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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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明幽午睡初醒,见帘外秋阳和煦,便出了闺阁,叫了嫂嫂甄婉,坐在庭中池边做女红。不多时,见明熙穿一身窄袖短袍的玄色骑装,急匆匆穿庭而过,手里拿着球杖,大声吩咐明书给马换一副气派的马鞍,甄婉便问:“风风火火的,又要去哪儿?”

明熙道:“去宫中打马球。”

甄婉道:“平日都是在恭王府上打,今日倒进宫了。”

明熙道:“是唐少尹相邀,陪圣上打球。”

明幽一听,手上的针线不由得一停。

明熙一边理腰带,一边道:“说来也奇怪。”

甄婉问:“奇怪什么?”

明熙道:“我和唐少尹虽在酒筵中会过几次,却也无甚私交。前儿乍乍地邀我去桃影河钓了一天鱼,今早又下帖子来,约我进宫打球。”

明幽道:“想来是中秋之会,才发觉二人互为狼狈,相知恨晚吧。”她本是想揶揄哥哥,忽然醒悟连唐瑜一起损了,自己忙掩了口。

明熙道:“好好,我们都是狼狈,独你们是君子。”他把球杖在空中虚舞了一个圈儿,转身要走,明幽忙道:“你等着。”

明熙道:“怎么?”

明幽放下绣帕,道:“在家待着无聊,我随你去,看看你球技长进了没有。”

明熙道:“都是郎君,你又去抛头露面,成什么体统?就在家陪你嫂嫂说话。”

甄婉道:“你带她去吧!一年四季地困在家里,古灵精怪的小娘子也困成天聋地哑了。”

明熙便道:“去换了男装来。”

明幽喜笑颜开,欣欣然跑回闺房去换衣裳。明熙在庭中等得不耐烦,只把球杖左挥右舞,道:“平日叫也叫不去,今日倒赶着要去。”

甄婉抿嘴一笑,道:“她自中秋节之后,每日找我说话,三句话不离那位唐少尹,你还不明白?”

明熙一听愣住了,挥舞的球杖停在半空,若有所思。

顷刻,明幽扮成小男仆的模样,随明熙出了明府,往龙朔宫而来,到了宫门口,明熙遇见崔如祯,两人打了招呼,并马进宫,崔如祯压低声音问:“你听说了没有?”

明熙道:“什么?”

崔如祯道:“昨夜御宪台把谢柏轩抓走了。”

明熙吃了一惊,道:“那舞伎的事败露了?”

崔如祯点头道:“是去袁府抓的人,袁家这样的高门,居然拦不住,袁青岳气得吐了血。”

明熙叹气道:“除了龙朔宫,哪里也拦不住薛让了。”

崔如祯道:“那日在场的都是相熟的朋友,怎么事情就传上沧山了?”

明熙想了想,道:“楼里乐工舞工甚多,难免人多口杂;各家家奴,也难保没有异心狼。”

崔如祯道:“是了。”

明熙小声道:“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早知今日,当时你不如不救他。死在舞伎的剑下,可比死在薛让的牢里痛快多了。”

崔如祯道:“谢柏轩的父亲是大理寺卿,如何肯善罢甘休?这下,大理寺和御宪台结梁子了。”

明熙道:“梁子早结下了!大理寺被御宪台骑在头上何止一两日?”

一行人到了皇宫西北角,马球场已是人声鼎沸。场边长亭中坐着宫人和各家家眷,数十位公子牵着马在场中谈笑,一半玄色劲装,一半赤色马服,皆是锦带兽靴,神采奕奕。明幽自在亭中坐了,眼睛四寻,刚瞧见唐瑜在给他的黑色突厥马编马鬃,便听一位宦官宣:“恩和公主至!”

