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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焉桓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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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的江风狂躁不安,吹得中军帐篷像一只苟延残喘的巨兽之肚,一阵陷进来,一阵鼓出去,帐中一盏灯火恰似巨兽的心,时而紧张地跳动,时而颓丧地收缩,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随军的文臣、不卸甲的武将黑压压站了一地,都屏息静气,望着那一方木榻。尚药局的何司医是外伤圣手,此次轮到他随驾出征,倒真真是天助卫鸯。何司医先清洗了卫鸯右脸的箭伤,再洒上象牙粉末止血,又挑出一枚用净水蒸煮过的金针,穿上桑皮丝线,在伤处细细缝了十多针,最后以镇痛、收敛的密药敷之。

卧床的卫鸯命甘怀恩取了铜镜来瞧,只看了一眼,便笑道:“若这样子回宫,岂不遭皇后嫌弃?”众臣听卫鸯还有心玩笑,都轻轻舒了一口气。

卫鸯问:“何司医,朕的伤势如何?”

何司医道:“箭入皮未入骨,只要陛下不操劳、不动怒,静养九十日便可痊愈。”

卫鸯又转向众将,问:“今日战事,结局如何?”

肖汉卿道:“我军阵亡两万一千人,重伤三千余人,十七员千夫长战死。洛贼伤亡不下三万。”

卫鸯道:“悔不听肖将军谏言。是朕贪功自大,中了小贼的奸计,葬送了好局。两万一千子弟未能回岸,朕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代?”

众人也知是卫鸯的过错,是以个个沉默不答。

卫鸯道:“今日之败,败在卫鸯,与众将士无关。还请肖将军主掌,厚葬亡者,厚恤亲属。”

肖汉卿应了,又道:“三军在帐外候旨,不知下步之策,请陛下酌定。”

卫鸯仰面看帐顶,目中满是不甘,肖汉卿看得透彻,道:“臣进谏:请陛下即刻旋驾回开元城。洛贼死伤惨重,断无余力进犯,臣留守章州,陈琳回湘州,开春再与洛战,必报今日之仇!”

陈琳也道:“战前崔衡、端木拙都劝陛下徐图缓进,陛下执意不听,以致受挫。请陛下纳肖汉卿之谏,回皇城休养。肖汉卿、陈琳驻守两州,练兵铸甲,等候王师重来。”

卫鸯浇灭了心中希冀,道:“也罢,也罢。谁去告知江左润州百姓,卫鸯失约了。”说完长叹一声,盖在胸膛上的棉被却在急促起伏。

众臣见卫鸯再无话,便行了君臣之礼,鱼贯退出,何司医却不敢走,趋步到床边,询问:“陛下可有哪里不适?”

卫鸯微微摇头。

何司医道:“若有半分头疼脑热,请立刻告诉臣知道。”

卫鸯点头。

何司医对侍立的甘怀恩道:“半个时辰后,请陛下饮了炉上煎的药,切记,切记。”甘怀恩应了,何司医这才出帐离去。

甘怀恩知晓圣意,将宫人一并支出了中军帐,让卫鸯清清静静地休息,自己却不敢离开,他独自坐在床尾地上,守着一簇炉火。不知过了多久,火上的砂罐冒出吱吱的受热声,一丝白气从罐盖的缝隙飘了出来,渐渐地,甘怀恩的鼻中充满了苦涩的药味,他只觉头越来越沉,眼越来越花,忍不住靠着床,伏在卫鸯的足边睡去了。

卫鸯也不知自己睡没睡。他先是听见飞虻箭破空的尖啸声,又听见皮肉划破的撕裂声,血溅入眼的轰鸣声,将士惊慌的吵呼声,最后,他听见药在咕嘟咕嘟地沸腾,汤溢出来了,落在火堆上,烧成黑烟。

甘怀恩睡着了,卫鸯想叫醒甘怀恩,吩咐他把砂罐取下来,休再焦躁地响,喉中却发不出声音。罐盖被沸水掀开,眼见快要掉落地上,卫鸯便想自己起床去取,却怎么也翻不转身,挣扎间,他忽然发现帐帘被掀开了,一个士兵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卫鸯看不清来人,遂问:“是谁?”

