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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焉桓帝(2 / 2)

卫鸯笑道:“那就再要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好不好?”

卫佑摇头道:“不好,不好,人多了,我划不动船。”他摇摇摆摆站起来,朝舟尾走,道,“哥哥,你教我划船。”

他一动,轻巧的花舟便左右晃动起来,反让他站立不稳,卫鸯忙道:“你坐下,不要动!”

卫佑不听,他头晕得紧,下意识地往卫鸯那跑,伸着双手道:“哥哥扶我!”

卫鸯丢了木桨来迎他,两个人一齐动,花舟更动荡不稳,舟推浪,浪推舟,终于往左一斜,将卫鸯、卫佑倒入湖中。

水瞬间把卫佑吞没了,四溅的水花涌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急得双手乱刨,湖下仿佛有一双大手,拉着他往深处沉去。看不见光芒了,全是浑蒙蒙的水,卫佑大叫:“哥哥!哥哥!”耳中却是沉闷的咕噜声,闷得他想吐。忽然一股力量束住了他的腰,卫佑回头看,是卫鸯抱起了他,想把他往湖面上拖,于是恐惧万分的卫佑挣扎着,死死箍住了卫鸯。

数十斤的重量挂在卫鸯身上,如铁砣般扯住他,将他往湖下溺,卫鸯大叫:“放开手,我抱你!”声音全被水淹没了。卫鸯抱着卫佑奋力往上游,卫佑却带着卫鸯急剧往下沉,卫鸯不能呼吸,只好去扳卫佑的手,叫道:“放开!我会救你!你信我!”可绝境中的卫佑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卫鸯,怎么也不肯放开,卫鸯急了,他一边捶打卫佑的手,一边道:“放开我!放开我!”呼吸屏不住,水也从他的鼻中冲了进去,一直冲进胸腹,冲昏了他的神志。筋疲力尽的卫鸯放弃了挣扎,他大口大口地呛水,和卫佑一起坠落。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窒息的兄弟俩看见许多人影从四面游来,将他们抱出了水面。

火轮西沉,参星隐现的时候,暑热散了,卫鸯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去卫佑的小院看望他。当卫鸯走到竹帘外时,却听见屋内父亲在和太子妃说话。

只听父亲道:“鸯儿不是有心的,你别责怪他。”

太子妃却在哭,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只有天知他知,你进他的心里瞧了吗?就乍乍地为他辩白。他是你的儿,佑儿不是你的儿?”

父亲沉默不语。

太子妃怨道:“不是我气量狭小容不得人。若是寻常百姓家,你带十个八个私生儿回来,我也不在乎——将来他们要争,也不过是争三间房四亩田,有什么打紧?尽数给他也没关系——可偏偏是帝王家,他若来争,争的就是江山,是天下!”

父亲道:“佑儿是嫡长子,是他的终究是他的,别人争不走。”

太子妃道:“古往今来的帝王家,为了极权盛势,兄弟相煎的故事还少吗!你倒可以不在乎,横竖都是你的骨肉,江山给谁,都是姓卫;我却是佑儿的母亲,我怀胎十月辛苦生养的,我要护他,为他着想,有什么错?”

父亲辩道:“我怎么不在乎?我比你疼佑儿,你心里清楚。”

太子妃道:“你既疼佑儿,就把他保护好些。你不拿出威严来,今日有人敢把他淹水里,明日就有人敢把刀架他脖子上!”

父亲不愿听这残酷的话,轻责道:“说话没轻没重!”

父亲语气一严,太子妃又开始哭,道:“你和我凶什么!你自己欠下孽债,却是我担惊受怕!百年前胡人袭我国,今日胡儿进我家,我能不怕吗?能不防吗?他才十多岁,就是一副怪戾样,真不知将来还要作什么乱。我今日把话放这里:这天下,将来是你的,你百年后是佑儿的,他若来抢,我宁死不依!”

夫妇两个的声音越来越大,吵醒了床上的卫佑,他呆呆听了一阵,忽然“哇”地哭了出来,问道:“天下是什么?哥哥为何要跟我抢?”

