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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秃鼻乌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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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让在监牢中醒来时,正是由暮入夜的时辰,一束浊光斜射墙上,拳头大的风口灌进干燥的热风,牢外已然是初夏,他早已伤痕累累,连坐直的气力也没有,只望着草席边的一碗糙饭出神。忽然牢房暗了下来,薛让仰起头。

墙上映出一只鸟的影子,那影子被光拉得又细又长堵在风口一动不动。薛让用双手撑起身体看,鸟儿惊觉,展翅而出,影子消失了,风口又透进光来,挟带了几声锉刀似的叫。

薛让重新闭眼,仿佛沉入了睡眠。当墙上的光消散,牢房漆黑一片之时,他又睁开眼,爬向那碗饭,将一把又冷又干的饭挖在手中,再把草席卷成一堆,推到风口下,站上去,把饭塞进了风口。

牢外响起脚步声,薛让把草席扯回原处,刚躺上去,牢门开了,几个狱卒冲过来架起他,拖了出去。

薛让被抛进一间地下水牢,绑在一根柱子上,水只有齐腰深,却冰凉刺骨。他打量这间水牢,角落有一个铁笼,水只淹到笼子的一半,几只小鱼在笼中胡撞乱游,笼子朝上一面却空空敞着。

水一直在上涨,初时在腰,不多时,淹及了胸膛,笼中那群饥肠辘辘的鱼随着节节涨高的水游出牢笼,它们受薛让身上的血腥气引诱,围着薛让开始撕咬。水在薛让的鼻尖处停止了上涨,他只有仰头,才不至于呛水。鱼虽小,却嗜肉,在水下往薛让的伤口里钻,翻皮分筋地钻,血很快从水里一股股冒上来,薛让大叫,有一瞬间险些晕了过去,可是头稍一下垂,便吸进几口污水,他一个激灵醒来,清晰地承受四肢躯干的痛。

所幸不多时,水又开始下降。牢房的一角似乎开了闸口,水流哗啦啦往角落陷去,那群鱼也不免逐流,漂到笼口处时,漩涡将鱼都搅进了笼内。当水降到铁笼一半,又开始缓慢地上涨,如此周而复始。

薛让被群鱼咬噬三遍之后,水牢的门打开了,唐璁负着手走进来,看着伤状惨烈的薛让,快意道:“大理寺被御宪台挖走了许多人,如今人手紧缺,只好请些鸟兽虫鱼帮忙,伺候薛台令,台令瞧这机关如何?”

薛让宁死不输在嘴上,道:“精巧得很,薛让只当大理寺全是碌碌之辈,竟不知还藏有高人。”

唐璁道:“多谢薛台令夸赞,此刑正是唐璁的手笔。食人鱼之多寡,水涨落之缓急,唐璁都亲算过,一来保证鱼儿大快朵颐,二来保证薛台令不致丧命。薛台令前日受蛇刑,今日受鱼刑,正巧可以凑成一词,名曰‘鱼龙混杂’,如何?”

薛让道:“唐少卿千算万算,却独独漏算了一事,薛让固然时日无多,唐少卿也是朝不保夕。”

唐璁道:“愿闻其详。”

薛让道:“羊皮纸。”

唐璁闭了嘴。

薛让揣摩唐璁的脸色,便知羊皮纸未被他找到,道:“唐少卿只抓薛让,却找不到羊皮纸,他日圣上问起薛让的行踪,御宪台的人只要拿出羊皮纸,证明薛让是因查唐相公受贿案而遇害,顺藤摸瓜查起来,唐少卿脱得了干系吗?”

唐璁问:“羊皮纸在哪里?”

薛让道:“薛让进了大理寺狱,自然是出不去了,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

唐璁道:“说了,唐璁给薛台令一个痛快;不说,大理寺狱八十一种刑罚要在台令身上轮番试验。台令还是再想想,说是不说。”说完转身走出牢房,向狱卒道:“水速加快些!”

薛让在水牢里濒临死亡。每隔半个时辰,水便淹上鼻尖,鱼便来咬噬他的身体,满牢的血水已经腥不可闻,伤口全被泡腐烂了。他当年被父亲推下马车时跌伤了右膝盖的筋骨,不能久站,却足足在水牢里站了七日。七日之后,唐璁将不肯开口的薛让从水里捞出来,扔回了牢房。

薛让像待宰的豚犬一般在地上喘息,当牢门锁上后,他挣扎着,将草席裹起来,堆在风口下,站上去,伸手一摸风口,那把饭干成了沙粒,他失望地摔倒在地,晕厥了。也不知睡了几天几夜,他忽然觉得耳中有个粗粝的声音在提醒他:“乌鸦喜食腐肉!”

