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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崔太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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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之盈在辕门外等候不多时,乔恩宝从营中驰来,喊道:“孙将军请唐将军进帐说话!”守兵让开了,唐之盈随乔恩宝进了辕门,穿过星罗棋布的营帐,到了中军帐前,只见孙牧野立在帐口等着他们。

唐之盈下马走到孙牧野面前,将他上下打量,笑以马鞭指道:“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孙牧野抬手往中军帐一指,领着唐之盈进了帐,自己面东,唐之盈面西,坐定之后,开口问:“唐将军是来讲和,还是宣战?”

唐之盈道:“我先来谈谈,若谈不拢,只能战。”

孙牧野道:“将军要救唐珝,唐珝已经出狱了。”

唐之盈拱手道:“我唐家欠孙将军一个人情。”

孙牧野问:“将军为何想杀薛让?”

唐之盈道:“前年唐薛之争,孙将军想必也听说了?”

孙牧野点头。

唐之盈道:“唐之弥触犯国法,已经伏诛;唐璁虽然牵涉其中,但他是为自家伯父奔忙,情有可原。薛让却把唐璁从牢里带出去,溺死在桃影河。天子眼下,肆无忌惮;手段残忍,闻所未闻——人从河中捞起时,一身的咬痕,不知是什么鱼什么兽!我身为父亲,见到活生生的儿子变成尸体,体无完肤,面目难认,是什么心情你可明白?世间的至悲至痛,莫过于此了。”

孙牧野道:“我听说他关押薛让半年,还差点把薛让烧死了。”

唐之盈道:“唐璁有罪,自有刑部和大理寺判罚,薛让如何动私刑,泄私愤?”

孙牧野不说话了。

唐之盈道:“我无意动乱国家,欺负幼主,只想替儿子讨一个公道。只要诛杀薛让,我立时撤兵,绝不进未离原一步。”

孙牧野还是不说话。

唐之盈见孙牧野有些动摇,便继续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谁不是人子?谁不为人父?你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薛让该不该杀?”

孙牧野道:“我没有亲历唐薛之争,薛让做的,我不知道真假,将军说的,我也不知道真假,我不是判官,不能在这中军帐里,判薛让有罪。”

唐之盈脸色变了。

孙牧野又道:“要我站在将军的立场评判,我做不到,我有自己的立场。我眼中的薛让,和将军眼中的不一样。”

唐之盈道:“愿闻其详。”

孙牧野道:“我曾在夜州戍边十一年。将军应当知道,边塞的戎卒,每人每月都有薪饷,而我是充军的罪人,自然没有,别的卒子有,但他们的薪饷常常被拖欠,一月的饷五月发,二月的饷九月发,老兵们说,最长的时候,两年也没有发一次。发到手里也从没有全数,十文变成八文,八文变成六文,短少的钱,是被上级一层一层盘剥了。卒子们活不下去,只能把武器当铁卖,去富户家做劳工。我戍边的起初两年,库房里找不到一件能上手的兵器,弓弦是断的,剑锋是缺的,铠甲裂成了几块,校尉们每月翻山越岭去郡府州府,要求补充军需,去了十次八次,才要回几车兵器,打开一看,箭头钝得穿不过叶子,刀口薄得不能切菜。”

唐之盈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他感同身受,点头道:“那是国家最艰难的时期。”

孙牧野道:“我在夜州的第三年,情形却变了。卒子们的薪饷,每月底前必定发放,十文便是十文,八文便是八文,一枚钱也不会少;那些从不肯来边疆的县令和府尹都亲自到军堡,把拖欠的军饷补齐了,把破旧的军械更换了;又听说荒废屯垦的军堡被整顿,克扣军饷的府尹被治罪。卒子们说,这是因为御宪台接管了军队的纪律。”

唐之盈明白了孙牧野的意思,他不接口了。

孙牧野道:“御宪台令,先是谭良洲,后是薛让,是焉军中最受尊敬的文官。我不认识薛让,但我亲历过焉军的变化,不能不尊重御宪台做的事。”孙牧野转过头直视唐之盈,坚定道,“国家不能没有御宪台,御宪台不能没有薛让。唐将军说薛让有罪,若刑部和大理寺判他有罪,我绝无二话;但是今日,我不会把他交给你。”

唐之盈阴沉沉地看向孙牧野,道:“既然如此,只好刀兵相见了。”

孙牧野道:“将军自家想清楚,箭一离弦,就不单是与薛让为敌,还是与圣上为敌,与国家为敌。他日将军兵败被俘,少不得背上逆反的罪名。”

唐之盈冷笑道:“孙小儿好生骄妄,你仔细掂量掂量,唐之盈要进原,你拦不拦得住?”