那士兵慢慢向卫鸯走来,反问:“陛下不认得臣是谁?”

他走近了,卫鸯见他甲胄上有烧灼的痕迹,心中一惊,喝问:“你到底是谁!”

帐帘再次打开,又有几个士兵走进来,齐道:“陛下仔细想一想,我们是谁。”

卫鸯见几个士兵都面生,穿的也不是涅火军的明光甲,问:“你们是章州兵,还是湘州兵?未受宣召,带甲擅闯中军帐,其罪当诛!”

士兵们道:“臣等是雍州兵!”

卫鸯听了,心中诧异非同小可,厉声道:“北方雍州兵,怎么来了东方?朕未下旨,谁敢擅自移防大军!”

士兵们的甲胄都烧得焦黑,道:“臣等已死,不受召,不受调。”

炉上药罐盖子被水冲开,在地上摔得粉碎。卫鸯瞬间清醒过来了,他的目光在士兵们的脸上来回游移,问:“死了?几时死的?死在何处?”

一个道:“死在一年之前,坠雁关外!”

卫鸯道:“你们是雍州哪一部?”

士兵道:“雍州百里晟部。”

卫鸯诧然重复:“百里晟?”

众兵道:“正是百里晟!”

卫鸯抬眼四望,不知何时,烧甲士兵们竟已围住了卧床,将中军帐挤得满满当当,不知人有多少。

卫鸯下意识地拔剑,才发现自己早换了布衣,他又在枕下摸索,匕首也不见了,只好大喝:“甘怀恩!甘怀恩!”

床尾的甘怀恩却头伏在双臂里,似已睡死过去,什么也没听见。

卫鸯反而镇静了,问:“你们既然已死,为何又来找我?”

士兵道:“正因死了,才来找你。”

卫鸯道:“找我何事?”

士兵道:“找你问一个明白,讨一个公道!”

卫鸯见士兵们脸上、身上到处是刺伤、烧灼的痕迹,不由自主地沉下语调,道:“你们死在凉贼的箭下,却找我讨什么公道?”

一个道:“我们死于谁手,你心中清楚!”

另一个道:“卫鸯!五千雍州兵,是死在你的手里!”

士兵们全咆哮起来,道:“是你下令,将我们聚歼在凉军的战俘营,你认不认罪!”

五千士兵齐齐痛哭,帐中残灯惊恐地闪烁,四壁鬼影幢幢,卫鸯望向帐帘之外,分明有持刀的骁禁卫在来回巡逻,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士兵们控诉道:“我们战败被俘,日夜盼着援军来救,谁知等来的援军,却将弓箭对准了我们!一国同袍,一军兄弟,残忍狠毒,竟胜于敌!卫鸯!你为何要下屠杀同袍的命令?”

卫鸯额上淌下的汗水淤积在眼中,他握紧双手,道:“你们做了降卒,如同死了一次!倘若凉贼杀了你们,你们又有什么话说?死于凉贼之手,和死于我之手,又有什么分别?”

士兵们道:“当然有分别!死于贼手,固得其所;死于同袍,永不瞑目!”他们紧紧追问,“你明知能救,为何要赶尽杀绝?为何要毁尸灭迹?卫鸯,你说!你说!”