薛让惊醒了。他身上的伤口如爆开的鱼鳞,绽裂着,挂扯着,他试着从右臂撕下一条肉,手一碰,便钻心断肠地痛,薛让不敢叫出声,塞了一把稻草在嘴里咬紧,铁了心用力一撕,一条皮肉被撕了下来。他提起那一指长的血淋淋的肉细看,仿佛在看一条即将下锅的豚肉,他残存的力气被激发,重新站上草席,将肉放进了风口。

风和日丽的初夏之晨,阳光从风口明朗地照进牢房,薛让是被乌鸦的“哑哑”声吵醒的,他朝墙上看去,看见光柱中一个扁长的鸟影正在低头啄食那条肉,便也笑出了乌鸦般干涩的声音。鸟儿霎时惊走,薛让刺啦啦撕下腿上一条更大的血肉,放了上去。

薛让离奇消失的消息很快从沧山传下了未离原,那卷羊皮纸若现世,世人都将知道祸首是唐之弥,寻出羊皮纸并销毁便成了唐璁的当务之急。这日,聂氏兄弟再次上了沧山。

自薛让失踪之后,御宪台一面探访搜查,一面加强了沧山的戒备,那直辨堂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值守巡逻,不分昼夜。聂氏兄弟纵然武艺冠于当世,也只能每隔两三日,在后半夜的时分趁静伺隙,悄悄入堂翻寻。

薛让的住所在直辨堂的西北,是一间小小的平房,房内只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聂氏兄弟上至屋瓦房梁,下至墙角砖缝,都细细查抄过了,却不见半张羊皮纸。在沧山藏了一个月,小聂不耐烦了,道:“爬梁翻窗是盗贼的营生,咱们是刺客,擅长取命,不善窃书,白白在这里浪费时日,不如趁早下山。”

大聂道:“他们对咱们有容身之恩,就趁此时报答了。等拿到羊皮纸回去,咱们离开中焉,隐姓埋名做平民。”

小聂道:“偌大的地盘,谁知道羊皮纸在哪里!”

此时雷电大作,暴雨倾盆,兄弟俩在山洞深处点燃了一堆火,边烤火边说话。大聂道:“直辨堂能有多大?不过百来间房屋,咱们一间一间地搜,不信搜不到。”

小聂道:“直辨堂小,沧山大,他若没有放在堂内,而是往山中藏,怎么找去?”

大聂道:“山中哪里能藏?放在猴子洞还是麻雀窝?”

小聂心中一个念头猛地划过,道:“你还记不记得后山的竹子林?”

大聂一拍手站起来,道:“该死!竟忘了!羊皮纸十有八九就在那里!”

小聂喜出望外,推了大聂往洞外走,道:“不能再拖了,今夜就成事!”当下,两个人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扮成农人的样子,纵身扎进如注的山雨中,往竹林而去。

深山暗夜,一道接一道的闪电照着聂氏兄弟绕过山路,穿过竹林,到了那片幽谷。但见小竹屋中油灯乱摇,聂氏兄弟走过木桥,却听见一声声女子哭喊,两个人面面相觑,小聂问:“莫不是有人在打她?”

大聂摇摇手,要小聂莫说话,两人轻步走到屋外,只听那哭喊声越发凄厉。大聂守住门,小聂到了窗下,用湿手指把窗纸一角沾软了,再戳一个洞,猫着身子往内瞧,只一眼,他嗖地缩了回来,神色古怪地蹲在窗下,作声不得。

大聂溜过来,凑在他耳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聂嘴角抽到半边,尴尬道:“她在生孩子。”

大聂也愣住了。兄弟俩你看我,我看你,没了主意。那屋中女子喊哑了嗓子,又在无助地粗喘,小聂于心不忍,道:“屋里就她一个人,连产婆都没有。”

两人默默听那女子在屋内哭,哭不多时,又阵痛难忍,先是零碎呻唤,后是连声惨叫,小聂听得自己也全身痛了,咬牙道:“再禽兽不如,也不能此刻进去搜东西。”

大聂也道:“走!”