明幽一扭头,看见十二个宫女拥着公主出现了。那公主额贴金箔花钿,身穿云霓缎裙,臂弯一道五丝披帛随风飘出半丈去,好生招摇,明幽撇着嘴随众人行礼,听宦官叫“平身!”才起身归座。

恩和公主美目流盼,把球场上的公子一一看遍,看见了思念的身影,便笑吟吟向他去。唐瑜已编完了马鬃,正在专心扎马尾,见公主过来,又行了一礼。公主一边抚摸他的马,一边同他说话,众人皆看着两人笑,唯独穿男装的明幽心中生起了气,暗道:“她那裙子我去年早穿过了!今年再穿未免有些落伍。”

又过少时,宦官宣:“圣上至!”便见卫鸯骑马而来,身后跟了唐珝,皆身着红袍,卫鸯见唐瑜穿黑袍,笑道:“唐家两兄弟今日球场为敌,倒要分个高下。”

唐珝道:“他不是我的对手。”

卫鸯又见恩和与唐瑜在一起,便戏谑道:“你是愿意朕赢,还是唐二郎赢?”

恩和嗔道:“三郎说话轻狂,不如陛下和我们一队,给他点颜色瞧瞧。”

卫鸯闻言大乐,道:“还未过门,先把小叔得罪了!”

一通鼓毕,众骑手在球场中列队集结,卫鸯朗声道:“今日球场如战场,只分敌友,不分君臣,诸君当竭力争击,马不乏不停,人不疲不止,胜者各赏绢百匹!”球场顿时喝彩声、鼓掌声四起,众骑手皆举起球杖挥舞示意,胯下的马已是鼻喷白气,昂首蹬蹄,斗志难遏。

鼓擂钲鸣,内侍抛出雕文七宝球,卫鸯截住了,以杖运球,策马直往东边球门而去,众人趋之,唐瑜等人在敌队,也只是作势拦截,并不较真。离球门尚有百步远时,卫鸯挥杖远射,宝球应声入门,场边又是鼓声大作,众呼万岁。

待卫鸯拔了头筹,众骑手才放开了手脚,卫鸯再得球时,人人心道:“这回不再相让。”于是崔如祯、徐言、徐行相继来拦截,谁知卫鸯久在行伍,在军营中常以马球练兵,技艺娴熟;身下的骏马也是横冲直撞,载着卫鸯如入无人之境,又破门两回,卫鸯以杖指众骑,道:“都是羊羔儿!拿出虎狼之气来!”

少时崔如祯得了球,带出十步,又被卫鸯夺去,往球门奔袭,众骑手都被远远甩在身后,独徐行单骑追了过来,心道:“纵然你是天子,若连得四筹,我等脸上无光。”便拍马直追,两匹马并肩而驰,马颈相撞,徐言趁卫鸯挥杖的空隙将球揽了过来,卫鸯再欲回夺,徐行一个长传,传给了徐言,徐言再挑给唐瑜,唐瑜持球,左萦右拂,引了对方三骑来防,他见明熙在左前方,便击地长传给明熙,明熙球杖一挥,宝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越过面前防守的人马,轻轻巧巧从球门的右上角擦门而入。

下一回合,唐珝得球,正欲前传,唐瑜的马斜刺而出,把球拦了下来,转马掉头往西边走,唐珝、卫秀两边夹击,意欲夺球,唐瑜的马灵巧至极,将二人都躲了过去,快到球门时,唐瑜将宝球一挑,那球越过卫秀,滚到明熙马下,明熙就势一击,又拔一筹。

唐珝事先夸了口,却被哥哥占了上风,心中不服,道:“这球算你偷的。”

唐瑜一笑,策马回防,道:“你也偷一个。”

唐珝得了球,果然再不相让,一路运球如飞,崔如祯从他右边擦过,唐珝球杖一挑,将宝球从马的右侧挑到左侧,球杖换到左手,依旧粘着宝球往前走,这一秀技,场上场下众人都不禁喝彩。到了球门前,对方两骑来防,唐珝正有心以一敌二,却瞥见卫鸯策马赶来,处在空位,唐珝虽然不舍,还是将球点给了卫鸯,让卫鸯再出一出风头,谁知卫鸯又把球回传过来,喝道:“放胆攻!小狼崽子!”

