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妾(2 / 2)

苏叶应了一声,把头埋在母亲温暖的怀里,闭上眼睛。母亲的手在她的背上拍啊拍,口中哼起松隐江的歌谣,还把她当成幼儿哄,苏叶正听得睡意悄起,忽然又一凛,睁眼问:“外面是不是有人吵架?”

母亲倾耳一听,只道:“是风和雨在吵吧。”

苏叶屏住气又听了听,道:“是吵架,是阿爹的声音!”母亲这时也听见了,两个人慌忙爬出船舱,却见瓢泼大雨中,父亲和同伴们已被几十个当地人拖上了岸,父亲在怒吼:“我们堂堂正正做生意,你们凭什么赶我们走?”

焉商在开元府告状失败,便决定亲自解决这群东沅人。以海产商何九为首,十个焉商纠集了近百名家奴,趁夜半来到河边,叫出苏直几个,道:“此刻不滚出大焉,立刻打死你们!”苏直道:“中焉是讲王法之地!我们没做半点亏心事,如何任你们欺压!”何九道:“在我的地盘,欺压你们又怎的?看我打死你们,谁来收尸!”便叫家奴把沅商全拖上了岸,还有几个家奴往苏叶这只船来寻人,苏直眼看母女也有危险,慌忙挣脱众奴,冲入河中,拼了命把船往河心推,家奴们叫:“休叫他跑了!”也下河来追,两个来拉苏直,两个游近了船,母亲把苏叶推入船舱,道:“别出来!”也跳下了河,迎着众奴去,道:“没人了!”家奴们把父亲母亲一起抓住头发扯上岸,只剩小船漂漂荡荡,转入河心,躲过一劫。苏叶透过狂风暴雨,眼看着百十个刁奴对同伴们又踢又打,把父亲的头往青石地上撞,把母亲的上身往河水中溺,已哭得肝肠寸断。不多时,街边住户都惊动了,纷纷出来看动静,领头的朱鱼向何九道:“皇城中乱打乱杀,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何九见人多了,便命家奴把沅商全绑上牛车,道:“明日扔他们出未离原,落个耳目清净,谁敢去报官,和我何九过不去,我定叫他在开元城无立足之地!”说罢,一行人赶牛吆马,扬长而去。

桃影河恢复了平静,只剩空船横七竖八散在河中,住户们也都回去了,朱鱼夫妻撑着伞,看着一地血水嗟叹了一回,正要回屋,忽听河心有人叫:“朱老板!”夫妻循声看去,竟是苏叶独自划桨过来,忙道:“天可怜见!这孩子没事!”两人忙过去迎下苏叶,苏叶还没站稳,先抓住朱鱼道:“朱老板,你救救我爹娘!”

朱鱼道:“我若有力量相救,刚才就救下了!那十多个奸商,哪一个身家都在我之上,领头的何九,半个西市和他都有交情,开元府中也有人,我哪里惹得起?”

朱娘子拉苏叶道:“先去我家中洗一洗脸。”

苏叶不去,只哭诉道:“朱娘子,我爹娘被打成那样,你们不救,他们就没命了!”

朱鱼道:“我们去救,我们也要被打成那样。”他见苏叶哭得可怜,又感叹,“你父亲若应了唐家的礼纳,哪里还会出这等事?”

朱娘子心中一动,忙道:“那你快带她去唐家,请唐家出面救人!”

朱鱼耳听雨打伞面的声响,眼见路上水洼积了两寸深,遂向苏叶道:“唐家就住城东,崇宁街佩鱼巷,你快去找人。”

朱娘子正要发话,朱鱼又道:“那唐家二公子是开元府的少尹,三公子就是看中你的那个,你不管找到谁,父母都有救了,快去,快去!”

苏叶慌忙道了谢,转身冲入雨中,朱娘子怨道:“这四五更天的,你叫她一个女儿家东奔西跑!若有个三长两短……”

朱鱼推着娘子往家走,道:“睡了,睡了。”

娘子道:“那咱们把牛车借给她……”

朱鱼道:“牛也睡了!”

苏叶不停不歇跑了半个城,天明雨住时才找到佩鱼巷唐家,她奔过去拍打府门,叫道:“请开门!”

少时,一个年长家奴开了侧门,把苏叶瞧了瞧,问:“小娘子找谁?”

苏叶道:“我找你家公子。”

那家奴道:“我家有两位公子,小娘子找哪一位?”

