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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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夜,唐之弥在后花园的半语楼布下家宴,要和两个儿子提前过节。他早早到了,坐在尊座闲看婢子们堂上焚香、家奴们楼外修竹——好叫竹影在堂中央倒映出朴雅的形状。五六十个奴婢楼上楼下忙碌,却连竹叶落篮的扑簌声也听得见,唐之弥心中忽然浮出一丝悲凉:外人只道唐氏枝繁叶茂,可每次逢年过节,唐府反比寻常人家要惨淡。亲戚们都散落了,维系亲情的一条细丝,便是自己的宰相官职,将来卸任后呢?

唐之弥暗中叹了一口气,又想,倘若家中有女眷,此刻的情景又会不一样。虽说只多一两个人,可庭中多两道霓裳羽衣,席间多几分语笑嫣然,整个家便鲜活了。只是两子一个恬淡,一个纨绔,几时能给他娶儿媳回来,他身为父亲不好多问,这本该是母亲去催促的,可他们的母亲在生下唐珝后便去世了。

后花园的小径上人影微动,唐之弥扭头看去,先见唐瑜悠悠闲闲袖手而来,又见唐珝在后边追边叫:“唐二等我!”唐瑜便驻足等他上前,两个并肩往半语楼走。唐之弥听见他俩有说有笑,遂仰头对月,默道:“我把他们都抚养成人了,你在月中看不看得见?”

唐瑜、唐珝上楼来,向父亲行了礼,分左右坐了,唐之弥道:“明日我要去宫中陪圣上过节,今日提早和你们聚一聚。”

唐珝道:“正巧,明日袁青岳请去天问楼赏月,我们也不得在家里。”

唐之弥道:“可见我去龙朔宫最是时候,不然要拖误你的应酬。”

唐珝自知又失言,只好把食案看了一看,道:“好久不曾吃鸭花汤饼了。”

唐之弥道:“我今日才听圣上说,出征坠雁关前在止狩台誓师,你迟到了?”

唐珝道:“怪我第一次出征打仗,心中太紧张,一夜没睡好,等我醒来赶去时,王师都快出未离原了。”

唐之弥道:“在坠雁关,你参战了没有?”

唐珝道:“哪里轮得到我上!先是雍州军和凉军打了一天,第二天涅火军也去打,圣上问我打过仗没有,我说没有,圣上便让我在中军帐待着,他自己带兵去坠雁关下,早晨去,黄昏才回来,我出帐一看,好家伙!”唐珝的两手比画来比画去,“圣上的马被射成了一只大刺猬!军旗也成了筛子!圣上自己中了三箭,奉御给他上药,他面不改色,谈笑自若,真像个英雄,”唐珝拍了拍手,道,“说真话,比起前太子来……”

唐之弥立时喝道:“又要妄言!”

唐珝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唐之弥转向唐瑜,道:“有一件事,从前先帝和我说过一回,今日圣上旧话重提,要我来问你。”

唐瑜一怔,明白父亲说的是什么,便拿手指拈弄酒盏,却不回答父亲,唐珝拍手笑道:“唐二害羞了。”

唐之弥道:“恩和公主愿招你做驸马,你应是不应?若应,明日随我进宫过中秋。”

唐瑜道:“已经应了袁青岳的天问楼之邀。”

唐之弥明白了,有些失望,却不显露出来,父子三个对饮两盏,他换个话题问:“近日开元府有事无事?”

唐瑜道:“一切如常。”

唐之弥道:“东西两市的秩序是谁在分管?”

唐瑜道:“是唐瑜。”又问,“父亲何故问起这个?”

唐之弥道:“我今日下班回来,听见街边有人闲话,说‘东沅灾女来了开元城,西市的商人们都告到开元府去了,也不知开元府如何处置’,这是什么意思?”

唐瑜闻言一笑,道:“是东沅的一队行商,来大焉做生意,卖的是东方的珍奇物,价格又低廉,所以生意做得热闹,本地商贾起了妒心,因此来开元府告状,请官府把这商队赶出大焉去。”

唐之弥问:“谁是灾女?”

唐瑜道:“说是商队中一个少女是绝色,在东方三国引出不小的祸端,所以本地商贾都借此生事,说那少女要把天灾人祸引到开元城来。”

唐之弥再问:“她在东方引了什么祸事?”

唐瑜默了一默,道:“唐瑜没有听分明。”

侍奉在唐珝身后的家奴唐冲把舌头轻轻一咂,唐珝听见了,道:“你要说什么?”