士兵们一个个俯向床头,一声声凄厉追问,几十双手掐向卫鸯的喉咙,浓重的血腥气涌入卫鸯的胸腔,他喘不过气来,挥舞双手,要将眼前的人都推开,却抓住一片虚无,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惶恐之中,终于嘶声道:“我要一个出兵北凉的理由!我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卫鸯的双足乱蹬,碰到了昏睡的甘怀恩,甘怀恩身子一抖,醒转过来,却看见卫鸯满脸汗水,眼眶圆睁,瞳孔凸出,双手向上空乱抓乱刨,口中念道:“我不但要收复旧土,还要征服列国,一统四海!侵略异邦,为天下忌,我本就得位不正,岂能公然入侵,再惹万人痛骂?唯有借你们的命,打出复仇之旗,才能师出有名,无往不胜!”

他说完这几句话,力气已尽,低声道:“你们参军赴戎,不也是为了国家强盛吗?如今北凉疆土,尽归大焉,你们……你们应当瞑目了。晟字营五千降卒,我已下令个个厚葬,亲属十倍抚恤,你们不可再怪罪我!”

甘怀恩吓得魂飞魄散,跪行到床头,一把抓住卫鸯悬空的手,叫道:“陛下!陛下!”

卫鸯的手一触碰到甘怀恩,那眼前的五千张脸立刻消失了,他愣了一愣,转头看见了甘怀恩。甘怀恩颤声抚慰道:“陛下做噩梦了。”一边说,一边腾出右手,掏锦帕给卫鸯擦汗。

筋疲力尽的卫鸯推开甘怀恩,一言不发。甘怀恩又道:“是吃药的时辰了。”他去炉边,取下药罐,倒入碗中,捧到卫鸯的面前。

卫鸯定定看着帐帘之外,忽然叫:“青岳!青岳!”他觉得自己在大喊,发出的声音却细若游丝,帐外人全然听不见,甘怀恩连忙帮着叫:“青岳!”

守在帐门口的袁青岳立即进帐,道:“青岳在。”

卫鸯却又不说话了。

袁青岳见卫鸯面色惨白,甘怀恩也是畏畏缩缩,实在不知就里,又问:“陛下有何吩咐?”

卫鸯道:“你去,再去找端木先生,说卫鸯兵败重伤,命不久矣,他肯不肯原谅卫鸯,来见最后一面?”

袁青岳和甘怀恩大惊失色,齐道:“陛下!”

卫鸯道:“快去!快去!来不及了!”说完,两眼一黑,倒在床上。

袁青岳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出帐,甘怀恩又开始叠声叫:“何司医在哪里?快去请来!宫人们通通进来伺候!”

何司医重开镇静、定神的药熬了,督促卫鸯服下,甘怀恩替他换下了湿透的衣裳,擦洗了脸和手臂。卫鸯不肯睡,命小宦官们都在床前坐了,依次说些家乡故事、唱些家乡小曲给他听,他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说,仰面盯着帐顶发怔,直到天明,他的眼帘开始沉重,不住地开阖,极会察言观色的小宦官们便渐渐把语声放低放慢,要等卫鸯睡去,忽然帐外都在叫:“端木先生来了!”卫鸯一个激灵醒转,叫道:“快请进来!”

帐帘开处,老迈的端木拙拄着拐杖,踉踉跄跄赶进来,道:“陛下,老臣来了!”

卫鸯急着翻身去迎,谁知麻木的下身拖不动,于是上身倒栽下地,宦官们忙拥上前搀起,将他扶正在床,他却将余人都推开,去抓端木拙的手,道:“先生,我以为你还要怨我,不肯来见。”

端木拙抛了拐杖,一手与卫鸯相握,一手拂开他脸上的乱发,道:“老臣日日夜夜都在牵挂陛下,只是……”

他不肯往下说,卫鸯替他道:“只是卫鸯对不起先生!先生一直教诲卫鸯要做忠孝之人,卫鸯从不肯听,几次犯下滔天罪行,连累先生受尽世人唾骂!先生三十年呕心沥血,却教出卫鸯这样乖谬无道的学生,这不是先生的错,是卫鸯自己不堪造就……”

端木拙低头叹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卫鸯泪如雨下,将头埋在端木拙的怀中,端木拙也紧紧搂住卫鸯,不住地宽慰。此时此地,再没有君与臣、师与生,有的只是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子。

待卫鸯心绪稍平,端木拙扶他躺下了,坐在床边陪他闲谈。卫鸯问:“先生几时返乡的?”

