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今晚的燕京。
办公室拥挤,空气浑浊,窗虽然敞着,可惜燕京夏夜闷热,夜风无法驱散白日里堆积起来的温度。
半晌,郑陌陌开口,“对不起,我错了,下不为例。”
办公室瞬间更寂静了,秘书等事外人很怕引火上身,又不敢跑,只好缩着脑袋在角落里当鹌鹑。
“下不为例?”李半月斜倚着椅背,一字一停顿。
“没有下次。”以她对李半月的了解,这事到此为止了,于是郑陌陌堂而皇之地反手把准备好的检讨拍在虞司颜胸口,“借你。”
虞司颜胡乱按住那沓字如狗爬的检讨。
因字过于烂虞司颜出于对内容的好奇还仔细看了几行。
在她印象里郑陌陌的字还可以,这肯定不是郑陌陌亲笔。
当她思考这份检讨的代笔人究竟是谁时,那边郑陌陌来了句,“小虞,你是一孕傻三年吗?”
讨厌的女人嬉皮笑脸,“你怀孕时身手可好了,肚前三十米里百分百空手接白刃。”
虞司颜把检讨一卷,指着郑陌陌。“真不好意思,那是个崽,不是瓜。”
此行中孕妇是个稀罕玩意,人都有好奇心,虞司颜能体谅,平日里秘书走过路过手欠摸一把、按一把或戳一把她都没提出抗议,唯有郑陌陌——只要她们意外会面,郑陌陌一定要用标准弹西瓜的手法弹两弹她的肚皮。
——不过她承认,她怀孕时肚皮上的妊娠纹的确有那么一点像西瓜的纹路。
“又没说你是西瓜的妈妈。”郑陌陌还摆出一副委屈模样,补刀,“蛮圆的,滴溜圆,软乎乎,不戳白不戳。”
虞司颜本不想搭理郑陌陌,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不幸因“滴溜圆”三字破功,还是白了郑陌陌一眼。
“曹检又不提少捕慎诉了?”李半月抬眼,“看来不是工作压力大,属下怨声载道,难以面面俱到,而是华东和西南政法的那帮人物工作做的到位,对么?”
曹文幸蠕动着唇,“首……”
“没问你话!”李半月倏然厉声。
她把曹文幸吓了一哆嗦。
“两院不是打擂的擂台,更不是角斗场。”李半月盯着曹文幸,“这么喜欢当和事佬啊,明起去妇联的社区办事处上班。你很适合调节夫妻矛盾,化解家庭纠纷。”
涉事人曹文幸如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鸡崽,无助地四处环望。
“文幸他……”最终虞司颜递话,“妇联的事务还是女……”
李半月一抬手,“你觉得……”她说话声音柔下来,像一汪水,怀珠而川媚,“我在和人商量?”
虞司颜不吭声了。
“男人耳根子软,富有同理心,”郑陌陌落井下石,“刑事岗钉是钉,铆是铆……”
“郑陌陌留下,剩下的都出去。”李半月打断了郑陌陌的话。
“我发现你也喜欢快乐一下嘴。”等人走尽后李半月调侃。
“终于熬到我对人挑三拣四的那一天了!”郑陌陌很不客气的坐在沙发上,为自己暗挑大拇指,“开心。”
“值得吗?”李半月问。
“你们这一局……不好讲,没有败寇,只有悼词。”她说。
“我不认可她。”郑陌陌前倾些身,“着戎装者除开国皇帝外皆难堪大任。”她徐徐说道,“知战者,畏战,束手束脚,她的对外表现将十分软弱可欺,同时,因有军队支持,对内态度将会极端强势,这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支持她的理念。”
李半月微微挑了挑眉,“你支持我的理念?”
