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五更,晨光熹微。
朱祐樘醒来的时候,发现枕边已然空空如也,枕下搁了一张纸条,上面是熟悉的娟秀字迹:“我有些不放心,先去姐姐那儿了,午膳时坤宁宫东暖阁见。”
他揉着那纸条,略一蹙眉,披了件外衫走到殿门口,询问当值的掌灯宫女:“皇后何时出去的?”
那宫女叩首道:“回陛下,娘娘四更半走的。”
朱祐樘琢磨些许,又吩咐她:“去把李广找来,朕即刻要见他。”
不多时,李广进到乾清宫东暖阁行礼。
殿里似是无人一般,甚为安静。满室光线柔和,青花乳足炉里散着清幽的沉香。雕花木窗边的暖炕上,朱祐樘正独坐着用早膳,此刻既不看他,也不喊他起来。
李广只好继续在厚厚的绒地毯上跪着,不知是给地火龙热的,还是心里小鬼作祟,他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余光小心地环视四下里,他瞧见御榻上叠着双人的被褥,心下多少有数了,此番私见,多半是为了追究昨夜皇后发火之事。
都说夫妻之间无隔夜仇,想必皇后昨夜留宿在乾清宫,帝后已然重归于好。可主子重归于好是一回事,下人不懂规矩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朱祐樘是什么性子的人,李广是清楚的。平日里的温文尔雅,不过是他的修为之道。多年来,面对宫中诸事,他表面上从不多言,心中却始终了如明镜。
他的爱恨,太多隐藏在了心里。
如今已不是成化朝了,他无需再用无休无止的隐忍来保全自己。在这宫中,无论大事小事,都得取决于他的意志,每个人的生死荣辱、高低贵贱,亦不过是他的一念之差。
东到钱塘水,西到关山月,幅员辽阔的大明江山,纵然尽在他清明之世的抱负中,可作为一个人,在他的内心深处,那最温存真实的地方,妻子已然和母亲一样,是今生今世最为重要、亦最须守护的人。
想到这些,李广心中猛的一个咯噔。不等皇帝发话,只见他手脚并用,跪爬到暖炕下的垫脚凳边,涕泪纵横道:“陛下,奴才有罪,奴才昨夜陪着娘娘从仁寿宫出来,娘娘当时盛火,奴才不该不劝的,奴才由着娘娘来乾清宫,实在是罪该万死!”
朱祐樘朝下面看了一眼,没好气地骂了句,“朕当初让你去坤宁宫,就是图个省心,现在倒好,后宫中流言四起,闹得鸡飞狗跳,你的差事可真是办得好啊!”
李广听了这话,冷汗涔涔而下,“陛下明鉴,户部李主事被廷杖的消息,是苫烟听到底下宫人在议论,禀报给娘娘的,奴才当时还劝娘娘不要信以为真,可后来又听闻容太妃出了事,奴才就陪着娘娘赶去仁寿宫探望,容太妃身边的齐翓儿也说起了廷杖的事情。”
朱祐樘放下黄釉粥碗,啜了口红枣银耳羹,“当时的情境,还有齐翓儿说的话,凡是你记得的,统统给朕一一道来。”
“奴才遵旨,”李广努力回想,思绪沉入追溯中,“那会儿,钟婠虽已施救,但容太妃尚在昏迷状态。娘娘悲痛欲绝,拼命摇着她的身子,无意中发现鞠衣的领子里还夹了一张血字书帛。娘娘看了那书帛后,便责问齐翓儿……”
“她怎么解释的?”朱祐樘淡淡道。
“齐翓儿的原话是:‘主子一日都在佛堂里,晌午听说户部的李主事被杖毙,坚持要为他念经超度,奴婢也不敢前去打扰,谁料她竟会悬梁自尽,实在是毫无征兆。’娘娘又问她杖毙的消息是从何而来,齐翓儿哭着回答:‘这是邵贵太妃身边的茉叶告诉我的,今早她的对食轮值到午门城楼上敲钟,想来是亲眼所见。’”
“呵,她倒是推得干净,”朱祐樘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说话,“你去钟鼓司查一下,昨个儿负责出朝钟鼓的是谁。”
“奴才私下查过了,是路宁,此人成化七年进宫,成化二十一年调去的钟鼓司,在此之前一直是邵贵太妃宫里的长随,”李广悠悠说着,见皇帝的面色愈发阴沉,复又小心翼翼道,“陛下,依奴才愚见,杖毙的说法,多半是路宁瞧见了锦衣卫执杖的场面,因着廷杖多毙命,故而想当然了。”
朱祐樘沉吟半晌,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案角。
按大明律,内外宫私通消息,传递谣言者,下狱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