里呢?薛绍实在无语,哥哥们最喜欢的休闲娱乐莫过于捉弄自己。有时,薛绍正临窗背书,二哥薛绪故意自窗外走过,拖着怪异的长腔说’今晨我在皇城遇到了太。。。子’。放下书卷,薛绍斜他,他却故作不解’三郎因何不悦?’。薛绪不知,简单的一句话,薛绍却是心慌难受,好容易背下的内容几乎悉数忘记。最过分的一次,好好的吃着饭,大哥薛顗忽然说’闻听二圣有意将太平公主下嫁邠国公豆卢贞松’,薛绪则表现的很感兴趣’哦,我也听说了。芮国公豆卢怀让病故三载,豆卢贞松上月已除孝服,他年已双十,合该娶妻。’。薛绍忍着,一字不吭,腹诽她嫁不嫁人又与我何干!什么豆卢贞松,单国子学里就有二百余学生梦想着有一日娶她为妻,难道你们也要把他们都说一遍不成!不是没有过’反抗’,可哥哥们却都显得很无辜,薛顗还认真反问’父亲生前曾提及天皇会为你和太平赐婚,难道你不介怀?’,薛绍则淡漠答道’时过境迁,父亲已不在人世,口头之约,恐天皇不会坚守。’。

真的希望舅父忘记那个约定?薛绍说不清楚。少时的一份单纯好感,毕竟不会轻易变成厮守一生的承诺。即便他肯,她呢?她还记得自己么?她对自己可曾有过几分好感?长大了的她会有个人的所思所想,也许她已有了意中人,也许她会恐惧舅父把她赏赐给一个她不喜欢的驸马。薛绍暗叹,真真是庸人自扰啊。不然便请大哥为我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吧?嗯,那样一定能彻底忘记她。薛绍真的这般做了,他直接向薛顗请求,薛顗却讥讽薛绍’欲盖弥彰’。新嫁来薛家的长嫂萧氏很是热心,说萧家和她母族陈家有几位适婚且容貌上佳品行端正的姊妹。薛绍没料到自己居然还有挑挑拣拣的资格,可话已出口,也只得硬着头皮感谢萧氏的好意,却瞧见薛顗的笑意奸诈。

每天都是她却从未互见一面的三年时光,为宿命所中断的缘分,又被宿命用一柄纸扇悄悄续上,一切又重回原轨。

一次举手之劳的割爱,换回一片轻盈的信笺。’有缘他日必能相见此扇为信李晚’。正欲随手投入香炉,却被’李晚’二字深深吸引,遂捧在手心细细研究。笔体尚可,可惜筋骨不够硬直有力,莫非是女子?不对,店家道是一位年少郎君,想是他练习不勤吧。薛绍无端傻笑,李晚,竟只差一字。何时,我能遇见李月晚呢?这是薛绍当时的真实想法,他很难不这样想,不是吗?人海茫茫的长安城,他遇到过那么多人,发生过那么多值得回味的趣事,却从未遇到他自认早该重逢的她,仍只能’听’着她的’一举一动’,一次次嘲讽自己的庸人自扰。直到那一天的热闹西市,即将擦身而过的一瞬间,薛绍注意到了那柄曾被他看中的纸扇,也看到了那握扇之人,心话原来竟遇到了李晚。她回眸的一瞬,彷佛何处曾见,令薛绍的心弦为之而响,内心却无奈仰天大笑,怎会是个男儿啊!

