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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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长的桃影河穿城而过,河面倒映出一轮玉盘、两岸霓火。天问楼临河之北,台座高三丈,主楼有七层九丈,一面可见十里熠烁波光,一面可观皇城锦绣气象,最是城中赏月佳地。

到了台座下,明书自去打理烤羊,锦儿亦在楼下坐了,明幽独自登楼而上。阁中夜宴正酣,堂前琴瑟合鸣,舞伎裙裾流彩,十来位公子分席而坐,把盏谈笑,好不热闹。

明熙懒散地半卧在榻上,正与怀中的歌伎调情,初见明幽,他只道是哪家公子进来了,再定睛一看,却是妹妹,顿觉没意思起来,讪讪推开怀中人,坐正了身体,问:“你来做什么?”

明幽道:“我来赏月。你又在做什么?”

明熙道:“我自然也在赏月。”

明幽横了他一眼,道:“是不是那歌伎名叫月?”

明熙也忍不住笑了。明幽便在哥哥身边坐下。席间众人认出是女宾,纷纷收敛了仪态,那些陪侍的美人也悄然避席而退。

明熙道:“你看,你一来,大家都不自在,不如早些家去。”

明幽道:“回家又是冷烛闲书,有什么好玩?我一年难得出门几次,让我随你们热闹热闹。”便自己拿了酒壶来斟。

“原来明小娘子寂寞了。”明熙压低声音道,“看中席间哪位公子,只管告诉我。”

明幽道:“我才不稀罕你的狐朋狗友!”

说话时,明书在楼梯间吆喝一声,领着四个家奴抬了一张大食案上来,道:“明熙公子请诸位吃全羊炙!”

舞伎都退了,众奴将食案摆在大堂中央。明熙指着以红绸缠裹的烤全羊,笑道:“西市光德街乌驼巷,有家胡商开的炙肉铺,炙烤之法会通中原西域,最是难得。他家的羊全是在白果山下放养,食的是甘草、风毛菊,饮的是山涧雪融水,每隔十日,运了十头来开元城,每日一头,再无多余。做时,先以脍鱼汤烫皮褪毛,再放入石锅中,和了杏仁、胡桃、黄芪、当归、鸽肉煨汤,文火熬煮至半熟,又以胡杨木为柴,以安息产的茴香、胡椒为佐料,烤出的羊肉全无焦气膻味,皮酥肉嫩,辛辣火烈中不失其本真鲜香,全中原再找不出这样的美味!”

明书手持匕首,欲分解羊肉,忽然席间徐言道:“唐家兄弟怎么还没来?不如再等等。”

袁青岳意味深长地笑道:“唐三郎今夜怕是来不了的。”

徐言问:“怎么?”

袁青岳谑道:“戌时我与他一同交班出宫,他便向我告假。他因看中了一个市井贩的女儿,现回家取了百金,差人去讨,只怕此刻已宝马香车接人进府,红烛绡帐……”他忽然醒悟席间有女眷,便一笑收口。

明熙道:“哪个市井奴的女儿能值百金!莫不是倾国倾城之色?”

袁青岳道:“他说还没看见样貌。”

众人便拍手笑道:“没见样子就被迷住?只怕唐三被那市井奴下了蛊。”

正说话间,楼下家奴一叠声叫道:“唐少尹来了!”

众人皆道:“可算来了。”

木梯响动几声,只见一个公子施施然踱上楼来,手中提了一坛酒。明幽见他温文尔雅,清隽不俗,竟是刚才在酒坊前遇见的公子,她慌忙捂住微红的脸,心道:“这是上天一定要我向他道歉不成?”又听袁青岳在招呼:“驸马姗姗来迟,该罚多少杯?”那“驸马”二字一出,明幽又是一惊。

唐瑜悠然道:“驸马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袁青岳以杯指唐瑜,笑道:“唐二休和我装!恩和公主倾心于你,宫里宫外谁人不知!”

徐言也道:“想来今夜花好月圆,唐二与公主金风玉露蟾宫相会,所以这里来迟了。”

唐瑜举起手中酒坛,示道:“是折去西市纪叟家沽酒,所以来迟。”

明熙道:“纪叟家的酒太甜软,不如曲五家的烈性。”

唐瑜道:“我却独爱纪家酒,有谷黍清香绵绵不绝,明校尉不妨再细品一品。”

家奴唐晋取了酒爵来,唐瑜先去了东道主席位,斟与袁青岳,问:“唐三郎不曾和青岳兄同来?”