卫鸯没有掀开那扇竹帘,他安静地伫立许久,悄悄离开了。

自此之后,卫鸯再也没能和卫佑一起玩耍,东宫如海,两人连见面的时候也少了,一年中只有祭祖、冬至、除夕、中秋聚会时得以相遇,他俩在家人奴仆的簇拥中互望,卫佑总是闪躲卫鸯的眼神,脸上写着怯惧。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一个五岁的童子,之间的情谊经不起旁人的撺掇和长久的疏离,三年过去,二人已然形同陌路了。

这年秋天,祖父灵帝携皇子皇孙去洪武围场秋狩,卫鸯、卫佑亦在此列。围猎两日之后,卫鸯的猎物为皇孙之冠,灵帝的奖赏却不以功劳论——别人是锦彩百缎,金削刀一口;卫鸯却是锦彩百缎,金花盏一双。卫鸯不以为意,他更在意的,是还没能与卫佑说上一句话。

入夜,御营在围场中驻扎,卫鸯独自一帐,父亲与卫佑、卫信一帐。卫鸯趁父亲还在御帐陪祖父说话,便悄悄来找卫佑,他掀开帐帘,看见了卫佑,还看见了不满三岁的卫信。

卫佑正在火盆上烤鹿肉,卫信坐在一旁有滋有味地吃,两人见了卫鸯,卫佑先站起身,一连后退了四五步,卫信却不怕,他拿铁签子指卫鸯,道:“胡儿!胡儿!”他并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只是每次在东宫见到卫鸯,一转身奴婢们都会这样叫,便也跟着叫。

卫鸯不理卫信,向卫佑道:“二郎,你怕我做什么?”

卫佑戒备道:“你休想再伤我。”

卫鸯道:“我从没有伤你!”

卫佑道:“你带我去湖上玩,就是为了淹死我。”

卫鸯道:“舟翻了,我自己也落了水,我也险些淹死,你该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卫佑道:“在水中你一直想扳开我的手,你不记得了吗?我却记得!”

卫鸯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卫佑只有八岁,幼稚中却显出世故来,道:“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抢我的天下?你休想!”

卫鸯道:“我不想!”

言毕,却听火盆边哗啦一声,两人转头一看,却见卫信一个倒栽葱,栽进了火堆里。原来卫信吃完手中的鹿肉,又惦记起火炉上的美味来,他见两个哥哥在相争,便自己踮脚去取,谁知站立不稳,直直扑进火中,炭火烧灼了皮肉,他又痛又怕,顿时尖声大哭起来。

卫鸯抢上前,把卫信从火盆中抱起,帐外聊天的家奴和侍卫都闻声冲了进来,众人看时,卫信双手、右脸都已烧得通红,侍卫们忙叫:“快去请太子殿下回来!请奉御来!”

机灵的家奴卫敏一把抱住卫佑,道:“二郎,这不是你做的吧?”

卫佑早吓得惊慌失措,瞪着卫敏不回应。

卫敏又摇他,道:“这不是你做的,对不对?”

卫佑便呆呆地点了点头。

卫敏道:“少时殿下来了,你要如实告诉殿下,害三郎的不是你,记住没有?”

正说话间,卫佑见到父亲冲进帐来——不只父亲,祖父、叔叔、文臣武将侍卫奉御,乌泱泱一群人,都进帐来了,把他们兄弟三人围在中间。卫佑瑟瑟发抖,不等别人开口,抢先叫道:“害三郎的不是我!”

父亲闻到一帐的煳味,已是心痛如绞,他抱起卫信,见卫信几处被烧,哭得撕心裂肺,不免火冒三丈,责问:“不是你,那是谁?”

卫佑被震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也哇哇大哭起来。

父亲又环视众奴,问:“是谁做的?”

众奴伺候不周,怕降失职之罪,都跪下道:“大郎和二郎、三郎说话,吩咐我们在帐外候着,实在不知帐内之事。”

祖父灵帝走上前,手扶上卫佑的肩膀,道:“是怎么回事,你和祖父说。”

卫佑哭道:“害三郎的不是我!”

