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妻(2 / 2)

明幽收泣而笑,果真上了马背。唐瑜见她衣衫单薄,又解下斗篷递给她,自己在前面牵了马缰,问:“明家在哪里?”

明幽道:“在城东崇仁街,悬铃巷。”

唐瑜道:“这倒顺路。只隔了两条巷子。”

明幽奇道:“你家住哪儿?”

唐瑜道:“崇仁街佩鱼巷。”

明幽道:“两三里的路程,却从来没见过。”

唐瑜道:“是。”

马儿悠悠哒哒走出半条街,明幽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

唐瑜道:“怎么不认得?前日还见你和明校尉一起在马球场。”

明幽道:“我们见过不止一次。”

唐瑜道:“天问楼上,还见过一次。”

明幽道:“也不止两次。”

唐瑜笑了,他看了马背上的明幽一眼,又转回头去,走出十多步,方道:“纪叟家门前,还见过一次。”

明幽红了脸,道:“我要向你道歉,那日我不该打你。”

唐瑜欣然道:“打了吗?我已忘了。”

明幽道:“可我记得,一直悬在心里。”

唐瑜便不说话了。

明幽忍不住问:“别人都说,你要做驸马了,是不是真的?”

唐瑜道:“不是。”

明幽道:“可别人都说,公主喜欢你。”

唐瑜道:“是吗?”

明幽道:“是,别人都说圣上要赐婚给你。”

唐瑜问:“别人还说什么了?”

明幽道:“别人还说,先帝在时就要赐婚的。”

唐瑜笑问:“别人有没有说唐瑜喜欢谁?”

明幽一愣,道:“倒不曾听说。”

唐瑜看了看她,终于一笑转头。

明幽道:“你难道不喜欢公主?她若要嫁给你,你肯拒绝吗?”

唐瑜道:“也难说。”

明幽便闭口不再言语。唐瑜牵马走得极慢,让马蹄声一路碎碎地洒,走出城中,转到城东后,他问:“怎么不说话了?”

明幽低声道:“没什么好说的。”

唐瑜的心思本来细腻,他已猜中了明幽的情绪,连她为何会出现在纪叟酒坊前也稍稍明白了,他的心中泛起柔意,遂徐徐解释:“前日马球会后,圣上留我在宫中晚宴,是说了招驸马之事。”

明幽忙问:“那你怎么回的?”

唐瑜道:“我回‘不敢承诏’。”

明幽将信将疑,道:“真的?”

唐瑜道:“真的。”

明幽心中微酸的醋意霎时蒸发了,她一欢喜,话又多起来,轻声浅笑,两个人又走过了几重街。

当日卫鸯留住唐瑜用晚膳,唐瑜一进椒房宫,看见暖阁中皇后与公主端坐,与他只隔了一道珠帘,心中已经明白了十分。卫鸯果然说起想下诏书赐国婚之事,唐瑜跪拜拒道:“唐瑜不敢承诏。”

卫鸯道:“公主位尊貌美,唐少尹还不中意?”

唐瑜道:“各人姻缘,自有定数,无关尊卑,不可强求。”

卫鸯道:“公主的姻缘,早已困在唐府。”

唐瑜道:“唐瑜的姻缘,却不在龙朔宫。”

卫鸯怪道:“不在宫中,还能在哪里?莫不是天上?”

唐瑜决然道:“在城西,纪叟酒坊处。”

唐瑜领着明幽回了悬铃巷,明家奴遥遥看见明幽过来,忙朝府里喊:“小娘子回来了!”又跑过来问,“小娘子没有撞见阿郎吗?他找你去了。”明幽道:“没有。”

一众奴婢都跑出来,扶明幽下马,明幽却向他们道:“你们先进去,我还有话和唐少尹说。”众人方知这郎君是唐瑜,慌忙补了礼,一边暗暗打量他,一边避回府里去了。

明幽解下斗篷,送还唐瑜,盈盈肃拜道:“多谢唐少尹送我回家。此次一别,不知再会何日。”

唐瑜道:“再会何其容易?我只在两重巷外,不是隔了天涯。”

明幽双眸璀璨如星,道:“果真容易吗?我若明日想见你呢?”