袁青岳道:“他说忘了东西在家里,急着去取。”

唐瑜道:“收到青岳兄的帖子,他欢欢喜喜念了两日,谁知宴开后却没了踪影。”

袁青岳笑道:“只怕少时会来。”

唐瑜道:“三郎顽劣,在御前要仰仗青岳兄多多教引回护。”

袁青岳道:“袁唐两家是皖州同乡,同是客居开元城,理当互相照应。”又笑道,“圣上却喜欢三郎,说他少年朝气,从不矫伪,深对圣上的脾性。”

两人对饮而尽。唐瑜逐席相敬而来,诸公子皆起身还礼。明幽见他越走越近,心跳如慌张的小兔儿一般,默念:“我应该向他道歉吗?我已换了男袍,或许他已认不出我了。若认出来,我就道一声‘刚才是我冒犯了你,对不住’,若认不出来,我、我只当那件事过去了。”

唐瑜来了席上,与明熙对酒寒暄,末了,他看向明幽,认出是女眷,不便相敬,遂与明熙点头告别,去了邻席,明幽轻舒一口气,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心道:“他果然认不出了。”

待到唐瑜敬酒完毕,众奴也将烤全羊分割装盘,逐席奉上。食案刚撤,管弦之声又起,一阵宫商绰约,一位舞伎踏着乐点,袅袅娜娜走上堂来。

明幽见那舞伎,梳着飘逸的飞天髻,虽以红绫蒙面,亦可见身段妖娆,惹得众人噤声注目。那舞伎行礼毕,从身后抽出两柄长剑来,明熙先笑道:“我以为她要跳飞天舞,没想到竟是舞剑!”明幽转头看唐瑜,见他正与邻席言笑晏晏,不视堂上美人,她又暗自道:“我摔倒的时候还以为他在笑话我,可如今看来,他似乎天生就是爱笑的,并不是取笑别人,我又错怪他了。”

琵琶声铮铮耸起,那舞伎婉转起势,分花拂柳,双剑如两抹秋泓,蓄势缓动;顷刻,琵琶声转急,舞伎身形乍如翩翩火凤,掀翻红浪,两道虹华流溢飞转,连阁外盈月也黯然失色;须臾,鼓声昂扬而入,与琵琶声金石相交,剑气便转为雄浑,舞伎化绰约为刚健,满堂纵横,如侠客济世、将军破阵,势不可当,众人不由得大声喝彩,唐瑜、徐言也被吸引了,止话观望。

鼓声去时,箫声凄然而来,似怨似诉,把那琵琶声缠住了,琵琶的叱咤之气立时化作柔情蜜意,轻轻把箫声应和,两个缠绵厮磨,恰如一对爱恨交织的眷侣一般,引得在座众人心旌摇荡。舞伎的身形随乐转慢,莲步曼妙,舞到了席中来。她先去了明熙之席,右剑轻挥,从明熙双目前一划而过,明熙眼也不眨,反倒直视舞伎那双千娇百媚的眼睛,一片调戏之意;舞伎嫣然一笑,几个轻转,舞至唐瑜之席,唐瑜却不看她,只往爵中斟酒,舞伎左手挽了一个剑花,往唐瑜胸间点来,唐瑜侧身一躲,剑尖擦身而过,舞伎又一笑,转过席去,唐瑜心道:“这剑气倒凌厉。”

舞伎渐渐到了谢柏轩的席前。谢柏轩是大理寺卿谢东来之子,此刻已有十分的醉意,只低头摆弄盘里的瓜果,似乎在犹豫吃哪一颗。那舞伎双剑齐动,迅速切向谢柏轩的脖颈,其势其力,竟似为夺命而来,破空之声甚急,谢柏轩大惊,忙往后仰,舞伎双剑直追下去。

谢柏轩的左席是骁禁卫袁青岳,他在卫鸯身边侍卫多年,何其警觉,立时抽出腰间短刀掷过去,刀剑相撞,震得那舞伎虎口一麻,右剑落地;右席的崔如祯同时急跃而起,踢落了左剑。谢柏轩酒也醒了,翻身起来,将那舞伎踢倒在大堂之中,左足踏上去,大声喝道:“你是谁?竟敢来行刺我!”

举座皆惊,乐声戛然而止。谢柏轩扯下舞伎的面纱,问:“你是谁!”

那舞伎不答,谢柏轩的足尖踩住她的咽喉,又反手一耳光扇下去,道:“说!”

舞伎换了一张怨恨的面容,道:“红萝!你记得红萝吗!”

谢柏轩一听此名,面色一紧,舞伎道:“你不记得了?时隔五年,你又添了三个侍妾,哪里还记得她?”