孙牧野道:“打了见分晓!”

唐之盈起身道:“明日打打看!”说完便往外走。孙牧野的亲兵早在帐口候着,几把长矛一拦,乔恩宝道:“将军,现在就将唐之盈绑去皇城,宁州兵不战自溃,一了百了!”

唐之盈冷哼一声,回头看孙牧野。

孙牧野还坐着,双手无意识地互按指关节,道:“唐将军,我还有事要问。”

唐之盈道:“讲。”

孙牧野向亲兵道:“你们先出帐。”众亲兵收了矛,出去了。

孙牧野却坐着不吭声,唐之盈道:“要问快问,男子汉大丈夫,怎么犹犹豫豫的?”

孙牧野遂问:“你认得我父亲?”

唐之盈道:“当年在云州,他守陇门北,我守陇门南,两家防区就隔一排胡杨树,你说认不认得?”

孙牧野又不说话了,只把关节按得啪啪响。

唐之盈大摇大摆回来坐下,道:“小子,你想问你父亲的事,又不好开口,是不是?”

孙牧野反问:“念波城一役,你在不在?”

唐之盈道:“不在。陇门失陷,我只剩十来个兵,只好逃回宁州。你父亲没有逃,退守念波城,之后的事,就不必说了。”

孙牧野“嗯”一声,道:“我原想问问念波城当日的情形。”

唐之盈目光如炬,问:“你在介怀父亲叛国之事?”

孙牧野点头。

唐之盈道:“念波城和你没关系。你活你自己的,不必背负父亲的过错。”

孙牧野道:“天下人都知道孙牧野是降将的儿子。”

唐之盈拧着眉看孙牧野,许久方道:“别人都骂你父亲是叛徒贼子,我却要和你说,你父亲也曾是英雄。”

孙牧野猛地抬起头来,等着唐之盈说。

唐之盈道:“我最后一次和你父亲见面,是西项入侵的前一年,你知不知道那年发生了什么事?”

孙牧野摇头。

唐之盈道:“浊沙河泛滥,云州半境遭了洪灾。河堤决口五十余处,九个县被洪水冲毁,三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我和你父亲同时奉命抗洪,率军赶赴浊沙河,修补念波城上游最大的决口。我站在堤坝上指挥士兵,然后你父亲来了,他和大家一起背沙袋,搬大石。洪水湍急,眨眼能流数丈远,沙袋投下去就被冲走,你父亲和士兵们跳进水中,筑人墙,拦洪水。别的士兵每半个时辰换一拨,你父亲下去了就不肯再上来。”

唐之盈凝重道:“他在洪水中站了一天一夜,直到堤坝被堵死,才被拉上来,双腿已被泡坏了,伤口翻开,看得见骨头。等我去营地看他时,他们却已走了,说是赶赴另一个决口。我从此再没能见到他。”

唐之盈最后道:“我之后也听说了你父亲投降的事,也听过无数人评判你的父亲,但我都不信。我只信我亲眼看见的孙崇义。”

孙牧野的强装镇定都落在唐之盈的眼里,他看见孙牧野紧抱的双拳在微微颤抖,忍不住语声和善起来:“孙小儿,你父亲绝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更不会贪生怕死。别人说你是孙崇义之子,你不必感到耻辱。”

孙牧野道:“那他为何不战而屈,投降西项?”

唐之盈叹气,道:“我当时不在场,不知是怎样情况,或许他有他的难处,只是外人再不能知道了。”

孙牧野低下了头。唐之盈起身走过来,在孙牧野的肩上拍了一拍,道:“人生何其妙?昔年我与你父亲并肩守土,如今却要与你拼个你死我活。天明之后,把你的能耐尽数招呼过来,千万莫让我看轻了你!”说完大踏步往帐外去,亲兵们又呼喝着拦住了,孙牧野却在帐中道:“放他去。”

唐之盈回到营地已是半夜,一众部将都在翘首等他回来,他跳下马便骂:“兔崽子排兵布阵有些手段,叫三军被甲枕戈,明天若开打,多半是场恶战!”