两人把剑收回剑鞘,又冲进瓢泼大雨里。天上一道电光石火指引他们的归路,刚走过木桥,忽听头顶惊雷惊颤了天地,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空谷。

足足两月,薛让一直在以身饲鸦。那鸦也是灵性之物,它连着七八日都在风口寻到了食,从此日日如约而来。狱卒并不进这暗臭的牢房,只偶尔从牢门上的小窗窥看薛让的死活,给他丢进一个吃剩的馍。那只盛饭的碗被遗忘在牢中,薛让把碗敲碎了,以锋利的边缘为刃,每日割下一小条肉来,放上风口。他的左腿已残了大半,看得见森森白骨。

两个月后,薛让无法站立了。这日黄昏,他虽然割肉在手,却倒在牢房中间,爬不起来。死亡仿佛在随着夜幕迫近,薛让看着那缕流着鲜血的肉,明白自己已熬不过今夜去。乌鸦在风口停了又走,飞了又来,往返三次都没有得到食物,便将头伸进牢房,看见了一动不动的薛让,和他手中的晚餐。乌鸦凝视了许久,悄悄飞入牢中,停在墙角。薛让在无知无觉地昏睡。乌鸦一个扑腾,轻轻掠到薛让的手边,并不着急低头衔食,而是继续看薛让。薛让闭眼无息,大概已是气绝。乌鸦警惕地看了许久,终于放心去叼那条肉,正在此时,薛让蓦然反掌,将乌鸦抓在了手中。

这是一只通体黝黑的秃鼻乌鸦,长着灰白的尖喙。它中了薛让的陷阱,聒噪不已,用长喙猛啄薛让,而对受尽折磨的薛让来说,这痛已微不足道。他左手紧紧钳住鸦身,将鸦头埋在胸口,不让它出声,再在左手袖上咬下一小片布条,一指长,指头宽。他咬破指尖,在布条上写了一个字,然后将布条绑上鸦足,一松手,惊慌失措的乌鸦叼着从他胸口啄下的肉,展翅逃出了风口。

又过了一个月,聂氏兄弟三往幽谷。大聂道:“唐少卿给的时限已至,无论找得到找不到,今夜都要下沧山。”小聂也道:“若找不到,只好请他们另寻高明——董尚书八百门客,多少鸡鸣狗盗之徒!”

兄弟俩直到丑时中,才去了竹屋。正是夜深邃、梦深沉的时分,那女子白日独自照顾婴儿辛苦,已经睡去。小聂悄无声息挑开门闩,闪入房中。这竹屋小巧简朴,只有左右两间,外间三壁都是书柜,临窗放着一张书案,一方坐席,想是薛让的书房。那三壁的书尽是竹简,小聂翻检了半天,不见半张羊皮,便又潜去了里间。

里间是母子的卧房,桌上叠着婴儿的襁褓,小炉里煨着热水,除此别无他物,小聂偷偷打开衣柜摸索了一番,也只有两三件女子的换洗衣裙,他站在地上暗自叹气,忽又心生好奇,蹑手蹑脚地走去床边窥看。

那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挽成的髻早已凌乱,面容清瘦不见血色,却自有雪胎梅骨之质。小聂心道:“人都说薛让冷心冷面,无情寡义,谁知却养了个美人儿在深山,可见也是凡人一个。”又歪头打量女子臂弯中的婴儿,瘀红的皮肤,褶皱的眉眼,实在看不出是像这女子,还是像薛让。

窗外轻轻一声嘀啾,是大聂在呼唤了,小聂这才出了房门。大聂早将屋前屋后都翻检过了,两个人碰面,一见对方的眼色,都知道一无所得,也不吭声,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幽谷。

时值丑末,月明星稀,虽已是夏尽,却山风习习,凉爽宜人。兄弟俩吃了大半个月的苦头,却空手而回,难免消沉,两人都不言语,一前一后地在山路上绕,快到山下时,小聂心有不甘,回头又往直辨堂看了一眼。

直辨堂前,终夜点着一圈火把,犹如一团非人间之焰,在半山腰熊熊燃烧,即使在开元城中也远远得见。火圈中间,五丈高的獬豸铜像魁岸屹立,翘尾昂首,龇牙咧嘴,仿佛誓将人间的一切奸邪吞噬。

小聂站定了,盯着那铜像出神。大聂发觉身后没了脚步,一转头,见小聂动也不动,便折回来问:“怎么了?”

小聂道:“咱们是不是忘了搜一个地方?”

大聂道:“哪里?”

小聂举剑遥遥一指,道:“那尊兽像!”不等大聂说话,他已向回头路走去,“羊皮纸一定在那里!”

寅时刚过,聂氏兄弟到了獬豸的足下,先将黑金石底座看了一回,又围着铜像轻轻敲打了一圈,大聂道:“是实心,藏不进东西。”

小聂却道:“你瞧那大大张开的兽嘴,岂不是藏宝的好地方?”