谢柏轩冷脸道:“果真不记得了。”

舞伎道:“五年前的中秋,也在这天问楼,红萝一曲长袖舞艳惊四座,这你总该记得?”

谢柏轩不答。

舞伎道:“你骗她家中无妻,买了一座外宅给她住,只说三年孝满过后娶她进门。我妹妹痴心赤诚,竟信了你的话,一心等着与你厮守终身。不到三个月,你夫人率家奴打上门,方知你早是妻妾成群,外宅无数!”

谢柏轩一叠声叫:“家奴呢!都死光了不成!”几个谢家奴这才噔噔奔上楼来。

舞伎斥道:“谢柏轩!你夫人指使家奴将红萝折磨致死的时候,你在一旁不发一言!事后替你夫人、家奴销证掩饰,红萝惨死,没有一人偿命!这五年,你的心安不安?”

谢柏轩大怒,抽出佩刀直劈而下,崔如祯忙去夺刀,道:“别闹出人命!”刀尖却还是划破了舞伎的脸。

谢柏轩转念一想,不能当着众人行凶,便吩咐家奴:“把她带回府去。”家奴们忙上前,拽着舞伎的发髻往外拖,舞伎犹呼:“席间诸君,你们与这狼心狗肺之徒结友论交,不嫌腌臜吗?”

唐瑜恰巧站在了谢家奴的去路上,家奴要绕过去,他却伸手轻拦,道:“当先止血。”便吩咐唐家奴,“带她去上药。”唐家奴应了,过来扶那舞伎,谢柏轩似笑非笑道:“唐二郎,我已叫了谢家奴去做。”

唐瑜道:“可巧天问楼相去半里有家药房是唐家的,叫唐家奴带去方便些。”

谢柏轩问:“二郎何故关心伎儿的死活?”

唐瑜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谢柏轩道:“我谢家不缺药也不缺医师,现在家奴带她回去看伤,行不行?”

唐瑜却锁眉道:“柏轩,别再酿大错。”

两个虽然平平静静地说话,众人却都明白,谢柏轩要杀人灭口,唐瑜要保人性命,两不相让,崔如祯道:“谢大,交给唐二郎去做,他不会害你。”

谢柏轩道:“我放了她,她一定还会伺机行刺我,唐二保我一辈子不成?”

唐瑜道:“她有过错,当移送官府,不该动私刑。”

谢柏轩笑向众公子道:“唐二公子的意思,是叫我把伎儿送上沧山,让伎儿把‘谢家夫妻虐杀外宅’的谣言和薛让说一遍!”

唐瑜道:“不必上沧山,把她交给开元府,开元府也会依法处置。”

谢柏轩冷笑道:“那不就是交给你吗?我此刻已信不过你了。”他喝命家奴:“拖下去!看唐二公子拦不拦!”谢家奴大声应了,又来拖人,唐家奴挡在舞伎四周,道:“不许拿人!”

谢柏轩道:“唐瑜,你我非要为一个伎儿翻脸吗?”

唐瑜道:“你若不愿送她见官,我就送她离开大焉,只是不能交给你。”

谢柏轩酒劲发作,道:“你再多管闲事,从此我少了一个朋友!”

相争不下时,袁青岳站出来道:“交给我,行不行?我的为人,你们两个信不信得过?”

唐、袁两家相识几辈,唐瑜心知袁青岳有侠肝义胆,是可信之人,便点头默许,袁青岳问谢柏轩:“你呢?信不信我?”

谢柏轩知道袁青岳是天子亲信,面子了得,也道:“你担保她一不乱说,二不行刺,我就交给你。”

袁青岳道:“好!”便叫了袁家奴上来,带走了舞伎,又道,“此事到此为止,唐二谢大,休在我的筵席上伤了和气。”

唐瑜和谢柏轩遂行礼相释,袁青岳问:“声乐呢?”乐工们方回神,又鼓瑟吹笙起来,众人皆归旧座,片刻之后,又各自饮酒谈笑,或行令,或掷骰,玳筵上一片欢趣,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明幽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景象吓得花容失色,半晌回过神来,颤声问:“他们要把那姐姐带到哪里去?”