祖父问:“那是谁?”

卫佑听众人的语气,仿佛非要找出一个人来不可,他也顾不得了,见卫鸯站在一边,遂伸手一指,道:“是他!”

父亲看向卫鸯,怒道:“你……你为何害弟弟?”

卫佑心思忽然活络起来,指着帐中祖父御赐之物道:“他没得金削刀,就来抢三郎的金削刀!”

父亲一听,喝问卫鸯:“此话当真?”

卫鸯坦然直起脊梁,大声道:“好!是我做的!要如何罚我罪我?”他目光如炬,反把众人一一瞧去反问,对视灵帝之目也不退让,众人竟被慑住了,卫鸯字字如凿道:“是我要抢东西,是我把他丢进了火盆——我是胡儿,天生就要害人杀人的!他烧了哪里,我赔哪里!”卫鸯说毕,赤手从火堆中捡出一块火红的烧炭,直戳戳往自己脸上烫,父亲大惊失色,和众侍卫一起扑过来,夺过了火炭。

饱经世事的祖父看出内有蹊跷,便向父亲道:“你的家事,自己审慎处理。”说完,拂衣而去,众人散了,只余下号啕的卫信,瑟缩的卫佑,愤懑的卫鸯和悲苦杂陈的父亲。

翌日,卫鸯与父亲、两个弟弟离开洪武围场,回了开元城。他以为要被问罪受罚,谁知家中上上下下无人理会他,还照旧吃饭睡觉。等过了半月,父亲才把他叫到了书房。

和颜悦色的父亲向卫鸯道:“二郎前日向我坦白了,三郎原是自己不小心跌进火盆的,二郎是怕我们怪他照看不周,才加诬于你。我一时气急,未及详查,对你辞色严苛,你不要往心里去。”

卫鸯一身戒备的气力卸掉了,道:“好。”

父亲又道:“我让二郎向你道歉,可他惭愧又胆怯,不肯来,只让我交给你这个,”父亲伸出手来,掌心有一对小小的金丝楠木雕刻的虎符,做工并不讲究,“你曾对二郎说过帝王将军们调兵遣将用的虎符,他没有真的送给你,就匆匆雕了这样一对小玩意儿,请你原谅他。”

卫鸯接过虎符,道:“我是哥哥,他是弟弟,我本该让着他,不会和他生气。”

父亲赞许地点头,又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卫鸯道:“父亲请说。”

父亲道:“你今年十六岁,也算到了立身建业之年——我十六岁时,已封了侯——圣上与我商议过了,想封你做县侯,只是封地有些远,在南方檀州,你愿不愿意?”

卫鸯低了头,把一双虎符在掌中磨来磨去。

父亲道:“并不是父亲要赶你走。你若不愿去,依然可以留在东宫,这里本是你的家。”

卫鸯便抬头道:“我不去。”

父亲沉默了,许久方道:“好。”

卫鸯又道:“父亲,你若真心给我找去处,就送我去军营。”

父亲一愣,道:“你是赌气,还是当真?”

卫鸯道:“当真。即使今日父亲不提,我也早想和父亲说,我喜欢在马背上野,不习惯在深宅大院里拘束,不如去军营历练。”

父亲道:“好,我改日和魏无伤将军说,让你当皇城的骁翊卫。”

卫鸯道:“不,我想去北方,去雍州军。”

父亲惊道:“边疆从军,要身亲前线、接战外敌,你可想清楚了?”

卫鸯道:“想十年了!”