唐冲看唐之弥,唐之弥道:“你若知道,便讲来。”

唐冲道:“回唐公:小奴倒是听说了几回——那灾女在沅国时,沅王和王后为她翻脸,后戚们领兵冲进王宫,把沅王抓了,另立了后戚家的做王;灾女又转去洛国,不知怎的,东洛两州节度使又为她打了半年仗,好容易才镇压下去,两个节度使都被洛王诛了九族……”

唐珝惊得月饼咬不下去,叼在牙上,抢话道:“竟会美成这样?”

唐之弥威严地看向唐珝,唐珝忙一口咬断了饼。唐之弥道:“东沅政变、东洛内战之事,天下皆闻,分明是权力争斗,从不曾听说和一个女子有何关系。”

唐冲道:“唐公高高在上,听见的是那一面;小奴们日日在市井中混,听见的是另一面。”

唐之弥沉吟半晌,问唐瑜:“商贾已告到了你面前,你是如何处置的?”

唐瑜道:“东沅商队出入有大焉发放的关牒,做的是合法买卖,开元府实不能擅权逐人。”

唐之弥却道:“把商队赶走。”

唐瑜颇意外,道:“父亲?”

唐之弥道:“把东沅商队赶出焉境。你若过意不去,我们自家补偿他们十倍金帛。”

唐瑜的手拈住酒盏转了一圈,道:“东沅人不远万里来大焉,是行商,也是外客,若因本地商贾的妒心谗言,便把人驱逐出境,不像中央之国的宽宏气度。”

唐之弥道:“所以说你还年轻。眼下非常时期,圣上初登大宝,朝政初回正轨,上上下下都绷着一根弦,生怕再出一丝变数。若无今日之事,任凭洪水猛兽,都怪不到你身上;有了今日之事,但凡风吹草动,人们都要往这件事上附会。到时追究起来,若有政敌借此做文章,说你放任灾女祸乱国家,你我如何辞其咎?要杜绝这万分之一的隐患,只能把商队请出去。”

唐瑜只好点头称是,唐之弥道:“这件事,你一定听我的。”

唐瑜道:“是。”

唐之弥不放心,道:“你现在就去办,怕只怕夜长梦多。”

唐瑜道:“城门已关了,要请守卫破例开门,却是麻烦事。”

唐之弥道:“立时把商队扣押入开元府,天明遣人护送他们,直至出境。”

唐瑜道:“是。”

唐之弥道:“速去!”唐瑜遂离席向父亲告退,向唐珝告别,下楼去了。

出了唐府大门,唐瑜没有往佩鱼巷外走,反倒往巷内来。走到邻居徐府门口,徐家家奴正聚在门下聊天,见了唐瑜,都上前作揖道:“二郎来了。”唐瑜含笑点头,问:“徐言在不在?我来找他下一局棋。”家奴们道:“在,二郎请去。”唐瑜便进了徐府,过了一个半时辰方出来,回家向唐之弥复命:“尽数关入开元府了。调了六十个武侯,明早护送他们出境。”唐之弥方才心安。

月华柔美,不但澄净了唐家,也熏暖了开元城中的桃影河。河中泊着五六只乌篷商船,正是自东而来。一个少女在河边小铺买了一块酥糖,活泼泼过了街,灰色帽纱遮住了她的容颜,褐色布裳罩住了她的身段,却还依稀可见生动的少女模样。她跳入一只乌篷船中,父母正在油灯下数铜钱,少女坐到母亲身旁,把糖递出去,道:“阿娘,吃糖。”母亲慈爱道:“你自己吃。”

少女便把帽纱掀开了,一点一点咬指尖大的酥糖,她见父母面露喜色,便问:“阿爹,今日卖了多少钱?”

父亲道:“除去本钱,赚了两百多文。”

少女开心道:“若在开元城把珊瑚串儿、扇贝链子都卖完,一定会赚三千文。”

父亲道:“卖完首饰,再收购中焉的本土货,转去南荆卖。”

母亲叹道:“一年四季,天南海北,不知几时才能停下歇一歇。”

父亲道:“有什么法子?就是漂泊的命。”

母亲看女儿低头不语,心中疼惜,因道:“苏叶,你若喜欢开元城的什么,阿娘给你钱,你去买。”

少女苏叶轻声问:“当真吗?”

母亲道:“自然当真。”

苏叶眸子闪了一闪,心中分明有想要的,却没说出来,母亲道:“如何犹犹豫豫的?”

苏叶道:“我想去河对岸的布行里裁几尺布,做新裙子。”

苏娘子迟疑地看了看丈夫,见丈夫不吭声,便道:“好,明日阿娘陪你去买。”

苏叶把声音放得更细,道:“买石榴色的行不行?”