明熙喝酒不答,明幽想着那女子可怜,道:“他们还会不会为难她?你去劝劝谢公子……”

明熙不耐烦,道:“那是人家家事,我劝什么?我叫你别来,你偏要来,撞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自己叫了明书上来,吩咐,“多带几个人,送小娘子家去。”明书应了,道:“请小娘子随奴下去。”

明幽只好起身,走到楼梯口时,转头再看唐瑜。此刻唐瑜已离席出了堂外,倚栏看河水,只留给她一个若有所思的侧脸,明幽忽而有了恋恋不舍之感,心道:“我不但欠他一句对不起,还应该替那位姐姐说声谢谢。可他,他已记不得我了。”落寞下楼而去。

明幽走后不久,明熙也去各席敬酒,末了出堂来找唐瑜,道:“唐少尹总是喝淡酒,今日我偏要你来一杯烈酒。”

唐瑜依言饮了,只觉辛辣入喉,明熙笑问:“如何?”

唐瑜道:“心好似烧着了。”

明熙拍他肩膀,道:“多喝几回就习惯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唐瑜看着河面道:“今夜忘了罚明校尉三杯。”

明熙奇道:“为什么?”

唐瑜道:“事前约定禁带家眷,以免大家玩得不尽兴,你却带了夫人来,坏了规矩。”

明熙笑道:“不是夫人,是妹妹,她要来,我是拦不住的。唐少尹不知道,夫人好管教,妹妹却难降伏。”

唐瑜也一笑,移开了话头。须臾,明熙走后,唐瑜还在栏边流连,此刻已过子时,明月藏匿,浓云翻卷,风势渐渐凛冽,依稀几点雨飘落下来,唐瑜伸手去接,却俯见几只小船在桃影河浪中摇曳不定,船上灯火忽明忽灭,对船中人而言,这个夜只怕过不安稳了。

过了子夜,中秋便算过去了,人影散尽,灯影犹在,开元城此刻说不上是繁华还是寂寥。桃影河上起了风,涟漪把小船轻荡,雨打在乌篷上,吵得苏家母女睡不安稳,母亲明知故问:“苏叶,你睡没睡?”

苏叶轻轻应道:“没睡。”

母亲问:“你在想什么?”

苏叶道:“没想什么。”

母亲叹了口气,道:“你总是什么都闷在心里,从不愿和阿娘说。”

苏叶便翻身面向母亲,道:“好吧,阿娘,我刚才听见你和阿爹说话了。”

母亲问:“那你是如何想的?”

苏叶顿了一顿,幽幽道:“阿娘今日问我,开元城和别处有什么不同,我心中知道还有一处不同,却没和阿娘说。”

母亲问:“是什么?”

苏叶道:“开元城的灯火,比别处要多、要亮。”

母亲道:“阿娘知道,你爱看灯火。”

苏叶道:“那阿娘知不知我几时爱上看灯火的?”

母亲道:“这我却不知道。不知从何时起,你总爱坐在船头,看岸上那些人家点亮的灯。”

苏叶道:“是在离开洛国去瑶国的时候。我记得是一个夜半,乌云把月光遮住了,船队在黑茫茫的江上走得很慢,没有一丝光芒,大家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和谁说话,都消沉得很,忽然江水拐了一个弯,眼前一下子亮堂了,原来那儿有个村子,几十户人家,家家点着灯,昏暗的天地中间,只有那一片又明亮又热闹。大家瞧见灯火,精神都振作起来,说:‘咱们上岸买酒吃去!’把船抛了锚,都去买酒了,我就坐在船头看那些灯火,有的人家是厨房亮着,我就猜是阿娘在给孩儿做夜宵吃,有的人家是堂屋亮着,我就猜是一家老少聚在一起说话,或许还有来串门的客人。”

母亲叹息道:“咱们,咱们没有厨房,也没有堂屋,只有两只小船。”

苏叶道:“阿娘,我想咱们有个安安稳稳的家,三间房子也好,两间房子也罢,只要扎在一个地方,不用流浪就好。”

母亲道:“你是不是想在开元城安家?”

苏叶不直回,却道:“我们今日摆摊的地方,有户小楼真好看,门前开满了茉莉花,二楼的窗户开着,一只小花猫趴在窗上看我,我也看它,它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可没过多久,一个年轻娘子把它抱下去,把窗户关上了。”她的语声微颤,“阿娘,你去和阿爹说,我们就在这里安家成不成?有那百两金子,我们也能买一栋小楼。我……我做妾没有关系。”

母亲心中一酸,落下泪来,道:“我一开口,你阿爹必要骂我的。”

苏叶道:“你去求阿爹,说苏叶不委屈。他……他是宰相家公子,是知书达理的人家,不会欺负女儿。”

母亲道:“你单说对那少年有没有动心?”

忽然风雨骤了,雨点如铁珠一般射打乌篷,吵得母亲听不清苏叶说了什么,她把发抖的女儿揽过来,道:“明日再说,你安心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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