大聂看着五层楼台高的铜兽,将信将疑道:“薛让有这等心思和能耐?”

小聂道:“若小看了他,输的是我们!”当下将衣衫都束紧了,鞋也脱了,赤足上了铜像。

小聂沿獬豸弯曲的后腿往上攀爬,那兽体刻满了鳞纹,正好给了他搭手与落足的地方,大聂在铜像之下,看着他几个起落,翻上兽背,又沿着兽颈攀了上去。到了兽的后脑,小聂坐在铜鬃毛上,从怀中掏出绳索,一头系上自己的腰,一头打了结,在空中甩一个圆,套入獬豸头上的独角,随即纵身而下,吊在空中,他以足点像,绕到獬豸的嘴前,荡了进去。大聂呼吸闭住了,盯着獬豸头,眼睛眨也不眨。须臾,小聂的半个身子从獬豸嘴里伸了出来,他朝大聂扬手,一沓物事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支箭尖啸而来,落在大聂的身旁。直辨堂的墙头,一个守夜的法吏厉声喝道:“什么人!”

小聂抽剑砍断腰间的绳索,从五丈高处一跃而下,大聂接住他,两人冒着一片箭雨,闪身躲进了大道旁的茂林。当直辨堂大门开启,一队法吏冲出来时,兄弟俩已去得远了。

卯初,唐璁起了床,家妓正在替他束发,家奴进来禀道:“董尚书的门客张迎松、张迎槐在外庭候见。”

唐璁头也不梳了,胡乱挽上去,道:“快请去书房!”

在书房中,聂氏兄弟将寻到羊皮纸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们还有恻隐之心,怕唐璁找到幽谷里的母子斩草除根,便将这一节略过不提,而唐璁一听是在獬豸嘴里找到羊皮纸的,不由得在心里暗骂:“刁钻油滑的薛獠牙!这促狭主意非他想不出来,还诈我放在同僚心腹处!他那小肚鸡肠,怎会放心交给别人?白白上了他的当,耽误了许多时日!”但羊皮纸到手,到底放了心,他笑着拱手道,“经此二事,唐璁亲眼见识了天下知名刺客的手段,实在是五体投地。唐璁还有一份私心:不知二位肯不肯屈尊留在唐府?董尚书待二位做门客,唐璁愿待二位为兄弟!”

大聂道:“我兄弟二人身份既已暴露,绝不再留中焉,已决意往别处去。”

唐璁露出惋惜之色,问:“什么时候走?”

小聂道:“现在。”

唐璁摇头叹息了一回,道:“天涯遥远,从此再不能见聂家兄弟的风采!”唤道,“家奴呢?”

家奴进门答应,唐璁道:“立刻去做三件事:其一,去马厩牵两匹上好的马,配上金鞍,牵到府门口;其二,备足干粮和酒水,装上马背;其三,吩咐厨下立即做上肴,再速速请谢卿来,我们替尊客送行!”

卯正,天蒙蒙亮,礼部尚书殷鹤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四个家奴,去礼部上班,他远远看见礼部门下站着三个人,在浓雾中不甚分明,走得近了,只见当先一人穿深青官服,衣上绣着黑头矛隼,却是大理寺的中等官员,身后两个是小吏,各捧着一个方木匣。

等殷鹤近了前,大理寺官员先长揖道:“大理寺孟伟受谢卿之遣,为殷尚书送来一份厚礼。”

殷鹤奇怪道:“谢卿这是何意?非节非寿,送我什么礼?”

孟伟道:“两颗人头。”

殷鹤险些从马上跌了下来,看了看那两个木匣,只觉方才吃下的阳春面在肚子里翻滚,他起床气不消,怒道:“回去告诉谢卿,有事用笔墨说话!百年礼仪教化之邦,动辄捧着人头满街乱走,成何体统?大清早的,晦不晦气?”

孟伟道:“殷尚书若知道这两颗人头是谁的,就不嫌晦气了。”

殷鹤问:“谁的?”