父亲苏直立刻喝道:“要那些妖里妖气的颜色做什么!”

苏叶吓得一瑟缩,苏娘子慌忙道:“换个颜色吧,青的也好看。”

苏直道:“要么灰,要么褐,不许见别的颜色。”

苏叶的眼中顿时盈满泪水,苏娘子向丈夫哀求道:“就买石榴色的吧,只许她穿一次。”

苏直道:“你难道有万贯家财挥霍?行四千里路,赚三千文钱,供她买来穿一次就扔?”

苏娘子无法,再向女儿道:“买褐布,阿娘给你缝好看些。”

谁知这话又激怒了苏直,道:“好看些?你嫌她闯的祸还不够多!”

苏叶的泪滴落下来,轻声道:“不买了,我不想要了。”

苏直沉默了,苏娘子满是怨气地把丈夫一指,牵了苏叶的手道:“咱们去睡觉。”便撇下苏直,带女儿去另一只小船睡了。

苏叶还年少,还不能全然明白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出生在沅,那是大焉之东的小国。松隐江过境东沅,于是东沅人世代依赖松隐江过活。苏叶自小随父母打鱼为生,父亲大江撒网,她和母亲小舟劳作。每个夜半,船头点燃渔火,船舷上的鸬鹚便起飞了,它们在江面来回捕猎,每过一刻,便衔几条鱼回来,苏叶用竹篓接住了,大的倒入鱼舱,小的放回江中,再挑一两条给鸬鹚当奖赏。至天明,鱼舱满了,父亲便摇起桨,乌篷船载着她和母亲涉江过河,穿城而入,在溪水纵横的城中一路叫卖鲈鱼。

苏叶长到八岁的时候,在母亲的力争下,父亲应允了送她去私塾读书。私塾中的女童不少,可男童们只欺负苏叶,他们趁先生不注意,揪她的头发,用墨涂她的脸,散学后跟在她身后走,嘻嘻哈哈地叫:“苏叶!苏叶!”当男童们烧光苏叶的课本后,她便哭着不肯去念书了,还回渔舟做了个小渔女。

松隐江上,穿梭的舟比鱼还多,苏叶偶尔会听见相熟的渔娘对母亲说:“苏娘子,你女儿生得真好看!”母亲起初还含笑致谢,过两年,连那些陌生的渔夫也开始夸,父母的笑容便渐渐不自然了,不断向外人道:“丑得很,性子又怯,不招人喜欢。”至后来,苏叶发现自家的小舟在江上总被别的船拦路,那些人都道:“叫你女儿出来看一看!”父亲便怒气冲天地划桨,驭舟闯出一条路去。

到了苏叶及笄之年,沅国王宫的宫人来到江边,把苏家渔舟唤过来,叫出苏叶,把她拥上了王辇。苏叶惊慌失措地呼唤父母,父母在王宫卫士的刀丛戟林之外泪流满面,却再不能闯出路来,赶走他们了。

苏叶被送入了沅王寝宫,懵懂的她在王榻上枯坐半夜,等来了酩酊大醉的沅王。沅王晕晕乎乎地走向她,捧起她的脸赏看,苏叶也不得已回看他。这是苏叶第一次见识到男人的欲望。欲望是气,从沅王的鼻中口中喷出来,又腥又浊,像暴雨过后翻涌黄泥的江。气扑上苏叶的脸,她尖叫着闪躲,沅王却把她死死抱住,正纷争间,宫门被撞开了,怒气冲冲的王后提着长剑走进来,沅王慌忙下榻去拦,王后推开沅王,向苏叶挥起长剑,可一见她的容颜,王后惊了,那剑尖轻抖剧晃,就是刺不下去,从未做过母亲的她犹豫半晌,终于戚然道:“这样的孩子,倘若受半点委屈,她父母该有多心疼?”

王后不顾沅王呼天抢地的反对,把苏叶放回了家,苏氏夫妇仿佛绝处逢生,连夜带女儿投奔了一个远亲的小商队,逃离了东沅。商队满载几船新鲜的莲子,南下去洛国卖,刚入洛境,便听说了一个消息:沅王打了王后,于是早有篡位之心的后戚趁机杀入王宫,斩了沅王,另扶新君。

苏氏夫妇对苏叶瞒住了这件事,只是从此不再给她买新衣裳,苏叶不能像别的少女一样穿缤纷的裙子了,母亲的褐色旧裳伴她走过百里又百里。到了东洛,父母把苏叶保护得极好,只疏忽了一日。