唐瑜道:“那我明日就来见你。”

转眼三个月过去,腊月临近,满城风雨晦暝,连明熙也懒得出门交际了,这日歪在暖阁里和甄婉闲聊。甄婉一边给他捶腿,一边笑道:“你妹妹本领了得,公主降不住的人她降住了。今早我从外面回来,见一辆马车往府内搬箱子,我问是什么,家奴们说小娘子爱吃樱桃,唐二公子便送了两箱樱桃来,我奇怪说,这天寒地冻的季节,哪里来的樱桃?家奴们说中原没有,四季如春的东瑶却有,唐家特意派人去东瑶买了新鲜樱桃,用寒冰镇住,四日三千里送到了开元城。这一路要花多少财力人力,你明家也未必做得到。”

明熙道:“他该做的!我明家女儿难道是容易娶的?”又叫婢女,“去小娘子那里哄些樱桃来吃。”婢女去了。

明熙问:“昨儿唐瑜来家里了?”

甄婉道:“明府昨日大开晚宴,欢迎未来姑爷。”

明熙道:“父母怎么说的?”

甄婉道:“公公说‘幽儿从此交给你了,我们从前对她太娇惯,今后若还不懂事,你该管教时便管教’;婆婆脸上开出花儿了,明里夸他礼数全,暗里夸他品貌好,又是送书又是送画,我初来你家时,怎么不见你母亲这样疼我?怎么对我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姑爷还没进门就是自家人了,媳妇进门三年,还是外人呢!”

明熙“呀”了一声,捏娘子的手道:“怎么拿你当外人了?母亲昨晚不也送你一件狐腋斗篷。”

甄婉道:“我是沾你们姑爷的光呢!往常别家来说亲,婆婆总说幽儿还小,不着急,如今倒好,唐瑜一走,就开始给幽儿筹备嫁妆,不知怎的挑出一件没人要的斗篷,顺手给了我!”

明熙问:“日子定了?”

甄婉道:“多半是腊月十八了。”

明熙想了想,道:“若是唐瑜,也没什么挑的。他是个君子,往常我们在一起,还嫌他太端正,大家都狎妓,唯独他坐怀不乱,所以谢柏轩说和唐瑜一起玩不痛快,如今换成是嫁妹妹,倒放心他了。”

甄婉捶腿的手停住,道:“‘唯独’唐瑜不狎妓?”

明熙猛地省过来,道:“我说唯独唐瑜和我不狎妓。”

甄婉道:“你说你了吗?”

明熙道:“说了,你没听见。”

甄婉猛地一拳捶在明熙大腿上,明熙便假装叫痛,抱住娘子往身上拉,忽听婢女道:“小娘子来了。”

明熙忙下了地,甄婉也坐直了,门帘开处,先蹦进来两只雪白的幼貂,明熙道:“哟,哪里来的貂儿?”

明幽提着一篮樱桃傲傲娇娇进了门,道:“我叫你给我捉貂儿,你总说没空,现在人家给我捉了。”

明熙问:“哪里捉来的?”

明幽道:“洪武围场。”

明熙道:“我本来就没空,又要在恭王府当值,又有许多朋友要应酬,几时得去围场?”

明幽道:“你是天下第一忙,还好人家有空。”

明熙道:“是,单他对你好,那你赶紧过去,明家不要你了。”

明幽生气了,坐在甄婉身边道:“瞧他说的什么话。”把樱桃递给嫂嫂,却不许哥哥吃。甄婉笑道:“你出嫁,嫂嫂送你什么呢?”

明幽羞道:“谁说我要出嫁了?我还不想嫁呢。”

甄婉道:“怎么又不想了?”

明幽道:“我……我有些怕。”

甄婉道:“怕什么?”

明幽道:“忽然就要成别家的人了,怎么不怕?去了他家,家人也是陌生的,下人也是陌生的,若他们不像阿爹阿娘、嫂嫂这样让着我依着我,那可如何是好?”

甄婉柔声道:“怎么就是别家人了?你永远是明家人,只是又多了一个家,从此有两家人一起爱你、疼你,你才真真是幸福、完整的人儿了。”

明幽便依在甄婉肩头,道:“他也说,明家人对我多好,唐家人也会对我多好。”

明熙道:“还不快坐直了!要做妻子的人,还这样黏黏腻腻的,去了别家惹人笑话!唐瑜没有母亲,你去了就是主妇,你不端庄稳重,如何掌管一个家?”

明幽赌气道:“我偏不!”甄婉忙把她搂了,向明熙道:“要你教!幽儿比你懂事多了!”