端木拙道:“二十多日前,和百余士子一起回来的。士人们重归故里,都在称赞陛下雄武大略,用兵如神。”

卫鸯终于露出笑容,道:“我并非十恶不赦,是不是?”

端木拙道:“陛下即位两年,定北疆,收东土,是彪炳日月的功业,怎么妄自菲薄?如今十三州百姓都盼着陛下继续南征西讨,把大焉失去的每一寸土地都收回来。”

卫鸯道:“我……我来不及了,我已不行了。”

端木拙道:“陛下安心养伤,老臣陪伴陛下回开元城,寸步不离。”

卫鸯却道:“回不去了,我心里知道。”

端木拙见他固执不听劝,心中叹息,不再开解。

卫鸯神情忧伤,将自己的一生慢慢回忆,道:“我的母亲是鲜卑人,我是在鲜卑山下出生的,一岁多时,父亲做了太子,才把我接回中原。东宫的宫人们欺我没有母亲,看不起我,背地里骂我是胡奴。后来多了佑和信两个弟弟,幼时,我们相处和睦,一处玩,一处闹,过了几年,他们懂得了华夷之别,从此同我疏远了。祖父灵帝不喜我,于是朝中的大臣也不喜我,到了要读书的年纪,那些鸿学博儒都不肯来教我,父亲为我请的几位老师,宁辞官亦要抗命。只有端木先生,不嫌我低微失宠,主动上书,愿做卫鸯的老师。可我生性顽劣,不知感恩,不服管教,每每与先生作对,书也不肯背,字也不肯写,想逃课就逃课,想顶撞就顶撞,惹先生生了多少回气。外人都笑话先生,说先生是自讨苦吃,先生却始终对卫鸯不离不弃,一陪三十年。有一句话,卫鸯从未说过,今日说给先生:我在这世上,除了妻儿,只有先生是至亲。我投身卒伍,舍生忘死,是想给自己争气,给先生争气,让那些笑话先生的人明白,先生的学生比他们的学生强百倍、强千倍!登极帝位之日,我……我多想你留下来,安享学生带给你的荣光,可你却不肯饶恕学生的罪孽。先生,若有来世,我还愿你做我的老师,可你一定不愿再要我这样的学生了。”

端木拙道:“愿意,愿意。若有来世,我还做你的老师,你想怎么任性,都使得。把我的书藏房梁上也好,把我的砚台凿漏也好,往我的茶杯里撒沙子也好,我都不生气。”端木拙说到后来,泪满衣襟,“东宫书斋外的梅花开了没有?咱们回去看看吧。”

卫鸯道:“好,咱们现在就启程,回家看看。”一言毕,忽然急促地咳嗽起来,血从嘴角一丝丝冒出,滴在被褥上,恰似一朵朵艳丽的梅花。何司医和甘怀恩又慌忙上前伺候,可大家心中都清楚,卫鸯确是垂危了。

卫鸯平复半晌,又道:“卫鸯在弥留之际,能见先生一面,心中的牵挂落下一半,却还有另一半,悬在空中,不得踏实,不敢瞑目。”

端木拙道:“陛下牵挂太子。”

卫鸯道:“是。太子年方九岁,内向柔弱,如何担负国家之重?他做天子,如何裁决大政、如何把握朝纲、如何统治万民?内有朝野人心不服,外有敌国虎视眈眈,倘或一步走错,卫家成败事小,社稷兴衰事大,先生,如今卫鸯该如何做?”

端木拙道:“陛下任命崔衡为宰相,实有先见之明。崔衡是皇后之弟,太子之舅,必然尽心竭力辅佐太子,朝中不会有大乱。”

卫鸯道:“朝中不会大乱,外藩又该奈何?”