唐珝精神一振,赶球往前,估算着对方四蹄落地的节奏,将球从那马腹下直直击过,对方回马不及,唐珝早从两骑中间一掠而去,接球扬杖,破门得筹,卫鸯在身后大声喝彩。

一时间,球场中越战越烈,五光十色的骏马并驱分镳,众骑手球杖如电光相逐。这厢卫鸯久经沙场,卫秀射技超群,唐珝年少气盛,各自频频得手;那厢唐瑜、崔如祯、徐氏兄弟相识已久,配合无间,明熙虽然初次与他们一队,因为唐瑜有心助攻,也数次斩获。

长亭中,明幽与恩和眼中看着同一个人,心里藏着同一件事。恩和身边的宫女笑道:“唐少尹虽然是探花郎出身,骑术倒似个将军。”

恩和道:“文官知战,武将知书,是大焉之福。”

宫女道:“也是长公主之福。”恩和听了,再掩不住甜蜜的笑意。

唐瑜纵马迅疾,杖下宝球宛转盘旋,连过了两名骑手,吏部尚书董从律之子董丝雨也拍马来拦,他俯身以杖勾球,唐瑜球杖轻点,把球抛起,与董丝雨的杖头只差毫厘,又转到唐瑜的杖下粘住,眼见两匹马即将擦身而过,董丝雨忽然伸出球杖,往唐瑜的马前一伸,马脸被击,顿时奋蹄长嘶,唐瑜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四周的骑手慌忙勒缰住马,场中大乱,一片嘶声,看台上明幽、恩和齐齐站起身来,惊慌失色。唐珝原本是来接应董丝雨的,见哥哥被暗算,心头火起,随手一鞭就抽在董丝雨的头上,道:“你不想活了?”徐言慌忙策马过来,将二人隔开。

崔如祯不满道:“董四郎,你是来打球,还是来打架?”

董丝雨笑道:“大意失手,休怪,休怪。”

唐珝、明熙都下马扶起唐瑜,唐瑜见自己的马鲜血直流,便向卫鸯告了退,牵马走出球场。医师过来查看他的伤,恩和奔出长亭,去了唐瑜身边陪着。

唐瑜心疼自己的马,面露愠色,那董丝雨也退了场,来到唐瑜面前,作揖道:“向唐二郎道个歉,实是无心,马儿伤势如何?我认识一个兽医,最擅长看马,现在便叫家奴请来。”

唐瑜回揖道:“球场意外之事常有,不必挂怀。”

董丝雨点头道:“意外真是难说,这球杖也不知怎的着了魔,不冲球却冲马去。”

唐瑜道:“城东有位和尚叫觉辩,有副秘方专治魔障,可以叫家奴请来替你的球杖瞧瞧。”

顷刻间,场上局势又变了,卫鸯这队连得三筹,声势大振,唐瑜便唤来唐晋,道:“再牵一匹马来。”原来打马球最劳马力,众骑手多数带了两匹马备用。唐晋依言又牵了一匹过来。

恩和看唐瑜鬓角还在冒汗珠,心疼道:“你歇一会儿。蹄飞杖舞的,场上人不在意,却不知道场下人在担心。”

唐瑜一边扎紧袖口,一边注视场上的动静,道:“不过是一场闲娱,有何担心的?”便上马驰去,留下恩和愣在场边。她是天子的妹妹、大焉的公主,竟被唐瑜如此当众冷落,进退不是,忽然怒从心起,命宦官道:“牵马,拿球杖来!”宦官忙牵马过来,又劝道:“公主若要打马球,去和宫女们打,这场上的郎君可比不得……”

恩和已抛下披帛,夺过球杖,翻身上马,勒马缰道:“去!”于是骏马冲入球场,场上场下顿时惊声大作。恩和巧舞球杖,把宝球从崔如祯杖下拦过来,众骑见是公主,哪里好当真拦截,纷纷放她过去了,恩和驱球到球门五丈外,劲挥玉杖,宝球如虹,翩然入门,于是众人齐齐叫好。再开球时,明熙把球敲给唐瑜,恩和便纵马来堵,唐瑜也不与她正面交锋,轻飘飘要传给徐行,恩和双足勾镫,俯身探杖,把宝球中途抢过来,卫鸯也大赞:“好骑术!”恩和的裙袂飘飞全场,眨眼再得一筹,卫鸯笑道:“有了公主,我们自然稳操胜券。”他知道对面放不开手脚,自家胜之不武,因向长亭下各家家眷问:“有谁能与公主一斗?”