孟伟道:“是西边项国通缉的刺客,大聂小聂。聂氏兄弟在大焉藏匿多年,西项每次来追讨,出面周旋的是礼部,为难的是殷尚书。如今谢卿终于将二人归案正法,请礼部将两颗人头送还西项,非但两国从此握手言和,殷尚书也少却一件麻烦事。”

殷鹤瞬间转怒为喜,道:“好好好!回去报与谢卿,我改日请他喝酒致谢。”

当夜,唐璁带着羊皮纸去见了唐之弥。残暑未消,唐之弥却让唐平在书房中烧了一盆火,他翻阅羊皮纸,一条一条看过去,许多名字和故事本已隐匿在他的记忆深处,此刻却在一沓羊皮上重现了,直看得他汗流浃背,随后,他将羊皮纸抛入火盆,盯着它化作灰烬。

唐之弥道:“我要你们快刀斩乱麻,你们偏偏日旷一日,拖到如今,全然不知夜长梦多的道理。圣上与涅火军明日就要抵达皇城,你们难道非要在圣上的眼底下行事?”

唐璁道:“谢东来和薛让仇深似海,要将薛让折辱个够,不肯让他轻易断命;侄儿又惦记羊皮纸找不到,终究留下隐患,所以耽误了。伯父勿急,侄儿稍后出了唐府就去大理寺狱,明早圣上的马蹄踏进未离原之时,薛让已从世上消失了。”

唐之弥垂了眼帘,从胸腹间长长出一口气,道:“去!”

唐璁从书房出来时,正是夜半,天昏地暗,唐平点着灯笼在前,将他送到大门口。唐璁的家奴已牵了三花马在门外候着,不知怎的,那马猛地鬃毛刺起,立身厉嘶,挣脱了马缰,往巷外逃去,唐璁的怒骂还没来得及出口,忽然满目一片白瞎,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劈了下来,正中唐府门口的镇宅石狮,又一个焦雷在头顶咫尺炸出巨响,狮子应声四裂,一块尖锐的碎石飞来,恰恰砸上唐璁的额头,他立时血流满脸,肝胆俱破,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唐璁就此一病不起。窗外烈日炎炎,他在房中裹了两床被褥还冷得瑟瑟发抖,神志也不清了,成日双目直瞪,反反复复念叨:“我为唐家!天公勿怪!”家中乱成一团,请了许多医师、和尚、道士来瞧,都不见好,眼见一个月内唐璁已不成人形,家人只好遣家奴去报与他在宁州任节度使的父亲唐之盈,说唐璁已命在旦夕,请他回皇城见临终一面。

谁知家奴去了不到半日,唐之弥亲自来看唐璁。唐璁一见伯父,一个激灵醒转,拉着唐之弥哭了半天,目光也不呆滞了,言语也清楚了,元神归位,家人只好又遣人将家奴追回来,莫让唐之盈虚惊一场。唐璁洗了个澡,吃了两碗饭,喝了一碗汤,整理了衣冠,便向唐之弥发誓道:“侄儿现在就去大理寺狱,今夜不成事,再也无颜见伯父!”

离大理寺狱两街之外,有条榆钱巷,两株榆钱树中间,住着一个叫赵秋成的落榜举人,他屡试不中,只好在家中开一个私塾,教书为生。他为人和蔼,束脩礼又收得少,于是街坊四邻的童子都以他为师,开学启蒙。

这日临近中午,他给学童们布置了抄二十句《千字文》的功课,自己出了家门,去街口买菜。童子们一见先生离去,便叽叽喳喳闹腾开了,其中一个带头吆喝了一句,大家呼啦啦一同扔下笔,跑去外边捉雀儿玩。

童子们分工行事,几个捉来蚯蚓,几个在先生的厨下翻到一个扬米去糠的簸箕,在院子中聚了头,把蚯蚓扯成几节,扔在地上,簸箕倒扣上去,用一根小木棍撑起簸箕的一边,木棍上系了细细长绳,他们抓住绳子另一头,藏在屋中门后,悄悄从门缝瞧着外面,单等觅食的雀儿自投罗网。

不多时,一只黑乌鸦出现在了榆钱树的梢头,它用尖喙理了理羽毛,又飞落到地上。房中的童子们大气也不敢出,个个瞪圆了双眼盯着那乌鸦。乌鸦不急不慢地在院中且走且掠,一条被童子们遗落在外的蚯蚓被它衔住吞了,然后,它瞧见了簸箕下几条更大的蚯蚓。

正在此刻,赵秋成提着一篮子菜回来了。他刚走到门口,见院中这架势,便知几个学童又在淘气,只见那乌鸦在小心地、慢慢地往簸箕下挪,他也不惊扰,饶有兴致地看乌鸦如何钻进陷阱。

乌鸦在簸箕外左看右看,把四周观察了半天,终于难挨食物的诱惑,轻巧地跳进簸箕下,童子们眼明手快,将细绳猛地一拉,棍儿倒了,簸箕盖了下来,将乌鸦困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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