几个部将拥着唐之盈要说话,唐之盈却先开口:“后军来了多少?再调两个营来。”

田永欢却道:“将军,有客人在中军帐等候多时了。”

唐之盈问:“谁?”

田永欢回头看众将,众将又看田永欢,最后齐齐看唐之盈,个个神情古怪。

唐之盈疑问:“到底谁来了?把你们一个个吓成……”忽然汗毛倒竖,压低声音再问,“是不是夫人来了?”

田永欢道:“比夫人还厉害,将军自己去瞧。”说完众将呼啦啦闪开,让出了去中军帐的路。

唐之盈满腹疑问地往中军帐去,守在帐口的卫兵一个劲向他使眼色,他也不多问,左手按上腰间横刀,右手掀开了帐门。

一个笼着黑色斗篷的人影坐在火炉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唐之盈借火光看清了来客的脸,顿时魂飞魄散,急忙跪下道:“臣唐之盈拜见太后!”

崔太后款款起身,一双凤目炯炯有神地看唐之盈,笑道:“唐将军免礼。”

唐之盈站起来,颇尴尬道:“太后怎么屈驾来了臣的军营?”

崔太后道:“我原不该来的。宫中千百人都劝我,如今唐将军剑锋指向开元城,我来正如鸟入樊笼,鱼投罗网,非但自己难脱身,连涅火军也只好束手待毙了。”

唐之盈忙道:“臣不敢。”

崔太后道:“我之所以力排众议,孤身前来,是相信将军还顾念昔日与先帝的情分。先帝与将军曾同在宁州抵御外辱,有同生共死之义,想来不至于为难我们孤儿寡母。”

唐之盈道:“臣发兵为谏,只求处决薛让,绝不冒犯先帝、圣上和太后。”

崔太后道:“将军去涅火军交涉,谈妥了没有?”

唐之盈道:“谈崩了。”

崔太后点头道:“唐将军之谏,孙牧野不会答应,圣上更不会答应。假使今日唐将军请诛大臣,龙朔宫准了,明日张将军、王将军请诛大臣,龙朔宫准是不准?大焉八州节度使,谁没有结仇,谁不曾交怨?个个都如将军举兵强谏,国家必乱如鼎沸!”

唐之盈道:“太后为人母,应当体谅唐之盈为人父的心情。太后秉公说一句:薛让杀臣之子,有道无道?”

崔太后道:“我即便此刻将薛让的头颅送入将军的中军帐,也不能使唐公子活过来。”

唐之盈道:“却能消我心头之恨。”

崔太后道:“原来唐将军押上身家性命,只是为了逞一时之气。”

唐之盈冷哼了一声。

崔太后道:“我若是将军,会思虑更周全些。”

唐之盈道:“请太后明言。”

崔太后道:“逝者不可复生,生者犹道远。将军有十万精兵强将做砝码,与其为逝者争虚气,何如为生者谋实惠?”

唐之盈心中一动,低声问:“实惠从何而来?”

崔太后道:“只要将军愿化干戈,我何惜玉帛!”

唐之盈又笑了,道:“臣虽不比太后家境殷厚,却也黍仓丰足,太后纵赐万金千帛,臣也谢绝不受。”

崔太后道:“官职军衔,将军任选。”

唐之盈道:“臣愿老死宁州节度使任上,不图升迁。”

崔太后那细长入鬓的黛眉一挑,问:“将军只为自己着想吗?”

唐之盈听她话中有话,便试探道:“太后此言何意?”

崔太后道:“昔日唐之弥为相,唐将军为将,文武辅国,唐门声望何其隆盛?如今唐之弥倾倒,唐家子弟多遭株连,只剩将军一人独撑,现在将军不扶持自家子弟,唐门高楣重檐,将军一根独梁能支多久?”

唐之盈万没想到这一层,他眼珠转了两转,问:“崔太后愿助唐家子弟?”

崔太后道:“将军有心,我必成全。”

唐之盈火速将族里的兄弟子侄都盘算了一遍,心中有了底,回禀道:“唐之弥长子唐瑜,受父亲株连,削职为民,实在冤屈。”

崔太后道:“只要将军退兵,国家立即起复唐瑜,官封原职。”

唐之盈问:“还做开元府少尹?”