明幽见公主先是黏缠唐瑜,又在球场上大出风头,早按捺不住了,听卫鸯问,妙目骨碌碌一转,便站了起来,明熙见了大叫:“坐下!”

明幽嘟嘴坐了回去,卫鸯却道:“那是谁家女眷?她若想来,便来!”

明幽从长亭中出来,倩然拜道:“民女明幽,愿上场为陛下助兴。”

卫鸯道:“姓明?可是文昭侯明如海之女?”

明幽道:“是。”

卫鸯笑道:“你这个小女子,也会打马球?”

明幽道:“公主会,明幽也会。”

卫鸯道:“好!”吩咐场边宦官,“给她备马备杖!”

于是明幽整装上马,头上男子纱帽的两脚一弹一弹,颇为可爱得意,崔如祯开球时,先抛给了她,她纵马赶球,明熙过来接应道:“给我。”明幽不听,赶出五六步,故意传给唐瑜,唐瑜却不停球,就势转给了明熙,于是恩和策马来斗明熙。明熙引球掠出三丈,恩和以杖击打明熙的杖,明熙不时挥杖相挡,宝球却还不离左右,恩和便勒马来撞,把明熙的马撞得吃痛长嘶,明熙无奈,只好让出宝球。恩和得手后,立时转马回奔,明幽见哥哥吃亏,更是生气,当下打马来拦,恩和斥道:“闪开!”明幽心道:“偏不让你过去!”把杖低低探下夺球,恩和把球击向左手边,再把马往左一赶,眨眼甩下了明幽,再躲过两个玄装骑手的拦截,球门已近在咫尺,恩和把球猛击出去,明幽却纵马横拦出来,高挥长杖,把空中的宝球稳稳断下,玄装骑手们齐声叫好。

明幽把球护在杖下,灵巧越过恩和,送给崔如祯,崔如祯一打马摆脱了恩和的追赶,再给唐瑜,唐瑜护球破了三道拦截,回传右后方,却是明幽接着了,她一面护球前行,一面挥手叫玄装骑手们左右跟上,忽然卫鸯打马来拦,纵马从明幽左边擦过,作势一抢,明幽以杖捞球在空中舞了一个圆,落地时,球还在杖下。她见一个玄装骑手在十丈外并行,便左冲右突,诱了两骑来攻自己,眼见骑手出了空位,便把球传了过去,那骑手得球,挥起一杖,宝球应声落门,明幽欢呼雀跃,又迅速勒马回防,把恩和盯住了。原本冷却的气氛终于又活跃起来,郎君们各施所长,女郎们也毫不逊色,两边策马奔腾,来回攻防,把一方球场搅了个天翻地覆。

日薄西山时,马球赛总算散了,又累又欢快的明幽和哥哥出了宫。一路上明熙和各家朋友打招呼,却不见唐瑜的身影。明幽记得刚出球场时,还看见他和圣上在场边说话,怎么还没出来?她心生奇怪,于是频频回望未闭的宫门,明熙问:“你在瞧什么?”

明幽道:“没什么。”

明熙走了几步,又问:“你在找唐瑜?”

明幽冷不丁被哥哥说中心事,道:“是又如何?”

明熙便不再说话,信马由缰往前走。

明幽少女心思何其敏感,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明熙道:“我说什么?”

明幽道:“平时我稍微提一下哪家公子的名字,都要被你取笑半天,现在却一句话也不说。”

明熙不答,这沉默让明幽更着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愿意我喜欢他?”

明熙道:“你没听见大家叫他驸马吗?”