端木拙问:“陛下所虑外藩是谁?”

卫鸯道:“宁州节度使,唐之盈!”

端木拙点头道:“唐之盈占七郡之地,拥兵十五万,在八州节度使中实力最雄厚,他若作乱,不好节制。”

卫鸯道:“唐薛之争,唐之盈的独子遇害,亲兄自杀,他岂不记仇?有卫鸯在,十个唐之盈也不敢动;卫鸯一死,唐之盈必反!唐之盈起兵,太子镇压不住,崔衡镇压不住,百官镇压不住。”

端木拙道:“各州节度使,谁能倚仗?”

卫鸯摇头道:“唐家势力盘根错节,丰州节度使与唐之盈有旧交,章州节度使曾是唐之盈的部将,我实在拿不准,一旦开战,谁会助太子,谁会助唐之盈。”

端木拙道:“钳制唐之盈,一要能征善战;二要陛下之嫡将;三要朝中军中俱无牵绊。”

端木拙目光闪动,他有一个人选,却不挑明,要等卫鸯自己说;卫鸯也知道端木拙心中的名字,他微微犹豫,道:“他还是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能不能担当重任?”

端木拙反问:“陛下二十四岁的时候,做了什么?”

卫鸯苍白的脸上重焕神采,傲然道:“我从南荆手中夺回了夜州!”

端木拙道:“二十四岁收复夜州之人,如何不能信任二十三岁击破北凉之人?”

卫鸯心中有了底,立刻叫:“甘怀恩!”

甘怀恩忙应:“陛下有何吩咐?”

卫鸯道:“急召三人来见。”

甘怀恩问:“哪三人?”

卫鸯道:“太子卫熹,宰相崔衡,后将军孙牧野!”甘怀恩便知卫鸯要托孤,连忙出帐派人,一刻之后,两路使者——一路回开元城接太子和宰相,一路去扶风城召孙牧野——分别去了。

留守皖州扶风城的孙牧野离卫鸯最近,他在头一日晚上收到白鸢江战败的军报,第二日清晨便接到了急召令,遂星夜兼程往卫鸯的驻地赶,两日一夜之后,他走进了中军帐。

卧床不起的卫鸯让孙牧野暗自吃了一惊——二人在扶风分别时,卫鸯尚且意气风发,短短两月不见,竟已是发白面灰,显出离世的光景来。孙牧野行过君臣之礼,卫鸯微笑着朝他招手,道:“坐过来。”

小宦官搬出一方矮坐榻,放在卫鸯的床前,孙牧野坐了,卫鸯握住他的左臂,看他的箭伤,问:“伤好了不曾?”

孙牧野道:“痊愈了,留下一个疤痕。”

卫鸯道:“天下哪有完肤的将军?威望都是流血流汗打出来的。”

孙牧野“嗯”了一声。

卫鸯又道:“攻占扶风之役,你犯了一个错,知不知道?”

孙牧野面露异色,摇了摇头。

卫鸯道:“你肩负打援之任,祝子钦援军行驻菱华山时,朕以为你会四面围困,谁知你放敌过山,退至平原决战。”

孙牧野道:“我去看过了,祝军在山岗山脚连营,仰攻不易,所以退守。”

卫鸯道:“或强攻于山堡,或对攻于平原——为何一定要攻?”

孙牧野看着卫鸯不说话。

卫鸯道:“战后,朕也去看过了,菱华山的地形,最易合围。你若掘沟筑垣,断其要路,截其粮饷,祝军自乱。他急于解扶风之困,十日之内必图突围,你在退路设伏,等候截杀,必事半功倍。平原之战,胜得艰险,焉军伤亡甚重,虽胜,也不得不汲取教训。”

孙牧野再将当日菱华山的情形在心中过了一遍,终于默认卫鸯言之有理。卫鸯见他不说话,却笑道:“你心中必定在想,朕输给了祝小贼,你却是赢过他的,朕并没有资格训你,是不是?”