崔太后反问:“将军认为呢?”

唐之盈笑了,傲然道:“世人都知唐家七世五相,凤阁事就是我唐家事,唐瑜该袭父亲之职,重回凤阁。”

崔太后一边摇头一边笑了,笑容颇意味深长。

唐之盈又沉了脸,道:“太后不允?”

崔太后道:“我把朝中事说与将军明白:如今做宰相,首要应付两人——一个孙牧野,一个薛让。孙牧野正邪难分,薛让忠奸难辨,将军认为以唐瑜的资历,能降伏哪一个?”

唐之盈想了一想,不能回答。

崔太后道:“此二人降伏不住,坐宰相之位如居沸鼎之中,于他何益?将军若心疼子侄,不该出此下策。”

唐之盈冷笑道:“我们降伏不住,难道崔衡降伏得住?孙牧野大闹朝堂的事,已经传遍八州了。”

崔太后道:“崔衡无宰相才,我自明白。宰相位有人能坐,却不是崔衡,也不是唐瑜。”

唐之盈追问:“是谁?”

崔太后自省失言,一笑掩过了,又道:“话不说远,将军考虑得如何了?我以开元府少尹一职,换国家安定。”

唐之盈又开始权衡利弊得失,一时犹豫未决,忽听帐外道:“唐将军,西边有军情!”

宁州之西便是项,唐之盈立刻道:“进帐说话!”

田永欢进帐禀道:“西线三郡皆遣使来报,西项在暗地调兵,都是往两国边境处移防。”

唐之盈骂道:“破戎儿反应倒快!”

崔太后道:“前有王师拦路,后有西项窥伺,将军与谁交战,都是两败俱伤。纵然将军不惜生命,却要苦了宁州将士和百姓。我还有一事告之:将军的檄文传遍全焉,各州节度使今日都在集结军队,是助王师还是助将军,或者趁火打劫,我也未知。天下是安是乱,全在将军一念之间,将军慎思慎行。”

唐之盈咬着牙,讨价还价道:“少尹是副职,当之无味,太后许我家正职,才好商量。”

崔太后慨然应允道:“我回宫便令凤阁下旨,任命唐瑜为正四品开元府尹,悉掌皇城政令。我与将军约,两年为期,期满察验唐瑜政绩,能胜任则留,不能胜任则去,如何?”

唐之盈当即行礼道:“太后一言九鼎,必不失信。”

崔太后盈盈笑道:“唐将军可放心回宗山城了。”

天明后,王师三军在原上布好阵势,孙牧野正沿边界检视昨夜筑成的深壕,斥候却飞马来报:“孙将军,唐之盈退兵了!”

将信将疑的孙牧野策马越过边线,在宁州境内驰行数里,爬上一座缓丘眺望,果然看见宁州军驻地空空如也,草浪静静翻卷,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隋唐以来,天下世家,以赵郡李、博陵崔、范阳卢、荥阳郑、太原王门第最高,五家自恃族望,世代内约姻亲,不与外族为婚。几世几劫之后,五姓已不复当年尊赫,却还循旧矜古,不肯轻易许女他族。太后崔昀,便是博陵崔氏女。

卫鸯二十岁时,因听说崔昀才情卓越,便央父亲出面提亲,父亲又托宰相唐景的娘子去崔家传话探风,崔家一嫌卫家不在五姓之内,二嫌卫鸯母族非华夏,三嫌卫鸯狡戾,当即婉拒了,父亲不死心,想与崔家见面详谈,崔家又回绝。

话传到卫鸯耳里,他大怒道:“我卫家坐拥天下三百年,我父亲是当朝太子,岂能受这等羞辱!”当下领着两千部曲,将崔府团团围住,在府门前的阀阅下堆满了薪柴。

崔家人听说阀阅要被烧,只好出门交涉,卫鸯以长枪指着崔家人,道:“崔家上下个个听好:如今天下掌权的是哪家哪姓?我卫家抬你们,你们便是尊姓望族;我卫家不抬你们,弹弹手便教你们去做田舍汉!唐末黄贼之乱,多少世族大姓被流民农奴灭了?当年卢家何等骄狂,非金碗不食,非玉杯不饮,黄贼进城,举家流亡,在乡间讨得一把粗粟饭,一家人抢成一团!你崔家又是多少年才缓过气来?没有天子家安邦定国,哪有你们矫饰卖弄的时候?休在我面前充什么门阀清流!”

