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坤宁宫正殿，面阔九间的偌大地方，唯点了一盏八角福寿灯。
夜色浸透纱窗，一直侵袭到殿内深处。佛像前拜谒的信女，此时已祝祷完毕，缓缓从蒲团上站起。
走出红漆殿门，下了丹陛，她独坐在最后一级汉白玉阶上，望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前院有些愣神，不知不觉间，哼起了《汉宫秋月》的古调。
“娘娘，大事不好啊！”突然，李广从隆福门匆匆跑进来，跪倒在她跟前，“奴才按您的意思，一直在宫正司门口候着，刚刚王琼派人出来递消息，道是宫女们在录口供的时候，有几个吓晕了过去，从石屋里抬出来的时候，恰巧让乐新瞧见了，她误以为她们受了刑讯，一时情急，竟将桥头尖叫的事儿全认下了！”
星梦抬头看他，目光里掠过一丝茫然。不多时，她从怀中取出一串黑玛瑙佛珠，放在手里来回拨动着。
李广见她无动于衷，以为她是被这接二连三的灾祸给吓蒙了，赶忙劝她振作起来，“娘娘，您别怪奴才多嘴，陛下一日连下两道旨意缉凶，可见对那郑女官是何等的上心。如今乐新这么一认，搞不好便是杀人的罪名。您快拿个主意，不然就来不及了！”
“该来的总会来，”星梦叹了口气，继续拨动着那串佛珠，“李公公，过了今夜，你且回御前去吧，好歹你也在东宫当了十年的差，陛下想必还是会重用你的。”
李广怔在原地，他万万没想到，此情此境之下，皇后还在为自己打算，感动之余，立马叩首向皇后表明心迹，“娘娘，您赶走其他人也就罢了，可奴才身为坤宁宫侍长，就算再不济，也绝不会留您一人在这儿受苦！”
“坤宁宫已然不比从前了，”星梦将佛珠重新放回怀里，起身过去将他稳稳搀起，“我眼下要去御前告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纵得上苍庇佑，能救下乐新的性命，但你们往后的前程，我断是再给不了了。算我求你，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早点走吧。”
此时此刻，交泰殿的另一边，乾清宫西暖阁里，地火龙烧的很旺，殿内湿热的空气里，满是药材煎煮的苦味。
郑绿梳平躺在黄花梨架子床上，高烧不退，梦中呓语喃喃。
先前，萧敬按着皇帝的吩咐，从太医院请来了副原判秦古居，为郑氏开方诊治，奈何病势凶险，高烧始终难退。现下，他又奉旨从尚食局调来了司膳杜音，照顾郑氏的日常饮食，可怜榻上的人儿毫无胃口，两餐均只勉强进了些白粥，再吃不下任何东西……
星梦从交泰殿出来，遥望对面的乾清宫，灯火通亮。
一步步拾级而上，她的心从未像现在这般揪得紧，正如她之前在水烟桥上对他说的，他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而现在，她亦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娘娘，您……怎么过来了？”御书房外的檐廊上，萧敬正与一内侍私语，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一抹丽影上了丹陛，定睛仔细一瞧，竟是皇后，赶紧趋步相迎。
刺骨的北风里，星梦搓了搓手，裹紧身上的雪青色竖领披风，“萧公公，劳烦您去通报一声，我有要事求见陛下。”
红纱灯的映照，或多或少，为她苍白的面庞添了些暖色。她走近那道厚重的殿门，只听得里头传出琵琶的群奏快板，她知道那是《灯月交辉》的调子。
她于是立在原地静静听了会儿，待一个曲段终了，复又回过身去，问道：“萧公公，是乐工局的女乐们在演奏喜乐么？”
“回娘娘，正是，”萧敬躬了躬身，上前作揖道，“您有所不知，陛下刚召见了杨司乐还有十二位新入仕的吐鲁番女乐，您这会儿进去，恐怕多有不便。”
“无妨，我可以等。”星梦保持着面上的从容，低眉瞅了眼脚下，只见大红鞠衣的裙边沾了不少白雪，她俯身轻轻掸去，而后竟顺带着跪了下来。
“娘娘！您这是……”萧敬见她意志坚决，亦是两难，权衡再三，决定还是先应承下来，“娘娘，您快快请起，奴才这就去通传，这就去！”
但见得殿门微微开启，旋即又紧紧合上，过了很久很久，也未能盼得萧敬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