孙牧野断然道:“不,孙牧野听得进陛下的教诲。”

卫鸯道:“兵法是百战千役打出来的,你还年少,缺少锤炼。朕还有许多心得经验想教给你,却余日不多,只能凭你自己去胜败中成长了。你切记:列国群雄,不乏知兵大家,胜卫鸯者不知多少,你要时刻有如履薄冰之慎,如临深渊之危,朕才能放心把涅火军交给你,把太子交给你。”

孙牧野大感意外,道:“交给我?”

卫鸯道:“是!朕把万钧重担交给你,你敢不敢接?”他语重辞厉,顷刻间恢复了迫人的天子气度。

孙牧野年轻气盛,最经不得激,此刻哪里会说“不敢”二字,当即应道:“敢!”

卫鸯欣慰一笑,他绷直的上身微微放松,倚回了床枕,放缓了语调:“端木先生对朕说,托孤大事,要找自家的嫡系亲信,可朕想了许久,你追随朕不过一年的时日,到底算不算朕的嫡系?”

卫鸯到底老成会谋,有些话,他自己不说,却抛给孙牧野说,孙牧野果然道:“当年是陛下大赦天下,孙牧野才得以洗脱流刑,免罪还乡;也是陛下不拘一格提拔,孙牧野才得以一展抱负。陛下对孙牧野有知遇之恩,孙牧野对陛下有报效之义,陛下视孙牧野为嫡系也好、旁支也好,孙牧野都视陛下为领袖,愿殉身以供驱驰。”

孙牧野一表态,卫鸯心中的巨石便落了地,道:“当初朕擢升你,是为国家,为军队,不为私心。倘若说有私,也是希望与你、与众将士一起征伐四方,重铸盛世,百年之后,你我的时代,也被后人称颂为英雄辈出的时代,各自青史传唱!可惜天意弄人,卫鸯一生征途,无奈止于白鸢江,恨切!恨切!到如今,卫鸯心中再无公心,只存私心,雄图霸业尽抛流水,唯有家中小儿放心不下,脱去这身衣裳,我也不过是位父亲。眼下,一个父亲要将孩儿托付给你,请你念在往昔一同出生入死的情分上,护他孩儿平安,你答不答允?”

孙牧野默默听了半晌,点了点头。

卫鸯伸手与孙牧野相握,道:“我今日不是以君主之身命令你,是以长辈、同袍之身求助你,我已赤胆相见,你亦当丹成相许!”

孙牧野回想二人相处的过往,眼看卫鸯不久人世,心中也泛起一丝悲凉,道:“若没有陛下,孙牧野如今还是夜州边境一罪卒。从今往后,太子与孙牧野系于一身,有千刀万剑,我替他挡。”

卫鸯感激不已,大声道:“好好好!卫鸯得大丈夫之诺,还有何疑!可含笑九泉矣!”他心绪一起伏,那胸口的浊气直冲咽喉,引得他扶床咳嗽不止,甘怀恩慌忙上前,一面帮他抚背,一面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迹,又劝道:“陛下今日说了许多话,劳了许多神,不如先睡下歇息,明日再与孙将军诉衷肠。”

孙牧野于是起身下地,行告辞礼,卫鸯深喘了几口,朝孙牧野招手,孙牧野又走过来,在卫鸯面前跪下,俯首聆听。卫鸯与孙牧野近在咫尺,他几番欲言又止,吞吐其词,终于,他幽深道:“坠雁关外,是我负你,我自赎罪,你自释怀。”

孙牧野蓦然变了色,他抬头看卫鸯,两人眼光相对,说不尽的情绪在无言中交换:一个越发涣散,一个越发锐利;一个仿佛濒临解脱,一个仿佛囹圄已深。卫鸯抵不住孙牧野的眼神,他主动扭过头去,闷咳了几声,一旁的甘怀恩慌忙道:“陛下莫再说话了!”他扶下卫鸯,盖好被子,又叫候在帐外的小宦官进来倒热水。