苏叶怔住了,也不知是找二公子当公事求,还是找三公子当私事求,她稍一犹豫,家奴便催道:“小娘子明说来。”

苏叶道:“我找三公子。”

家奴便笑了,让身道:“小娘子请来阍室等候,三郎稍后就来。”

苏叶随家奴到了阍室,这是看门奴住的屋子,就在府门边,方便随时应门,几个看门奴见苏叶进来,便起身出去了,那家奴找了一张干净布席给她坐,自己拿了扫帚出门扫阶,并不去叫人,苏叶等得心急,坐了半炷香的工夫,走出门问:“请问他几时来?”几个家奴正低声谈笑,见她问,便道:“他要去宫中当值,卯正前一定过来。”

苏叶道:“请你们催一催成不成?我有急事求他。”

家奴们敷衍道:“就来了。”

苏叶无奈,只好又回阍室等着,刚坐下,便听众奴在招呼:“二郎早,这就去开元府吗?”一个声音应道:“是。”苏叶悄悄往门外张望,只见几个人影晃了过去,她在那一瞬转念想找二郎,马蹄声却已去远了。等了两刻,又听众奴在招呼:“三郎早!要去宫中了?”便是唐珝道:“早个屁!又迟到了!”他一边束腰带,一边跑得飞快,眼看要闪出府去,一奴叫道:“三郎,有个女子找你!”唐珝的左手扳住门框才刹住身子,问:“谁找我?”

看门奴道:“她说她自东沅来。”

唐珝的心猛然一蹦,问:“在哪里?”

看门奴手指阍室,道:“就在里面。”

唐珝昨日砸了一百金请李行俭去买苏叶,自以为唾手可得,夜间出了宫便满心欢喜回家等着,一心想看传言中的“东沅灾女”究竟有多美,谁知李行俭回来说人家不同意,只好郁郁寡欢地睡了一夜,不承想柳暗花明,那女子竟然自己来找他了,唐珝喜出望外,蹑手蹑脚走进阍室去。

苏叶听见唐珝进门,忙从榻上起身,俯首肃拜。阍室暗沉,唐珝看不见苏叶的脸,只见她还穿着那件宽大的褐袍,乌发全散下来,湿漉漉地覆住半个身子,唐珝轻声问:“你……你找我吗?”苏叶把头仰起,终于和唐珝四目相对。

唐珝起初并不觉得苏叶美,她的眉没描,唇也没点,一张淡简的面容,和皇城中珠光宝气的少女们相比黯然多了,可他的目光只多停了一瞬,便又发觉了她的柔弱,那是不自知的、诱人来毁灭自己的柔弱,过往的人一定是被这幻象迷惑了,才敢对她肆意妄为,可他们没看见这柔弱中还有一丝魅气——也是不自知的、毁灭他人的、危险的魅气。唐珝看见了。他仿佛从苏叶的眸子里看见一尊王鼎在坍塌,也看见两州烽烟在袅绕,还有一座城池在燃烧,高大而坚固的城,是开元吗?惊异的唐珝不由自主地凑近去,还想细细琢磨,苏叶却垂下眼帘,把这惊天动地的秘密遮掩了,她又拜下去,道:“唐三公子,苏叶来求你……”

唐珝回过神,忙道:“不用说求,什么事都行。”

门外围观的家奴们都窃笑起来。苏叶道:“有人不许我们在这里做生意,他们要我们离开开元城,阿爹说不走,那些人就把阿爹阿娘,还有同伴们全绑走了。”

唐珝闻言大怒,道:“开元城的脸都让这群小人丢尽了!”

苏叶道:“苏叶求公子救他们出来,只要不伤人,我们自己会走。”

唐珝道:“谁说你们要走?这里不是他们说了算,你们想留多久都行。”

苏叶又肃拜为谢,唐珝问:“他们现在哪里?”

苏叶道:“西市一个叫何九的人带走了他们,说等城门开后就赶他们出未离原。”

唐珝看了看窗外天色,道:“城门早开了。”当下命家奴,“叫三四百个人,从四面出城去追。”家奴得令去了,他又告诉苏叶,“我也去找人,你在这里等我。”

苏叶道:“我和你一起去!”