父亲的眼里有歉疚,也有忧心,他将卫鸯看了半晌,终于道:“好。”

卫鸯便去北方雍州从了军。他那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选择雍州,许多年后回想,或许是上天给他指了一条明路——雍州人是最尚武之人,雍州兵是最善战之兵。卫鸯在雍州戍守四年,与北凉交战三次,打出了一支忠诚骁勇的铁军;然后去芦州征剿叛军,赤红军旗所至,叛贼望风披靡,“涅火军”的名头就此响彻大焉;洛国入侵东方时,卫鸯挥师南下,在章州与裴乡中并肩作战,抵御了东洛的侵略,教四海列国都知道了大焉有个卫鸯;两年之后,他率大军西进,从荆国手中夺回夜州,又镇守夜州七年,荡平流寇,安定边疆;后逢西项大举入侵,他驰援宁州,击败项军,守住了大焉最后一道防线,“涅火军”从此称天下第一军。卫鸯的功勋越大,军权越大,野心也就越大,当攻无不克的项兵败退,卫鸯明白了自己有多大的力量,也明白了自己该有多大的担当。是时,他站在山岗上遥望项兵倒旗弃戈的背影,骤然想到多年前,卫佑问的那句话:“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抢我的天下?”

卫鸯俯瞰硝烟散尽、空无一人的战场,独自大声应道:“是!”

卫鸯为夺位做了十二年的准备。他扩张兵力、握实兵权,暗招谋士、运筹策划,阴结近侍、打通内外,终于在陪父亲去千潺涧养病的时候下定了决心。夏夜,卫鸯与十九位同生共死的亲兵立下血誓,磨快刀刃,走进了麒瑞宫门。

那夜的月影美得诡异,在树梢温柔地流转,给了孤注一掷的卫鸯些许抚慰,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冉冉过溪而来的卫佑。看着弟弟的脸,卫鸯忽而想起他在花舟上活泼的笑容,忽而想起哀鸿遍野的国境南北,忽而想起他给自己雕的一对虎符,忽而想起八千里无限壮美的河山。卫鸯扬起了手中的横刀。马腿断了,宫人死了,禁卫死了,卫佑跪在水中惊慌地喊:“哥哥……”却没能喊完这句话。

卫鸯任刀口滴血,头也不回往父亲的寝宫而去。面对病榻上命若游丝的父亲,他用最恭敬的语调,说出了最残忍的话:“你的嫡长子,被我砍下了头。”

丑时将尽,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分,帐前的战马簇拥在一处睡着了,马尾却在轻轻地摇;警戒的士卒坐在高高的哨楼上,怀抱长矛,望着银光闪烁的江面出神。卫鸯睡得格外平稳。他不再担心会响起强敌进犯的号角,也不再忌惮会有刺客将绳结套上他的脖颈,他绷了一生的心弦,在今夜松松垮垮地断了。随它去,随它去。卫鸯在梦中牵挂着幼子,思念着发妻,缅怀着母亲和父亲,他听见父亲在叫:“鸯儿,鸯儿。”

卫鸯如梦呓般应道:“父亲,我在这里。”

父亲问:“你是不是怨我负了你的母亲?”

卫鸯道:“不,母亲说她至死不悔,她既无怨,我又怎能怨你?”

父亲道:“那你是恨我薄待了你?”

卫鸯道:“卫鸯的骨血出自父亲,卫鸯流落塞外,是父亲将卫鸯接回开元城,卫鸯从军出征,父亲送行送出二百里,哪里有薄待?”

父亲忽然凄怆道:“你既不怨不恨,为何要下毒药毒死我?”

卫鸯在昏睡中急切地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

父亲道:“你自海外寻得鬼笔菌,榨为汁液,每日滴入我治头风的药汤中,瞒得过世人,瞒不过上苍!卫鸯,你何其狠毒!”

卫鸯道:“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父亲不信,道:“你心中有恨,殊不知我心中亦苦。当初我对你母亲誓愿,一定带她进卫家,是她的族人不肯放她随我回中原,她的父母沥血阻拦,她不能不留下,换得我回家。我生时没有忘却,死后不能释怀,生生死死,都在歉疚弃约背誓,都在遗憾不能相守,你哪里懂得?”