再见,只过了区区数日。大片大片的月白木香,簇拥着一位碧纱少女,对比鲜明,很难不引人注目。望着那道纤瘦孤单的背影,薛绍忽想起父亲说第一次在太极宫遇到母亲时她也身着一袭碧裙。薛绍不由得便觉亲切,自然而然的主动上前与其攀谈。再一次的回眸,两人互比谁的眼瞪的更大更圆。一端,她是那般惊喜,另一端,发现她竟是女儿身,薛绍也的确喜出望外。他觉得自己与她何其有缘,不知她的身份,不知她因何在此,只知自己因与她的这段奇妙缘分而十分欢喜。待彼此报过名姓,薛绍感慨着,却也隐隐担忧着,她居然就是月晚,’折磨’了自己多年的月晚,她居然会是太平,被国子学的少年郎们挂在嘴边挂在心头的显赫贵女,大唐最难娶到的妻子人选,却是最能光耀门楣的一份恩典。但无论如何,终于与她重逢,薛绍毕竟还是高兴的,却看她,除了第一瞬的惊讶之外,彷佛心藏某种秘密,唇边笑意明显很勉强。

人生第一次的自卑,是因为月晚。薛绍清楚自己生的俊雅不俗,父母的骄傲眼神,亲朋的直面夸赞,同伴的羡妒语气,女人们羞红的面容,但他从未因此就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直到与月晚重逢的这一刻,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未引起她一丝一毫的重视,他深深自卑着。表面上装作把玩木香,心里却开始指摘自己,精神不够风发,衣服选的失败,身姿不算高大。。。继而又开始埋怨,怨自己往日为什么不认真倾听同学们有关于她的讨论?至少也要知道她现在的喜恶呀!而面对李贤等人的善意玩笑,月晚又急于撇清与他的关系。薛绍心凉,完了,从此后这丫头不止能让自己欢喜,还能让自己忧,这感觉实在不算美妙啊。

众人回殿,他恰好落她半步,呃,就在自己眼前,乌发梳成俏皮利落的垂练髻,几丝碎发扫着光裸纤白的颈,若有似无的蔷薇香气无意挑拨着薛绍的嗅觉,也许她先前是用。。。薛绍不敢再多想,极尴尬的摸了摸鼻尖,故作镇定,生恐被别人察觉自己的异样。天啊,这宫城内外有那么多世家出身、丰秀英俊、健壮又年轻的禁军,她就这样每天在他们面前走过来又跑过去,难道她不知道她的存在即是一种无声诱惑?不,不,薛绍的眼光又变得很挑剔,他端详她的五官,其实,她。。。也并非完美无缺啊,额头有点宽,鼻子有点高,嗯,她并不完美,不可能每个男人都喜欢她的长相。那天回到家后,脸几乎贴着了铜镜,薛绍第一次认真观察自己的相貌,有些好奇她会喜欢什么样子的男人。

再之后,薛绍深刻理解了什么是’天赐’的幸运。月晚竟十分愿意与他亲近,每一次,他都欣然赴约,却每一次都会劝诫自己,她只是爱和你在一起顽,这并不能代表任何实质的感情或约定,你必须学会遗忘和她之间的快乐回忆,这样,当哪一天她骤然离你而去下嫁别人的时候,至少你还能尽快收拾心情继续活下去。活下去?那么夸张?薛绍认为是的,很夸张,饮鸩止渴,太靠近她,不知结果,提心吊胆,然而,若要练习疏远她,却更是一种煎熬。

【】但是啊,薛绍又怨,怨她为何会是太平公主,倘若他爱上的是任何其他姑娘,他兴许已将她娶回家中。偏偏她是太平公主,是天子唯一待字闺中的女儿,大唐、吐蕃、突厥。。。她天真烂漫,对自己的未来和婚事懵懵懂懂,却实实在在有那么多的男人都在觊觎她。