唐珝道:“一会儿有一场纷争,我怕伤到你。你相信我,我会把你阿爹阿娘好好接回来。”

苏叶对视了唐珝赤诚的眼,应允道:“好。”

唐珝便出门领着众奴上马去了,苏叶留在阍室中等候,少顷,几个唐家婢子进来陪她说话,一个七八岁的家生婢好奇地扒住门问:“你是谁?”

苏叶道:“我是苏叶。”

小婢女又问:“我们三郎为何去帮你打架?”

苏叶道:“他不是去打架。”

小婢女道:“他那个神气就是去打架的,每次都这样。”

苏叶问:“他常常打架吗?”

小婢女歪头想了想,道:“这一年没打了。去年吕阿公被他儿子赶出屋,数九寒天一个人在猪圈里住,三郎就去把他儿子打了一顿。”

苏叶问:“吕阿公是谁?”

小婢女道:“就是常在佩鱼巷口卖菌子的阿公。”

一个大婢女道:“还不快帮你阿娘摘花儿送到书房去呢,只在这里胡闹。”

小婢女又问苏叶:“你要不要花?我摘来给你。”

苏叶道:“我不要,谢谢你。”

大婢女道:“你若成心送人,摘来就是了,哪里有问了才说摘不摘的?”

小婢女便顶着冲天辫儿一跳一跳去了,半晌后,手拿一朵蔷薇进来,道:“送给你。”苏叶道谢收下,小婢女又欢喜又羞怯地跑得没影了。

坐到午间,方听见府外马蹄声纷纷沓沓,苏叶忙出去瞧,那守在府门口的家奴在问:“如何了?”骑马来的家奴道:“人在南门外截到了,他们不肯来唐府,现在朱鱼的酒肆里休息。”婢女们问:“三郎呢?”家奴道:“三郎进宫去了,叫你们送苏娘子去朱家酒肆。”看门奴便牵来马车,婢女们扶苏叶上车,往朱家酒肆而去。

朱鱼早把大堂腾了出来,供沅商们休息。二十来个沅商,个个被打得皮开肉绽,朱鱼和娘子忙前忙后,又是找药,又是倒水,见苏叶来,忙把她领到父母跟前,母亲被折磨了一夜也不曾哭,见苏叶完好无恙,反倒落下泪来,搂住女儿不松手。苏叶为母亲擦去泪痕,问:“阿娘,你们是如何得救的?”

苏娘子道:“我们被下了药,迷迷糊糊就被拉出了城,醒来时只知道在牛车里,二十几个人挤在一处,手脚也是绑的,嘴也是堵的,我那时害怕得很,不知你父亲是生是死,又不知你得救没有,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好没走出多久,牛车被人拦停了,我听见许多人在吵,还有刀剑叮叮当当响,也不知谁说了什么,那些刁奴就不说话了。车门打开后,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公子,”苏娘子看看丈夫,“这才知道是唐家人来救我们了。”

苏直冷着脸给自己包扎伤口,苏叶也跪到父亲膝下帮忙,问:“那些刁奴去了哪里?”

苏娘子道:“被唐家奴抓去开元府了,一会儿只怕官府还要来问我们的话。”

苏直道:“我们立刻离开,不等什么问话了。”

苏娘子道:“你这会儿急什么?如今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苏直道:“我不是怕欺负!我只是不想待在这里。”

苏娘子道:“打伤我们的人还没被治罪,我们还没讨回公道!”

苏直道:“不要公道了!立刻就走,去南荆做生意去!”

他猛然起身,又觉得头晕眼花,不得已又坐回去,朱鱼娘子端了几盘菜进来,道:“老丈就算要走,也要吃饱了走,是不是?”同伴们都围过来坐下,劝道:“吃完东西就走,还没被打死,倒快饿死了。”苏直只好妥协。

众人顷刻把一桌菜一扫而光,朱鱼一个劲招呼厨房上饭,道:“只管吃,不收你们的钱。都是异乡来的,我知道你们的难处。”苏直吃了三碗白饭才放下筷子,准备和同伴们去船上收拾行装,朱鱼却站在楼梯上向他招手,苏直迟疑了一下,走过去问:“什么事?”朱鱼拉着他上楼,又进了雅间。

屋中还是两个身影,一个唐府管家,一个唐府家奴,苏直问:“怎么又是你?”

李行俭向苏直作了个小揖,笑道:“我是为苏先生送喜来,先生为何见我如见大敌?”

苏直见地上放了一个檀木箱,却比上次大了许多,他急步过去打开,只见百块金砖整整齐齐叠在箱中,遂冷笑道:“什么喜事?我女儿涨价了吗?”