孙牧野见卫鸯闭了眼,便起身往帐外走,掀开帐帘的时候,听见卫鸯在问:“太子和崔衡怎么还没来?”甘怀恩安慰道:“太子一行就要过章州了,快到了。”

身心交瘁的卫鸯,终于在见过孙牧野之后陷入了一场稳妥的睡眠,伴着不远处怒号的涛声。他在梦里忘了自己是离家千里的征人,他记得自己只是东宫中一个叛逆又敏感的少年。

仲夏午后,庭中炎炎炽白,树上知了聒噪,卫鸯躲在一丛繁盛的芭蕉叶下,看焦急的端木先生和两个书童顶着烈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四处找他去书房练字,趁先生和书童过了回廊尽头,他从芭蕉树中跑了出来,去了卫佑住的小院。

五岁的卫佑午睡刚醒,犹自迷迷糊糊地趴在凉榻上,歪着小脑袋发怔,他的乳娘端了一碗绿豆粥过来,柔声道:“二郎饿不饿?起来喝一点粥,冰冰甜甜的粥。”

卫佑揉揉眼睛,爬了起来,张开小嘴接乳娘伸过来的勺子,却眼睛一转,看见了窗户外的卫鸯。

卫佑清醒了,他稚气的脸上漾出笑容,叫道:“哥哥,进来喝粥。”

乳娘看着卫鸯道:“大郎要不要粥?若要,我再去给你做。”

卫佑推乳娘的手,道:“给哥哥,给哥哥。”

卫鸯道:“我不喝。”转向卫佑道,“我去后花园划船,你去不去?”

卫佑一骨碌从榻上翻下来,道:“我要去!你带我去!”

乳娘一把拉住卫佑,轻嗔卫鸯道:“大郎,你要去,自己去吧,二郎不去。”

卫佑挣脱乳娘,道:“我偏要去!”他逃出房门,牵了哥哥的手,兄弟俩一起在阳光下飞奔,急得乳娘追到廊下大声道:“二郎,你这样淘气,太子妃要骂我的!”

到了湖边,卫鸯从荷田中拉出一条小花舟,跳上去,向站在木桥上的卫佑道:“你跳过来。”

卫佑不会水,见重重荷叶之下湖水绿不见底,便摇头道:“我不敢跳。”

卫鸯站在舟头,向卫佑伸出双臂,道:“你跳,我接着你。”

卫佑歪头道:“你不哄我?”

卫鸯道:“不哄你,你过来。”

卫佑鼓起勇气,先后退几步,再向前急奔,跃向桥与舟之间的湖水,他的双足一离桥,就觉得身体在往下坠——他的气力实在不足以让他跳上舟头——眼见要跌落湖面,卫鸯的手臂伸了过来,将他揽入怀中。

花舟分开荷田,漾出两痕涟漪,在翠湖上清闲兜游,卫佑趴在舟头逗游弋的彩鸳鸯,卫鸯在舟尾划桨,白日耀目,卫鸯快活地眯起双眼,遥看水天相连之处,他忽然渴望湖水没有尽头,让他将小舟一路划到碧蓝的天上去。

卫佑叽叽咕咕和彩鸳鸯说了许多话,又问卫鸯:“哥哥,阿娘要生小孩了,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卫鸯道:“那是你的阿娘,不是我的阿娘。”

卫佑道:“阿爹说,我的阿娘也是你的阿娘,不然我为何是你的弟弟呢?”

卫鸯顿了顿,便道:“那,我既然有弟弟了,阿娘就再生个妹妹吧。”

卫佑嘟嘴道:“你有弟弟,可是我没有弟弟,我也要弟弟。我想当哥哥,我也去后面划桨,让他坐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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