“对。”
“真糟。”李半月轻声说,“那玩意我没有。”
“你是有一个方略的。”郑陌陌说,“牺牲经济增速,降低社会竞争,放弃由市场调控价格,集体主义式得过且过嘛。”她思考了下,“司颜……大家希望她上的话,肯定要她重新开放市场,自由竞争,活泛筋骨。”
她往沙发扶手的方向凑,“我知道大家都怎么想,日子难过,争不出个胜负不如松手,过几年好日子,其实不是的,我们当年松松手,改开;成了那是因为那时和辉格逐鹿的是苏/联,我们是小弟,老大哥呢,老戈上来一松手,好家伙,解体了。”
李半月沉思片刻,垂眸看钢笔。
她放下笔,“随便你们。”
“如果你能再撑五年,给我五年时间,”郑陌陌转着茶几上的茶杯,几番斟酌后启唇,“我能摆平将领,我保证,不然一旦分而治之我们崩的绝对比辉格国快,辉格国的走向受民意左右,很多时候我们的想法与民意是两码事,这是纯粹赌国运了,你这二十年白干打水漂。”
“你保证……”李半月后仰些许,她合起眼眸,枕在椅,过了很久后叹了口气。
她一点点地挽起衣袖,露出满是斑驳淤青的手臂;脉管因炎症而凸显,像青色的蛇攀在枯枝上,静脉置管处盖了块敷贴,整张棉片是紫红色的,浸得全是从静脉处渗得血。
郑陌陌很慢的呼出一口气。
“我现在打利他/林……早上打,能撑到中午,下午再补一剂,勉强对付过去这一天,打完我就犯心绞痛,有时医生觉得我状况还好,给一剂止痛,有时觉得我状况很糟,连半针杜/冷/丁都不敢推;他们还害怕我脑溢血,又给挂降压的药,到晚上我坐起来就头晕恶心,只能躺着,我心功能不好,还躺不下,”李半月理好衣袖,蝉翼般的长睫收拢。
“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我只是想不通,想不明白我这样活着是为什么,我斗,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来世上走一趟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想死前风光一把,但我不知道我现在求的是什么。”
她的说话声悠悠传来,说话声音时轻时重,听起来忽远忽近。
“我执/政二十年整,四届,女人,理所应当见识短浅,意气用事。一时受挫,责任在我,我和罗雅尔两个更年期女人互挠;取得一时胜利,这局顺风。我尽我的本份,去争,去夺,去抢,到头来我也是为了满足我成为自由世界最有权势女人的野心,草菅人命,所有人津津乐道的是我曾属于哪个男人,会不会属于哪个女人,究竟承欢于何人身下。”李半月掀开眼睫,“说句实话,谁胜谁负与我何干?南非是人间炼狱,曼德拉照样是精神领袖。”
“分而治之,关我甚事?”她凝视郑陌陌。
郑陌陌是她的大学同学及舍友,年轻时与她并称燕大法学系双姝,如今年华逝去,保养的再好皱纹也悄悄地爬上了眼尾。
“我只是想让你想一想,值得吗?”李半月勾了勾唇,“不管你怎么做都会是不及格。你是女人,这是东方,无论胜负,哪怕你当真坐上这把椅子……”她敲了敲椅子扶手,“你也就是个花魁,只是个花魁,属于一只带毛小动物的私有财物——鬼知道这只带毛小动物是什么品种的畜生。不认可就是不认可,不接受就是不接受,不管怎么努力都没用,这是事实,事实不同于幻想。”
郑陌陌垂着颈子。
过了很久后郑陌陌陈词,“也没人理解斯大林,没人能详细列举他都做过什么,所有人都只记得他两任妻子四位情/妇;人们也通过铭记玛丽莲·梦露与肯尼迪的那一场虚构恋情铭记那位昙花一现的总统。要理解你的……怎么说……我们姑且称之为宏图壮志——至少需要一个博士文凭,我们做不到让每个老百姓都读到博士,人们就只能理解你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一切,女人,女儿,妻子,母亲,他们只能理解这些。”
郑陌陌从茶几抽屉里翻出一盒雪茄,她点了根,纠结很久还是将那一点温暖的橙色光芒按灭在烟灰缸里,“说到绯闻……阿斑斑是个热情的小姑娘,爱恨情仇轰轰烈烈,满城风雨,难听的话多着呢,别人被骂成过街老鼠,但大家不都捏着鼻子忍了您……”她用手加了个引号,“不正常,因为不能强求您会当凌绝顶的同时还喜欢男人。”
李半月失笑。
“你还是老样子。”她笑道,“当年民法课老师说你是天真、积极向上十分热情却愣是什么都学不会的小傻瓜,”她调整了下坐姿,“如果人们知道李云斑喜欢我——都不用有什么真凭实据,甚至无需举证以证实我究竟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毋需质证,只要捕风捉影的一句话我就完了,哗变,被捕,清算,死立执。”
“想开点,”郑陌陌托腮,“您好好养病,这生病嘛,很影响心情的。”
在这一瞬她理解了李半月她娘宋和贤每天鸡同鸭讲的绝望,遂放弃和李半月沟通。
静默后李半月问,“你觉得能赢?”
“不是能不能赢,而是必须赢,至少要斗到一方解体,秩序重组。”郑陌陌答。“不然我们对民众这二十年忍耐没有任何交代,和苏/联一样,我们也到此为止了,百年短命朝代,昙花一现。”
“怎么赢?”
“不知道。”郑陌陌挺实诚,“相信我,我可以的,我会每天在小蓝鸟和大眼贼上转发锦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