李行俭道:“苏先生凡事都爱往狭窄处想,这不是令千金价格涨了,是我家三郎诚心涨了。千两黄金,比寻常人聘正妻还礼重百倍,唐家的诚意做到此节,苏先生该欣慰了。”

苏直道:“既有诚意,叫你家三郎娶我女儿做正妻,如何?”

李行俭道:“苏先生还是不明白,娶妻入宗,不是三郎一人说了算,要唐公首肯……”

苏直道:“那就去问问你家唐公,许不许我女儿从他唐府正门进去!”

忽听一个声音道:“你让苏叶自己说!”

门开处,苏娘子拉着苏叶进来了,她早看见唐府管家和家奴上楼,也看见朱鱼和丈夫进门,知道丈夫一定会拒绝,她犹豫再三,终于把苏叶拉了来,向丈夫道:“从来你说什么是什么,如今苏叶自己的大事,叫她自己做主!”又向苏叶道,“女儿,你是如何想的就如何说,你想嫁,母亲就让你嫁,你不想嫁,母亲就带你走,谁也勉强不了你!”

朱娘子笑问:“小娘子见昨日那小郎君人品相貌如何?配不配得你?”

苏直道:“人品我们都见识过了——把人打进河里还不依不饶!”

朱鱼道:“苏丈人误会了。你们因为起了一点争执,才对他有偏见。俗话说‘日久见人心’,人要长远相处了,才看得明白。我与那公子相识三四年,最是了解他,虽说有些急躁,心地却好,何况他家是世家,家风严正,小娘子进了府,绝不会受欺负。”

朱鱼最后一句是对着苏叶说的,说完便看苏叶,等她回答。

苏叶轻轻向父亲道:“阿爹,我们就在开元城安家好不好?”

此言一出,苏直陡然变色,苏娘子悲喜交加,余人却都眉开眼笑,苏叶道:“若再往南荆去,又是跋山涉水两千里的行程。女儿不愿意再走,也不愿意阿爹阿娘再走。”

苏直凄然道:“你不明白,那哪里是你的家?那是人家和正室的家,你是偏房!阿爹阿娘心中一直疼你,苦头虽多,我们挡下吃了大半,你却还是嫌苦了?”

苏叶道:“爹娘不愿女儿吃苦,难道女儿愿意爹娘吃苦吗?”

苏直道:“我们不怕苦!你怕苦,你自己攀高枝儿去!”

苏娘子道:“你休和女儿这样说话!她这些年受的委屈不比你少!她才多大,却经历了多少事?江浪里淹过,山洞里睡过,雷雨里走失,雪地里生病,哪个年轻女儿过她这样的日子?她怨过阿爹阿娘没有?咱们没能耐保护她,如今有人能保护她了,你还拦着?我只求我女儿过得安稳,是妻是妾我不在乎!”

苏娘子走上前,指着檀木箱向李行俭道:“我们家虽穷,却不想被你们小瞧,这些钱我们不收。你家公子若真心喜欢苏叶,叫他自己来,我和他说,只要他许诺护我苏叶一生平安周全,苏叶从此是他的人。我们夫妻自在城里租间房子谋生,绝不伸手向他要一文半钱。”

苏直却又大声道:“钱留下!”

众人看向苏直,他铁青着脸道:“钱,苏叶你留着。今后你在开元城,好则好,父母亲替你高兴;将来若是不好了,就拿这钱买舟东下,回沅国来,家还在,父母亲还养你这个女儿!”

苏娘子大惊失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直道:“没了苏叶,我可以放心回松隐江打鱼去了!”话说完,泪从眼中大颗滚出,他走出门,又回头问娘子,“你是随她留下,还是随我回家?”

苏叶急道:“要回家一起回!我不留下了!”她要出门去追,朱鱼和娘子慌忙把她拦住,道:“小娘子休慌,苏丈人说的是气话,他哪里舍得走?”

苏直却果真走了,楼梯走到一半,他双腿一酸,哗啦啦滚了下去,犹豫不决的苏娘子听见丈夫摔倒了,慌忙抢下去扶,苏直拉着娘子站起来,道:“我们回家去。”苏娘子抬头看看女儿,又看看遍体鳞伤的丈夫,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苏直把娘子往门外拽,道:“我们走,休累了你女儿的好前程!”苏叶在上面哭叫:“阿爹!阿娘!”朱娘子的手温柔且有力地拉住她,道:“你父亲正在气头之上,追也没用。他改日气平了,自然会回来看你。你放心,天下哪有舍得女儿的父亲!”