两行血泪浸湿了卫鸯的布枕,他喃喃道:“父亲,我,我想念母亲了,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我在心中想她时,她的脸永远是模糊的。”

父亲道:“你的母亲是鲜卑山下最美的人,不,找遍中原,也找不到比你母亲更美的女子。我去鲜卑出使,茫茫草原上,迎我的人成千上万,我第一眼就看见她了。”

卫鸯道:“父亲,假使岁月重来,你别接我回中原,让我和母亲在一起,毡包做家,牧羊放马,行不行?”

父亲道:“可你是我的血脉,我怎能舍下你?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在襁褓中对我笑,哪里知道我已泣不成声。你是我的长子,因为有了你,我才学会了做父亲,我在学着照顾你、看护你,把你一点点养大。后来有了佑儿、信儿,他们也是我的孩子,我须用一样的精力去照看他们,面上虽冷落了你,心中却一视同仁,可你不明白,他们也不明白。你认为我偏心嫡子,他们又认为我偏疼庶子,我夹在其中,苦不堪言。你怪我赶你出家门,却不知是因为你祖父认定你不可降伏,威逼我将你赐死,我以刀刺心明志,才保全你的性命!”

卫鸯冷汗淋漓,嗫嚅道:“父亲……”

父亲却道:“恨不听你祖父之言!三十年后,你果然犯下了杀父戮弟的弥天大罪!”

卫鸯犹自辩解:“我没有杀父!我没有!”

父亲道:“卫鸯!你命不久矣!九泉之下,你如何来面对我!”

卫鸯骤然七窍迸血,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喊道:“不是我!是卫佑!父亲,是卫佑他、他等不及了!”说完,他的喉咙一紧,再也说不出话来,圆睁的眼中,瞳光散了。

大焉兴狩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寅时初刻,即位仅两年四个月的焉天子卫鸯,重伤不治,驾崩于白鸢江边中军帐内,时年四十五岁,后谥曰:桓。

探知卫鸯大去的消息,祝子钦趁焉军人心不稳,两次攻打西岸,都被肖汉卿、陈琳挡了回去,于是退守东岸,静观其变。端木拙、孙牧野则护送灵柩往开元城走,十五日后,与太子卫熹、宰相崔衡相遇于皖州境内的桐子坡。

卫鸯宫中有一后五妃,唯有崔皇后生一嫡子名熹,众妃皆无所出。卫鸯登极七日,即册封卫熹为太子。卫熹的父亲强势、母亲精明,他在重压之下,便养成了孱弱无主的性情。当他得知父亲长辞,年幼的心中恐惧多于悲伤——随行的大臣近侍,个个都在暗示他:不久之后,大焉千千万万的人都要倚靠自己了。

桐子坡到了。身不由己的卫熹被一群宽袍大袖的人扶拥着往前走,他觉得自己的脚都不能沾地;后来,他看见了一方灵柩,父亲的遗体就在里面。卫熹站在原地发冷,甘怀恩连忙躬身上前,低声在他耳边道:“殿下,快跪下哭!”

卫熹依言跪在灵前,喊了一声“父亲”,灵柩中的人却再不能像往日那般应声,他终于深感悲戚,“哇”地哭了出来。卫熹一出声,随从诸臣也紧跟着号啕起来,围着灵柩哭成一片。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甘怀恩又上前,劝道:“先圣已逝,殿下哀戚过至,损伤心性,恐难慰圣灵。不如节哀顺变,尽早护灵回宫,莫误大事。”

卫熹被一片痛哭声熏染得越来越伤心,听不进甘怀恩的话,他磕头出血,不住地叫:“父亲,父亲,应熹儿一声!”

甘怀恩无法,只好退在一边候着,估摸着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再上前道:“殿下,存者不伤生,令逝者不甚痛,方为至孝。殿下不能节制,先圣在柩中亦不能安息矣!”

卫熹还是不听。他不停,身后的群臣皆不敢停,甘怀恩急了,低声道:“殿下,别哭了!”

卫熹仍哭诉道:“父亲,你走了,熹儿怎么办?母亲怎么办?”

甘怀恩无奈地退下,却有个铁衣佩剑的将军分开众臣,走到卫熹身边,厉声道:“现在是败军之际,不是哭的时候!”