卫鸯一声令下,几个士兵手持火把走近阀阅,卫鸯道:“崔家若还不肯嫁女给我,我立时烧了这两根阀阅,看看是崔家刻在木头上的祖宗厉害,还是无名小卒手中的火把厉害!”

崔家人见卫鸯不可理喻,个个义愤填膺,道:“你纵把崔府全烧干净,崔氏一族也只殉家,不嫁女!”说完,都走回府中,将府门严严实实关上了,又在门下自堆薪柴,向卫鸯示决心。

眼见家宅内外闹个不休,崔昀走到父亲面前,从容道:“若崔家满门遭难,他依旧可以将女儿夺去,那时女儿无娘家倚恃,不知将为奴还是为婢。不如应了这桩婚,女儿尚是明媒正娶的嫡夫人。他纵然蛮横,到底是皇家子孙,自有皇家约束,女儿不会受委屈。”崔昀意志决然,家人几番劝不回头,只好出门向卫鸯允了婚约。

成亲当日,卫鸯喜气洋洋地抱着大雁、骑着大马去崔府迎亲,崔家的婚车却早在府门前候着了,于是卫鸯领着婚车回东宫,到了宫门前,侍娘挑开车帘,搀新娘子下车,待崔昀从车中下来时,在场的侍娘、傧相连同卫鸯,都惊在当地,目瞪口呆——崔昀不佩花钿,不着礼衣,不施粉黛,却戴了道家的二仪巾,穿了道家的褐布袍,活生生一个出尘脱俗的女道士。

众人不知所措,便转头看卫鸯,卫鸯疾步到崔昀面前,低声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昀道:“我曾立誓,若不能遇情投意合之人,宁愿出家入道。我来君家,非我本意,等同破誓,只好遁入道门,免得天尊降罪,祸及君家。”

卫鸯耍横道:“我就是你的意中人!”

崔昀昂然道:“约期一年,若走不进我的心,你自另娶,我自另嫁!”

张口结舌的卫鸯和坦然自若的崔昀行了合卺礼,梳了合欢发,算结了夫妻。只是崔昀婚后还是每日食素戒荤,清修静养,莫说许身卫鸯,连话也没和他说几句,卫鸯又恼又急,可那是入了宗进了庙的妻子,实在不好动武,只能万般迁就。

婚后不久,崔昀随卫鸯离开开元城,先去平州讨逆,后去章州抵御东洛。她待字闺中时,爱慕的是文质彬彬的士子,瞧不起鄙俚浅陋的武人;可她在军营待久了,亲眼见到将士们冲坚毁锐、视死如归的英勇,彘肩斗酒、长歌当哭的豪迈,心意却悄悄变了。东洛入侵时,是她的丈夫挡住了东洛前进的铁蹄,她纵然是铁石心肠也难免融化,终于脱下道袍,换上石榴裙,又在中军帐内把石榴裙解掉了。她随丈夫征伐数年,直到卫鸯就任宁州节度使,生活安定下来,才有了卫熹。崔昀生卫熹时难产险些送命,卫鸯怜惜妻子辛苦,不愿她再受罪,于是只有卫熹一子,夫妇视若珍宝。而卫鸯驾崩之后,照顾卫熹的重任,便落在了崔昀一人肩上。

崔太后劝退唐之盈后,并没有回开元城,而是领三十余名骁禁卫离开宁州,横穿未离原,直向东去。五十日后,过了章州,进入皖州乐陵郡,一路且问且行,沿白鸢江岸,经三江口,再往南行八十余里,终于到了碧溪村。

正是晚春黄昏,崔太后一行牵着马走过田垄,近了村庄。村头的榆树结了一串串未熟的榆钱儿,两个童子在树上摘,五六个童子在树下看,赶羊的老丈挥着鞭儿路过,口中大声呼喝,不知是吆羊还是叱童子。崔太后过了青石板桥,命骁禁卫一队往村东去,一队往村中去,自己和两侍卫往村西去。

夕阳大半沉入了小溪尽头,一溪碎金涟涟铺开,崔太后一边赏景,一边打听,渐渐离炊烟人家远了。走了约半个时辰,只见一棵杨柳下坐着一个头戴竹笠的老翁,正凝神入定,临溪垂钓,一名骁禁卫问道:“请问老丈,可见过端木先生?”