苏直拖着娘子出了朱家酒肆,同伴们已在船上等着了,都问:“苏叶呢?”

苏直跳上船,一撑长篙,把船推出两丈远,悲愤道:“走了!”

入夜,朱鱼夫妻护着一辆霞绮轿舆到了唐府门口,唐家仆妇们将轿舆从偏门抬进,悠悠走过几重院落,才在府之东南一处小院中停下。婢女涟儿掀开轿帘,先把苏叶上下一看,才道:“请小娘子下轿。”把她扶出轿舆,引上了二楼的卧房。

唐珝的卧房极空敞,地上铺了吐蕃猩红毛毡,墙上挂了一张弓、一柄剑,桌上燃了一对龙凤呈祥红烛。涟儿把苏叶扶到床沿坐下,道:“三郎要子时才从宫里出来,小娘子静心等等。”说完便闭门去了。

空房寂静,只有窗外秋虫鸣喃,苏叶枯坐着看地上的影,知道商船此刻已出了城,却不知今夜会在何处抛锚,大家是在船中囫囵睡一夜,还是上岸寻一个稳定地方栖身?苏叶记得来时路上有一座旧庙,或许阿爹阿娘他们已在庙中睡下,天明再启程。船队顺桃影河漂流三日,便会汇入白鸢江;东行十多日,又会折入松隐江;再北上半个月,就到东沅老家了。

夜深了,寒意沁人,苏叶见榻上有只小手壶,便取来捧住,可壶中水早已冰凉,她不知该去何处烧水,忽听有人踏着木梯上来,推开门,掀开烟黛门帘,轻巧而入,苏叶的心怦怦跳得厉害,抬眼一看,却是涟儿。

涟儿端了一碟金乳酥、一碗白龙羮进帘,道:“小娘子请用些消夜。三郎遣人送话回来,出宫后被同僚拉去应酬,让小娘子先睡,不必等他。”又问,“小娘子冷不冷?”

苏叶道:“不,不冷。”

涟儿把苏叶怀中的手壶一瞟,也不作声,又退了出去。

一对龙凤红烛燃烧过半,烛泪满灯台。苏叶在床上倚着,床帐内悬下一只镂金香球,她扯动流苏,香球便叮叮当当地晃,可球心盛香料的银盂却纹丝不动,一粒香沫也洒不出来,沉水香淡得似有若无,苏叶敌不过困倦,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叶觉得自己睡了长长的一觉,却蒙眬知道红烛还在燃烧,她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涟儿也在小声作答,可那声音遥远极了,听不分明。不多时,门被轻轻打开,那人走了进来,靴子踏在毛毡上,一步一步,走近睡床,然后,烛光晃明了苏叶的眼帘,她知道是床帐被掀开了,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一瞬一瞬漫长地过去,她终于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细语:“醒过来。”

苏叶解咒一般醒了,她仰看近在咫尺的唐珝,便又一次见到了欲望,可这欲望并不污浊,他的炽烈中还有一丝羞涩,激悦中还有几分好奇,仿佛雨过天晴后,江雾深处初升的朝阳。光芒覆盖下来,苏叶又不知所措地闭上眼睛,感受脸上印了他的气息,身上承了他的重量,她惊慌地躲避他,他却变成一只幼兽,开始噬咬她的身体。苏叶骤而冷,骤而热,她坠入混沌,忽然觉得自己被撕裂,她尖叫道:“痛!”便去推身上人,唐珝却抚慰她:“稍后就不痛了。”苏叶迟疑地允许了他莽撞,于是转眼被他侵占。苏叶迷蒙地看眼前的镂金香球,它先是轻悠地摇,再是激烈地荡,唐珝有多热情,它就有多忙乱,当金球香气馥郁整个卧室时,苏叶果真不痛了,她原本抗拒的手绕上唐珝的脖子,唐珝觉察到苏叶的微妙变化,便悄声教她一些陌生的事,苏叶试着一点一点向他迎合去,学着和他温存缱绻。

香球终于悬停时,帐中复归平静。唐珝还不明白这一夜的分量,他快心遂意地睡去,苏叶却睡不着,只把唐珝的侧脸怔怔地看——这少年从此就是她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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