卫熹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眼前之人正是孙牧野。孙牧野身穿黑甲,如铁塔一般伫立着,面色冷峻,卫熹心中惧怕,终于止了啼哭。

甘怀恩见风转向,朝孙牧野道:“孙将军,殿下年幼突遭大变,悲痛不能自已,我们且让他缓一缓吧。”

孙牧野向卫熹道:“从今日起,殿下不再是幼儿了,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请殿下随臣巡视大军,抚勉将士。”卫熹犹豫着站起来,孙牧野不耐烦,不由分说将卫熹抱起,他是草野出身,实在不懂宫中严谨繁重的礼仪,只吓得甘怀恩与众臣喊道:“孙将军!”

孙牧野早被或真心或假意的哭声闹得心烦,他抱着卫熹大步走到卫鸯的坐骑前,将卫熹托了上去,自己也上了战马,向卫熹道:“殿下随臣来。”便扬鞭打马,引着卫熹向军阵而去,留下一班文臣侍从追之不及,呆若木鸡。

卫鸯在生前深知从军的艰苦,便不愿独子受这份罪,卫熹是在深宫后廷中长大,从未到过军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追随父亲出生入死数十年的将士们。八万精兵在无垠的旷野上列阵而待,纵眺不见天际线,横驰不到阵尽头。涅火军的新主帅孙牧野紧跟在卫熹之后,从阵前一掠而过,他大声道:“储君巡阵,六军整肃!”

八万把横刀同时出鞘,划出尖利刺耳的响,明晃晃的刀光晃得卫熹险些眼睛也睁不开。将士们骑在战马上,举刀于面前,异口同声道:“六军齐集,储君检阅!”

孙牧野引着卫熹进了军阵,他们在一列列战马中穿行,卫熹仰面看那些也在看他的人,一张张陌生的成年面孔,都面带肃穆和威重。孙牧野纵马前行,问:“储君在此,诸将宣誓:可愿为国家而战?”

众将士道:“赤诚为国,守土不失,失土必复!”

孙牧野问:“可愿为黎民而战?”

众将士道:“我皆黎民子,安敢不效死!”

孙牧野的战马长嘶,奋蹄立身,他勒缰紧绳再问:“可愿为储君而战?”

阵中千百匹怒马纷纷应和,马上将士激声道:“先圣旧部,唯命是从!”

文臣武将们继续扶灵向西而行,走过皖州,走过章州,进了未离原。是时,卫熹护在灵柩之右,端木拙、崔衡跟在灵柩之后,二人低声探讨政事,随行其后的孙牧野听不懂,也插不进话,便在马上沉默不语。

端木拙遥望原上白压压一片迎灵的百官黎民,向崔衡道:“送君千里,此地为别,我该还家了。崔相公,望你勿负先圣托孤之情。”

崔衡道:“端木先生何不与崔衡一同回开元城,共襄储君?”

端木拙道:“残年昏聩,早已经不起俗务酬酢。故乡旧村尚有老妻幼孙盼归,不能不去。”

崔衡道:“先生一生高洁,实为士人楷模。”

端木拙又道:“我还有一件事,请教崔相。”

崔衡忙道:“先生请讲。”

端木拙问:“焉洛战事半道而止,今后方略,是战是和?”

崔衡道:“我不日便派人出使东洛,重修旧好,先生以为如何?”

两人策马在前方交谈,全然不知道身后的孙牧野闻言骤然抬起头来,战盔下的双目发出锋利的光。

端木拙道:“皖州之后,洛骑步兵损失惨重;白鸢江之后,洛水军元气大伤。依我所见,两年之内再度东征,润州必复。”

崔衡道:“先圣驾崩,储君年幼,此时起战端,恐怕国家动荡。”

端木拙道:“先圣建功过半,只等后继者乘胜逐寇,大功毕成。此时停战,正如为山止篑。东洛国君昏庸、军队战力减弱、润州人心思归,正是天赐良时,崔相不能坐失战机。”