明幽一怔,道:“那是你们叫着玩,又不是真的。”

明熙道:“怎么不是真的?先帝在时,已经允诺恩和公主嫁给他,谁不知晓?只是久病耽误,没来得及下旨就驾崩了。如今圣上自然是要继承先帝遗愿赐婚的。你瞧他怎么还不出来,自然是圣上和公主留他在宫中了。”

明幽的心思被哥哥点穿,一阵慌乱,低头不语。

明熙瞧妹妹的脸色转暗,便道:“你若看上平常郎君,任他有婚无婚,我有的是办法;可他要做圣上的妹夫,你哥哥也无能为力,歇了这份心吧。”

明幽再不说话,将手中细鞭一抽,绝尘而去。

一连两日,明幽在闺阁里闭帘不出,甄婉叫她逛街不去,明熙叫她吃饭也不理,锦儿端了茶饭进屋,又原封不动端了出来。是夜,甄婉秉了烛,掀帘进门看她,只见明幽散着一头秀发,抱膝坐在床上,素素的失魂样,更惹人怜爱。

甄婉道:“女儿家要犯过一次相思,为哪位公子哭过一次,才算是长大了。”她走过来,替明幽把长发绾了上去,又摩挲她的脸蛋,温言道,“我却不曾见过那位唐少尹,你对我说说,他有什么好?”

明幽眼里又是失落,又是温柔,她偎到甄婉怀里,轻声道:“中秋之夜,我在酒坊前见到他,他在对我笑,一开始我觉得他笑得真讨厌,还拿鞭子打了他,可后来我知道是自己错了,再回念一想,他笑得真善净,就像……很亲很亲的人在和我打招呼。”

甄婉道:“人家只对你笑一笑,就成了很亲很亲的人。我们这些很亲很亲的人,多年情分,只抵得过一笑。”

明幽道:“阿爹阿娘也好,哥哥嫂嫂也好,自然都是爱我疼我的,可是你们从不曾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对我笑。”

甄婉道:“到底是小女儿家,不曾见过什么人,所以乍见哪位公子稍微俊些,略笑一笑,就动了心。我常说,要你多出去走走,多经历些世面,你才知道开元城里好看的公子多着呢,唐少尹只怕也算不得什么。”

明幽噙泪道:“任世间比他好看的人有多少,我只记得中秋月下,与他帘下相望的时候。”

甄婉见她果真动了情,不禁忧心,道:“那些王孙公子,一个比一个轻浮,仗着有些家世相貌,处处留情,今日眉目逗你,明日蜜语哄她,把女儿们平静如水的心搅出层层涟漪,他们又洒脱而去,涟漪化作滔天巨浪都不关他们的事了。他不过随意瞧了你几眼,心里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只留你在这里怨愁百结,郁郁难解。”

明幽一听,又想起天问楼上谢柏轩与红萝的事,暗道:“他难道也和那些人一样?”眼泪滚滚而下。

甄婉为明幽擦泪,道:“家中大人常说,要替你找一户好人家。我心中有话,却不好对他们说出来。什么是好人家?非要金屋玉瓦、高门巨室不成?你看你哥哥结交的那些子弟,有哪一个是专情长性的?朝疼越国婢,夕爱吴国妃,你纵然嫁过去做正室,也不过恩爱几日就冷淡下去,眨眼又是纳妾进姬,你能与谁长相厮守?我宁愿你找个清清静静的中等人家,只要郎君善良敦厚,彼此恩爱相敬,强于在侯门公府百倍。”她深深一声叹息,“你若不信,瞧瞧我。你哥哥每日在外花天酒地,如今三五日不回家也是常事,我守着空房,犹如冷宫,心里多羡慕那些小门小户的夫妻!”

明熙在帘外咳嗽了一声,道:“唐少尹是要做驸马的,不要再想。你瞧那日在宫门口和我们打招呼的崔郎君如何?他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儿,博陵崔氏,天下第一世家,可比唐家气派多了,人又仗义,他在向我问你。”

明幽又羞又恼,斥道:“你为什么在外面偷听我们说话?”

明熙道:“这有什么听不得的?”