岁尾腊月,唐珝房中铜炉檀碳烧得正旺,苏叶独自倚在灰裘榻上,听窗外遥遥传来鼓乐之声,她把窗户掀开一线,隐约看见五重庭院之外的唐府正堂,灯明如昼,花缀满庭,红锦堆云,宾客如潮,心中悄悄道:“唐家娶媳妇,竟这样热闹。”忽然门帘被掀开,那叫果儿的摘花小婢女探进头道:“苏娘子,你一个人吗?”

苏叶笑着向她招手道:“是,你来和我说说话。”

果儿过来榻边坐了,苏叶见她的小手冻得发红,便伸手去握住,问:“吃饭了没有?”

果儿道:“刚吃过了,我忙了一天呢。”

苏叶问:“你在忙什么?”

果儿道:“百子帐里的花儿都是我和阿娘布置的。”

苏叶问:“什么是百子帐?”

果儿道:“就是新郎官和新娘子今晚住的帐子,在后花园中搭的。”

苏叶道:“新娘子进门了没有?”

果儿道:“进门了,唐府的正门一年难得开一次,今日大大敞着,把新娘子迎了进来,好多侍娘服侍她,我挤不进去,就出来了。”

苏叶道:“今夜那边人多,你别过去,一会儿被踩到了。”

果儿道:“人多得不得了!满城的贵人都来贺喜,还有好多大官是从各州赶来的。新娘子的嫁妆也多,这头进了唐家,那头还在明家没出发呢。”

苏叶停了半晌,问:“你有没有看见三郎在哪儿?”

正说着,唐珝闪了进来,果儿道:“说不得,一说就到了。”

唐珝道:“在说我什么?”

苏叶道:“你兄长成亲,你不在外面帮忙,跑回来做什么?”

唐珝道:“怎么没帮忙?从昨夜忙到现在。想着一天没见你了,偷空回来瞧瞧。”

果儿便从榻上起来道:“我先走了。”

唐珝揪她的翘辫儿道:“鬼丫头,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咱们一块儿坐着说说话。”

果儿护住辫子道:“你总是逗我,我才不和你说话!”说完夺门逃走了。

唐珝过来拥住苏叶,苏叶问:“新娘子接来了?”

唐珝道:“接来了。”

苏叶问:“她长什么样?美不美?”

唐珝笑道:“团扇遮着脸,我又不是新郎官,哪里敢去摘扇子?”

苏叶拿鼻尖去碰他的鼻尖,道:“你将来也要做新郎官的,到时候,我怎么办?”

唐珝便吻苏叶,抚慰道:“我不娶妻,只守着你过一辈子。”

唐珝住的惜环院外有一处书寄池,池中鱼一直是唐瑜喂养,今日不到寅时,他已出了百子帐,来池边喂鱼,早冬湿气一团团飘在空中,池面浮了一层薄冰,犹见冰下鱼儿自在游弋,他一身素袍静静投食,没过多久,只见唐之弥穿着朝服匆匆过庭,身后跟着唐平,唐瑜过去行礼道:“父亲怎么起这么早?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明幽还没来为父亲奉枣上茶。”

唐之弥道:“圣上急传,不得不去。那些虚礼一应免了,我只吩咐你们:如今两姓联姻,你夫妇当和睦钦敬,共奉宗庙。你已成家成人,唐家的门第盛衰,将来都在你身上,更要修德养性,持重端方,在内爱护妻弟族人,在外勤勉侍国侍君。”唐瑜应了,唐之弥疾步而去。

须臾,又见唐晋睡眼惺忪地寻来,笑道:“二郎的婚假怕是没有了——开元府请二郎即刻回任。”

唐瑜道:“去书房取公服来。”

唐晋应了,往书房跑去,另一边,唐冲又闪出来,直奔惜环院去叫唐珝,唐瑜心中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果然不多时,唐珝火烧火燎地下楼来,一边跑,一边束腰带,唐冲在后面捧着辟邪冠和千牛刀。

唐珝一出院子,便见唐瑜立在池边,笑道:“新郎官怎么舍得起这么早?”

唐瑜不答,反问:“今日该你当值?”

唐珝道:“不该我,不知怎的又差人来传。”

唐瑜眉头皱了起来,道:“国中出了大事,你要留心。”

唐珝应了,骑马出了唐府,两刻之后进了龙朔宫,天色黝青,只见文武百官黑压压一片往正殿赶,卫队在宫中奔来驰去集结布防,他见有个相熟的校尉领着兵纵马掠过,便问:“陈校尉!怎么了?”

那校尉头也不回大声应道:“北方起战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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