崔衡默然半晌,道:“十年之内,宜安不宜乱,将来储君成人,再图大略吧。”

端木拙不好多说,遂拱手道:“老朽去了,崔相保重。”他下了马,去和卫熹道别,卫熹也慌忙翻身下马,与端木拙执手留恋。

挽留之间,迎灵的文武大臣都赶来了,众人先拜灵柩,再拜卫熹,最后,一齐长揖挽留端木拙,端木拙一一还礼,坚定道:“我去意已决,诸公勿复言。还有一句劝与诸公:国家创业艰辛,先圣凶礼当俭省节制,勿铺张靡费。”众人齐齐应了。

最后,端木拙分开人群,向孙牧野走来,孙牧野也下马迎去。端木拙洞察人心,他见孙牧野的眼神陌生又隔离,显是不会客套,便慈祥地笑,道:“这一路,我与牧野将军朝夕相处,却不敢与将军说上一句话,将军可知为何?”

孙牧野道:“不知道。”

端木拙道:“将军的身量和眼神,像极了二十年前的先圣,我每见你,仿佛重见先圣年少之时,也仿佛重见自己在盛年时陪伴先圣的光景,再对比如今:年华已逝,先圣驾崩,我亦行将就木,不免触景伤情,竟起了躲避将军之心了。”

孙牧野说不出话。

端木拙又道:“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人生如朝露蜉蝣,旋生旋灭。唯能盼者,江山永固,社稷长久。牧野将军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孙牧野只听懂了八个字,也道:“明白。”

端木拙安心了,与孙牧野互作别礼,转身上马要走,涅火军诸将请示孙牧野:“孙将军,我等欲送端木老师一程。”

孙牧野应道:“好。”于是数十骁骑勒转马头,陪同端木拙向东而驰,留下孙牧野若有所思。

薛让没有去未离原迎灵。他站在沧山的獬豸像下遥看开元城,满城素白,分不清是官僚庶民的缟衣,还是昨夜未化的雪痕。半山雪花乱舞,薛让眯起了眼,看向皇城正中那条大道,披麻戴孝的队伍之前,有一个大小如豆的黑点,想必便是灵柩。卫鸯此刻已在其中长睡不醒。薛让的嘴角忽然有了一丝笑意。

薛让初闻卫鸯驾崩的消息时,犹不敢置信;直到此刻真真切切地见到棺木,他终于能够正视自己的内心了:他对卫鸯,确是忌惮的。

自从当年目睹灵帝受宦官撺掇,将裴乡中迫害致死,百官无人敢谏,薛让便悟出一个道理:君有明有昏,臣有贤有奸,民有善有恶,唯独法令,立定如山,执行如铁,永无过错。凡天下人,不论亲疏,不分贵贱,皆拘于法,方能大治。他在心中立誓:必以法刑万民,以法正百官,以法匡君主。而刚愎自用、滥武恃力的卫鸯,无疑是他跋涉于理想之山时,遇到的拦路虎。

薛让不愿卫鸯做天子。当他风闻卫鸯有篡位野心时,便站在了愚弱的太子卫佑一边,可他们那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被卫鸯用一把刀简单而粗暴地毁灭了。卫鸯登极之后,薛让一面妥协,一面坚持,如在万丈绝壁上过独木桥,小心翼翼地与卫鸯周旋。他预想自己和卫鸯终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没料到这斗争却由敌国替他完成,且卫鸯输了。

一身轻快的薛让回了直辨堂,他对玄武大道上的那具棺木已经没有任何兴趣,现在,卫熹年幼不足为虑,那托孤之臣、宰相崔衡,才是他首要应付的人。崔衡是能臣还是庸相,是敌还是友,薛让很快就会试探出来。他笼着双手,施施然走进议事厅,向伏案阅卷的文书道:“给凤阁上书,要崔衡亲收。”

文书铺卷提笔,问:“写什么内容?”

薛让道:“向崔宰相要两个人。”

那文书拿笔去蘸墨,薛让忽道:“不对。”

文书悬笔半空,看着薛让。

薛让道:“是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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