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从里面打开，引动的轻风吹过烛火，光影一阵偏斜。
“知府大人？”
襄州知府上来时早已将侍卫尽数屏退，孤零的一盏微灯执在人手中，在漆黑的夜色中发出轻微滋呲的燃着声。
萧一行从那昏暗的光线中看清走廊上的人一身官服满脸憔悴，心中已然对面前人的来意明白了七八分。
窗外月色如水，而相继造访的来客无言中已经彰示了此夜注定难以安歇。
“深夜叨扰，实在是愧疚，”
襄州知府尹德之进屋时目光瞥到桌边横放的深色物什，从形状看像是一把冷冷的佩刀，不由地愈加放轻了脚步。
他知道那是另一种权柄。他为官多年，对于自己手上的权利已经熟稔到近乎自由，然而在看到那一柄佩刀的时候，他却无比清晰的意识到那是另一片他完全陌生的，甚至因自己的无力而感到有些害怕的领域。
这种陌生使他觉得局促，却也无言中在他心中燃起一种希望——从他听闻有人执百泉门令牌路过襄州，立刻放下案牍决意前来拜访时开始。而在他看见那柄佩刀时，他更加觉得，屋子里的人便是他此刻能够抓住的唯一稻草。
“知府大人是为了小公子的事前来的吧，”
萧一行看向尹知府，此时夜色虽蒙昧，站立着的年轻男子却显然思绪清明。萧一行眸光与已经扶着桌子坐下了的尹知府短暂相接，从后者的神色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实不相瞒，在公忝为知府，在私身为人父，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说起此事，桌边的尹知府像是陷入了某种梦魇，五指扶着桌沿，边说边微微摇头，悔恨般阖上双目。
知道此夜无法安眠，萧一行也投降般抛弃了对卧榻的最后一点念想。在知府说话的空当间步过桌旁，重新将已经挂置起来的外袍披在了身上。
“内子早年身体不好，我也是不惑之年才有这个孩子，取名叫玦儿。生日在冬月里，再过半个月就九岁了。”
尹知府说话时，萧一行已经穿好了外衣，回转走过来，拉开椅子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尹知府知道他在听，便缓缓沉浸到对整件事情的回忆中去，“这孩子聪明，读书也快。平日里做完了功课，府上关不住他，便由着他出去走走逛逛增长见识。玦儿懂事，从来不仗着身份闯祸。”
大概世上人谈起爱子时的说辞大都是这样的吧，萧一行认真听着，却也没由来地想道。
“初二那天我一整日都在忙公事，到了晚上才有家里的仆从来告诉我，说小公子白日自己出去了，晚上没回来。”
寂静的屋子里只听到尹知府一个人沙哑的声音，“我开始只是叫人去找找——襄州是我管的地方，眼皮子底下能出什么事？可谁知玦儿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城里城外寻遍了都没看见影子…”
“如果是有人刻意为之，无非三种可能，一是拐带小儿，二是劫匪绑票，三是故意寻仇，”
萧一行沉吟道，桌上一盏微灯，同时映照着桌旁坐下的两人，“冒昧相问，尹知府平时可有仇家？”
“仇家…”
座上的尹知府似是将这两个字擒在口中咀嚼了许久，方迟疑着摇了摇头，“方圆百里内，襄州算得上富庶，平日里救济灾荒开通商道，人际往来上倒还不错，不曾有过这种地步的仇家。说是绑匪…”
尹知府叹气道，“若真是绑匪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倒还罢了，总好过这样踪迹全无。可是等到现在，府上是什么传信都没收到。再者玦儿平日出门时穿着低调，也是不愿让匪徒注意到的意思…”
“这样说，事情便更加难办了，”萧一行思索道，“拐带人口不过为了挣几两银子，现在襄州小公子走失一事人尽皆知，若是胆小的早把人放了，若是胆大的，索性放出消息勒索一回，也比握个烫手山芋在手里要强。”
“可是这么大个孩子，不皮不淘的，又还有什么别的去处呢？”
尹知府道，“街坊搜过了，林子搜过了，河啊池塘啊，这些能捞的地方也都捞了。”
种种猜测带来的痛苦似乎比回忆还要折磨人的心神，尹德之在烛火边无意识地陷入一种无尽的颓唐，也不管此时自己的形象落在年轻男子眼中有多么狼狈——高高在上的知府，他现下只想拿这高高在上几个字去换一点儿令人安心的讯息，一点儿也好。
“近几年来，襄州常有走失人口的案子吗？”
寂静之中，萧一行忽然问道。
极现实的问题稍微将尹知府从恍惚中拉回了一点，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是襄州的主心骨，沉默着定下神思来，摇了摇头，“不常有，不常有…萧公子进城时应当也看到了，襄州南有花街林立，北有林场石场，人口人力买卖一直是一条很重要的经济来路。但是有各级官吏管着，这类交易倒还不至于猖獗到肆意拐带小儿的地步，我在襄州做知府这些年，也没有觉得襄州人口走失的案子比别处多。”
残烛曳曳，桌旁的两人同时陷入一种沉思的静默。萧一行抬眼，目光正触上窗沿，估摸着时间，此时白月应该已经低垂，微亮的月光从外面洒在窗户上，照不进来，便如同撒了某种荧粉一样在窗沿的缝隙间淡淡流转。
一夜之中两人前后前来，为的正是同一件事。如果说李刁斗求助的同时还尽量想着不愿连累自己涉入此事，那么尹知府的到来则是添了直白的一笔，本着官府与百泉门同枝一气为理，将自己无法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