明幽把一腔怒气都发在哥哥身上,她跳下床冲到闺房外,哭道:“什么唐郎君崔郎君,我谁也不要,就在家陪嫂嫂守一辈子空房好不好?”说罢噔噔下楼而去。

明熙被堵了话,见甄婉追出来,气道:“你劝她就劝她,又编排我做什么?”

甄婉道:“我编排你什么了?哪一句不是实话?”

明熙道:“成亲三年我一个妾也没纳过,对得起你了,怎么还那么多抱怨!”

甄婉道:“你虽不把人带回家,可是在外面沾染了多少?内教坊的吴娘子,平康街的陈都知,你当我蒙在鼓里不知道!”

明熙道:“男人在外应酬,逢场作戏,又不当真,有什么好计较的?比起上了沧山的谢柏轩,我好得多呢!”

夫妇俩站在门口斗嘴,全忘了明幽的事,不多一会儿,家奴急忙跑来禀道:“小娘子非要出府,奴等拦不住。”

明熙怒道:“要这群庸奴何用!还不快去把人找回来!”

星月隐形,街上行人稀少,偶有晚归的老夫妇挑着食担、背着竹篓走过,看见明幽伤伤心心地独自慢走,便面露诧异之色,却也不好上前过问。明幽将如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髻,走着中秋走过的路,她只穿了闺房之中的轻薄线鞋,踏在石板街上,冰凉刺足。

明幽也不记得自己是几时染上相思的了。或许是在纪叟酒坊前,因内疚而回望,却见唐瑜笑得宽容温和的时候;或许是在天问楼,见唐瑜言谈举止雅醇不俗,相救舞伎守正凛然的时候;又或许是在马球场,见唐瑜意外跌落马蹄之下,险象骤生的时候。总之,她把一丝情愫系了出去,便再也收不回了。

她忆着三次相逢的点滴,兜兜转转,竟走到了城西甜水巷、纪叟酒坊前。夜深了,酒坊的木门已掩闭,纸窗中透着昏暗的灯光,檐下的红灯笼摇曳如旧。她在街对面的石阶上坐下,痴痴暗想:“当时他若直接掀帘进去,并不在帘下看我,我若不回头,该少却多少烦恼?他此刻在做什么?是掩下书卷、酣然入梦,还是置酒高会、不醉不归?他又哪里知道,此刻有个陌生女子在为他悱恻断肠?”

风吹开叠嶂般的云,星光洒了下来。明幽坐在阶上,双手抱膝,身上冷、目中困,只是长长的路,已没有气力走回去了。她知道哥哥和奴婢们此刻正在满城找寻自己,却不知何时才能寻到这甜水巷?她倦倦地等着,眼帘重了下去,忽听吱呀一声,酒坊门开了,明幽一惊,慌忙睁开眼,门帘掀处,一个笼着漆黑斗篷的身影走出了门,明幽见了他,心中陡然一凌,清醒过来。

四下无人时,唐瑜并不笑,反而浅锁着眉,仿佛心事重重。他没发现街对面的明幽,低头疾步下了石阶,走到街边,那马儿已等了半宿,见主人来了,便轻轻甩动马尾招呼,唐瑜解开拴马石上的马缰,抚了抚马鬃,便要拾镫而上,明幽见他即将离去,再不知下次相见是何时,她又怯懦、又勇敢,终于出声唤道:“唐少尹!”

唐瑜微微一惊,转过身来,便看见了街对面,容颜哀婉的明幽。

明幽咬了唇,在心中默念:“他若记不得我了,我就立时离开,绝不再想念。”

唐瑜牵马走过来,看着明幽,眉也舒展开了,笑问:“明家小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明幽道:“我……我只是出来逛逛。”

唐瑜见她发髻零乱,身穿居家衫裙,眼圈儿红红俨然是哭过了,心中明白她在说谎,大约是与家中闹了别扭才赌气出来,又不好细问,便问:“奴婢们呢?”

明幽道:“我是一个人出来的。”

唐瑜便道:“夜阑人静,想来也逛够了?我送你回去。”说着,手往马背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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