老翁闻言,掀了竹笠转头看,那骁禁卫一见竹笠之下的皓首银须,齐行礼道:“端木先生!”

崔太后见是端木拙,也笑道:“端木先生,别来无恙?”

端木拙放下渔竿,要向崔太后行臣礼,崔太后命骁禁卫扶起了,端木拙道:“天恩眷顾,臣安然如故,太后可好?圣上可好?”

崔太后叹道:“先生心中明白,若是好,我哪里敢来惊扰先生。”

端木拙道:“臣虽远居偏僻,也听说了唐之盈欲反,太后智略绝伦、只身退兵的事。”

崔太后道:“唐之盈是一时之忧,风波虽定,却还有长久之患,我再不知如何应对。”

端木拙道:“太后请讲。”

崔太后道:“国家无贤相。”

端木拙道:“崔衡宽济良善,可谓之贤。”

崔太后道:“宽过则常妥协,善过则如懦弱,崔衡先屈从于薛让,后受制于孙牧野,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失信于诸臣。如今朝中以薛让得势,军中以孙牧野权重,崔衡无力制约。”

端木拙问:“太后想制约薛让和孙牧野?”

崔太后道:“是!”

端木拙再问:“薛让是能臣,景桓二帝两代重用,太后竟不能信之?”

崔太后道:“薛让有治国才,不能不重用;有擅权志,不能不防范。薛让独掌天下刑名,少帝不能左右,百官噤若寒蝉。天下都知薛让的志向,是要弱皇权、分相权,可他的权势又有谁约束?”

端木拙暗自认同了,又道:“孙牧野是桓帝托孤之臣,太后也不信任?”

崔太后道:“孙牧野在朝上自比董卓。”

端木拙一惊,道:“何至于此!”

崔太后便将当日朝堂之事说给了端木拙。

端木拙道:“孙崇义叛国事,是孙牧野之逆鳞,谢成不该触其怒。”

崔太后道:“孙牧野是叛将之子,身世不纯,对少帝老臣屡有越礼之嫌,将来若起反心,我恐少帝真要重复汉献帝旧事!”

端木拙便陷入了沉思。崔太后与骁禁卫不敢惊扰,便静默等待。直等夕阳隐迹,天边只残留几抹红霞,端木拙方道:“太后既来问计老臣,老臣自当直言:应对薛让,弱权为上;孙牧野只可安抚,不可打压。”

崔太后道:“我千里迢迢而来,并不为讨先生的计。”

端木拙大感意外,问:“那太后此来为何事?”

崔太后肃然道:“我为请端木先生东山再起,回朝为相!”

端木拙道:“崔衡是先帝托孤之臣,先帝驾崩才三月,太后岂能背弃遗命?”

崔太后道:“先帝驾崩,我自主宰变通。”

端木拙又道:“崔宰相可是太后的亲兄长。”

崔太后道:“我是少帝母亲,为了少帝江山稳固,粉身碎骨亦不惜,何惜一兄长!”

端木拙只好跪下道:“老臣年迈腐朽,不足托以大事。”

崔太后上前扶起端木拙,道:“端木先生一生品行无瑕,百官信服,薛让亦十分敬重;先生久随先帝征战,三十年运筹决胜,算无遗策,功绩卓著,涅火军上下爱戴,有先生在,涅火军先听命于先生,后听命于孙牧野。普天之下,相位唯先生能坐!”

端木拙拒道:“太后折杀老臣。老臣独子亡于战场,家中老妻染病,幼孙孱弱,全赖臣一人照顾。臣今年七十有二,眼昏耳聩,言语不清,家事已力不从心,更担不起国事。”

崔太后道:“先帝与先生情同父子,少帝之事,何尝不是先生家事?”

端木拙依旧推辞道:“太后恕罪,臣命不久矣,只愿老死碧溪,不愿客死他乡。”

崔太后轻轻叹气,不说话了。不多时,天际由红转青,只见泥陌尽头,一个村妇匆匆而来,先遥呼了一声“端木先生”,见到几个陌生人在,又不肯近前。

端木拙问道:“黄家大娘,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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