过了半月,曾经的同学相约一起去平康坊饮酒狎妓,深陷苦闷的薛绍想也不想便满口应下。同学们喜出望外,纷说闷葫芦终于开了窍。才进妓家门槛,薛绍大受欢迎,被人左拉右扯,一个个都要求坐在他两侧,还主动送上写满情诗的诗笺,任他挑选。薛绍哭笑不得,忙不迭的说’不敢受’。同学窃声告诉妓人’此君尚未涉猎此道’,妓人们惊喜非常,更加热情。他后悔不已,想打退堂鼓,却莫名想到了月晚,没来由的一股恼火,她不会是我的,我又何必苦苦坚守!平白被人耻笑!于是,薛绍大口大口吞酒,试图趁醉寻欢,然终没成功,当一双白花花的手朝他的衣襟伸来时,他又想起了月晚,想起了月晚的手,想起了她天真灿烂的笑。醉意熏熏的薛绍用最快速度离开了房间,跪在地板上,他哇哇的吐个不停。同伴们面面相觑,有人关心询问,他道无事。转身回了房间,倒地便装昏睡,不管哪个女人来碰,他都不敢吱声,尴尬的一塌糊涂。

关于狎妓这件事,薛绍后来对月晚说了谎,他还曾为这个谎言而忐忑不安许久。当然,他很庆幸自己没在平康坊里做下什么糊涂事,因此一年后,在大明宫锦绣殿,在那个浪漫宁静的闷热夏夜,在他确信月晚不会后悔献身自己时,他才可以坦然的郑重的热切的占有了被自己心藏多年的女人。他记得他曾在她耳边说‘相信我’,其实他想说她一生都可以相信他,可在当时的情况下,埋在她的身体里,他连呼吸都觉困难,他不可能再多说出第四个字,他只想要她,只想让她快乐。【】

为什么呢?薛绍自问,可他清楚,其实早就知晓答案,只不愿去想。很早就知道,月晚和旭轮也就是当今天子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厚,因年岁相仿,月晚与天子是一起长大的,她跟着天子读书,跟着天子到处跑。薛绍羡慕过天子,因为天子是全天下唯一一个可以和她如此亲密的男子,在她出宫嫁人之前。然而,自重逢了,薛绍又开始可怜天子,又有谁能想到令天子执迷钟情的女人会是。。。

记忆深刻,文明元年,月晚奉太后之命前往巴州看望已被贬为庶人的李贤。离开时正是春天,山花烂漫之时,薛绍又捡起了对她的思念。始自春天,终于她归来,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一刻。长达七个月,借助于到处求人来之不易的’后门’,薛绍曾数次登上延平门城楼。他知道,月晚就在南方,他望不到她,其实就连巴州他都望不到,但除了做这样的傻事,他无以寄托思念,回家也只会觉得心里空落落。偏那一次,炎夏的一场暴雨里,他正要离开,天子竟登楼而上,独自撑伞,一袭水色薄衫,简约致雅,全无帝王威仪。天子富有天下,这座皇城,他可以随时走上来,看他想看的任何东西。

狭路相逢,薛绍才欲行礼,天子却匆忙虚扶’不必’。薛绍平静看他,他神色自若,然而眼里却掩藏着慌张无措。他毕竟不是一个无耻恶人,他做不到那种虚假的坦然。天子背对薛绍,站在垛口眺望远方,一个两人都心照不宣的远方。恨吗?薛绍不恨,却怪。因为在那之前两年,一个大雪纷扬的冬日,当分别三月后的薛绍匆匆赶到洛阳时,当他抱住她时,他确信她的发梢仍残留着安息香气,而整个宫里只一人离不开那只由交趾进贡的异域香料。薛绍不敢再深想,他怕她真的已堕入道德深渊,甚至他不知自己是否能够挽救她。薛绍怪天子,怪天子竟无力克制不该有的感情。暗下决心,也许因为我们成婚只有一载,月晚尚不能彻底放下,但我们还有一辈子,最后的最后,我们都将收获彼此的幸福。

“她离开了。。。四个月。”

“不,四月又六天,还有。。。三个时辰。不止她,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只是有些牵挂。。。而已。”

“多谢陛下。”

“你都。。。明白?”

“明白。”

“一直?”

“一直。”

“抱歉。”

“抱歉?”

“你懂。”

“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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