那个春日,夜色初临,商船停泊在宜州的玉箫桥下,父亲和同伴们上岸去买盐和油,母亲给苏叶的衣袖打了一个补丁,道:“线没了,我去街边买几团线回来,你在船上等我。”苏叶应声,母亲便取出两个铜钱,离船去了。

苏叶独自伏在船头,赏看宜州的夜景,这是一州最繁华之地,华灯盈丽屋,丝竹满椒房,她瞧见一家酒楼欢筵开得正热闹,纱窗上映着乐伎们窈窕的身影,心生好奇,便上岸走了过去,掀开珠帘一角。一个舞女正在堂中跳绿腰,柔软的腰肢盈盈一握,扭得如水中雪缎一般,不仅郎君们乱了神,苏叶也入了迷,忽然有个公子从外面进门,和苏叶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把苏叶轻轻一瞧,便停下脚步,笑问:“小娘子从哪里来?”

苏叶道:“我从东沅来。”

公子道:“东沅?是出美人的地方。”

他的语气虽无轻薄,苏叶却羞了,她转身要走,那公子也自往堂中去,忽而又回头笑道:“既然来了,饮我一杯喜酒如何?”

苏叶道:“公子今夜成亲?”

那公子道:“明日成亲,今日和友人聚一聚。”

苏叶行礼道:“恭喜公子。”

那公子虽在笑,却无喜色,道:“无喜可贺。”

苏叶不明就里,只好告辞转身,公子在身后道:“或许娶个东沅女子,还值得一贺。”

堂上众宾欢笑四起,不知谁道:“你改娶她如何?”

苏叶没听清那公子答了句什么,她逃下酒楼,回了自己的小船,却不知轩然大波就此而起。原来那公子是思州节度使之子,来娶宜州节度使之女。两州节度使早因兵权不和,是洛王居中调停,才愿化干戈为玉帛,结秦晋之好。可那公子并不情愿缔结利益婚姻,虽在父亲的勉强下来到宜州,心中还是叛逆不甘,他在酒楼宴请当地名流,明知其中有宜州节度使的亲信,还向苏叶暗示爱慕,宾客问“改娶她如何”时,他道:“凡夫俗子,只配宜州女,不配天上人。”

当夜,宜州节度使听到了这句话,把家中万金嫁妆砸得粉碎,天明那公子来迎亲时,吃了结结实实的闭门羹,立刻转马回了思州。当日,全城风传,那公子是遇见了东沅美人才悔婚,于是民众团团围住商船,要看苏叶是什么模样,商队怕宜州节度使报复,只好又仓促收拾行装,离开宜州,继续南下,去了瑶国。两个月后,宜州寻了借口和思州开战,两边死伤上万,半年才被镇压下去,两个节度使都被诛灭九族,这是后话。

苏叶从此不但要穿褐色的衣裳,还戴上了灰色的帷帽,有外人时绝不能摘下来。在东瑶的第二年,海风吹垮了百栋房屋,海啸淹死了上千人,“东沅灾女”的名声便从此传开了,商队在东方三国都待不下去,只好载着东瑶海产首饰,横渡白鸢江,来了中原大焉。

中秋当日,离卯时还差两刻,开元城中霜气弥漫,唐珝骑着三岁的突厥马甜瓜出了佩鱼巷,准备去宫中当值。街上行人寥寥,却已有早起的生意人开了市,店铺里灶头火烧得正旺,馄饨、蒸饼、葱花汤面的香味弥漫了一条街。他昨晚睡了一个饱觉,醒来后神清气爽,口中哼哼咕咕不知在唱些什么,甜瓜也兴致大好,驮着主人在崇宁街悠悠慢跑,忽听身后鞭炸蹄炸,有人纵马过来了,只差四五步远时,那人向唐珝叱道:“闪开!”

话音未落,一道马影贴着甜瓜冲了过去,马上公子扬鞭打自家马,鞭梢却甩到了甜瓜眼上,甜瓜吓得一个急刹,唐珝便险些从马背上冲出去,他气得大骂:“你赶着去黄泉路!敢打我的马!”那公子头也不回道:“打死了赔你钱!”唐珝闻言大怒,向甜瓜道:“追!”甜瓜得令,立刻奋起四蹄,追了上去。

只十多步,甜瓜就追上了那匹青骢马。唐珝心中扬扬得意:这可是唐家专门去突厥买回的名马,足足花了二千五百金,那青骢马看皮毛,撑到顶也不过一千金,居然敢和自己叫板,如何能忍?眨眼间,甜瓜和青骢马并了头,唐珝把马鞭向那公子的双眼抽去,道:“你尝尝这滋味!”

那公子歪头躲过攻击,把马鞭向唐珝头上劈下,道:“好小子,我有急事,滚开些。”

唐珝抓住鞭梢猛地一扯,道:“招惹我的马,你还想走?”

那公子也大动肝火,道:“打了就打了,老子赔你!”

唐珝气他不识货,道:“败光你家产也赔不起!”

两骑顷刻冲出了崇宁街,青骢马左转去了玄武大道,唐珝本该右转去龙朔宫,此刻却早抛到脑后,勒令甜瓜紧随青骢而去。玄武大道是皇城的中轴线,早行人不少,两匹骏马如箭般射过,唬得行人纷纷躲避,都骂道:“两个奔丧的浪荡子!大白天的城中跑马,该叫武侯抓起来打!”

两人在大道上且追且斗,唐珝骂那公子:“没见识的村奴儿,知道我这是什么马吗?敢和它逞威风!”那公子反骂唐珝:“小王八羔子,报上名来,改日咱们约一架!”唐珝道:“还等改日?今日就叫你知道厉害!”不多时,两匹马撞翻了三个铺子、打碎了两担鸡蛋,惹得一条街骂声不绝。

十里之后,两骑驰出大道,转去了桃影河边。甜瓜被青骢马踢了几回,怒气比唐珝更甚,拿马头与青骢马对撞,唐珝在上做帮手,一边打马,一边打人,直把青骢马往河边赶,两骑再并行百余步,甜瓜越战越勇,青骢马的右边是河,左边是甜瓜,中间只得三尺宽的路落蹄,只听唐珝大喝道:“滚下河去!”挥鞭直中青骢马的脸,那马长嘶一声,转而向右急逃,却忘了右边是河水,那公子拼命勒缰道:“休去!”唐珝抬起一脚踢在那公子身上,道,“你也下去!”那公子一歪,和青骢马一道栽下了河。

河中泊着几只乌篷船,商人们正把货物往岸上搬,准备放上雇来的牛车拉去西市卖,见一人一马栽入河中,都道:“大清早的,这是闹什么?”忙跳下河,把公子救上了船。那公子气呼呼要冲上岸和唐珝对打,唐珝道:“你上来试试,看我不打你!”见几个商人拉那公子,又道,“你们拉他做什么?放他上来!”

一个商人道:“这少年人不讲理,你都把他打下河了,还要怎的?”

唐珝道:“我要怎的?我要他向甜瓜道歉!”

那商人问:“甜瓜是谁?”

唐珝道:“我的马。”

众商都道:“他的马也被你打了,你是不是也要道歉?”

唐珝道:“是他先动手的!”

那叫苏直的商人劝道:“他动了手,你也动了手,不是扯平了?少年郎,今日是佳节,莫再生事。”

唐珝转念一想,道:“好,看在中秋节的分上,且饶你这一回,以后休叫我在开元城见到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公子又怒道:“我要你饶?来来来,打个痛快!”他三步两步冲上岸,要和唐珝对打,谁知甜瓜也是个火暴脾气,见那公子还要挑事,也不待唐珝下令,自己振鬃向他冲去,眼看人马要相撞,两个商人慌忙去拉那公子,唐珝也大吃一惊,喝道:“甜瓜休放肆!”急拉马缰,甜瓜的头被猛地一扯,马身左右失衡,踉踉跄跄往旁边歪去,撞翻了商人的货物。

自东瑶而来的首饰散了一地,贝壳项链、珍珠耳坠在甜瓜的蹄下碎成了渣,商人们吆喝着围住了唐珝和马,道:“这少年人无法无天了!”

唐珝呆了一呆,道:“急什么?赔你们就是了。”他在怀里掏了掏,又笑道,“出来急,忘了带钱……”话未说完,瞥见马鞍边还挂着一个零钱袋,便解下来抛给苏直,问,“这些够不够?”

苏直把钱袋一掂,知道不过几十文零钱,道:“你怎么消遣我们?这一地的饰物,本钱也有五六千文!”

唐珝道:“你倒是在消遣我,你们卖的东西都是下品,哪里值六千文?”

众商闻言,火气更旺,道:“这小子好生傲慢!我们自瑶国运来,四千里的人力,再加上本钱,哪里不值六千文?我们并无讹你之意,你说话倒无礼!”

唐珝急着入宫接班,便道:“好,好,好。我有事先行一步,晚上叫家奴送钱来,六千文,一文不少,如何?”

众商哪里肯放,只道:“立时拿钱来!”

唐珝急道:“说了晚上送来,如何不信?耽误我的事,你们倒赔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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