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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星官儿(2 / 2)

星官儿迷睡不醒,一个翻身,四足朝天,把白花花的虎肚露出来,要蝉衣摸,蝉衣一边揉它的肚子,一边唤:“快快起来,一会儿街上人多了,你要吓到人的。”

星官儿眯着眼呼噜了许久,才懒洋洋地爬了起来。蝉衣带着星官儿,和陈留打了声招呼,出了孙府大门。星官儿清醒后又淘气了,围着蝉衣的马,一会儿冲在前,一会儿撵在后,把马吓得一惊一乍,不管不顾地往梵音山奔去。

到了云阶寺山门下,天已放明,寺中的比丘尼都认得蝉衣了,遂去通报了住持觉寂,觉寂迎出来,向蝉衣合十行礼,笑道:“娘子来晚了一日,不然还能遇见唐家苏娘子。”

蝉衣下马还礼,奇道:“她如今还来寺中?”

觉寂道:“苏娘子常来寺中侍佛,才来住了两日,昨夜方走。”

蝉衣闻言点了点头,觉寂道:“众尼都在大雄宝殿做早课,娘子现在就去吗?”

蝉衣道:“好,我去听听。”俯身向星官儿道,“你自去玩吧,午间记得回来。”星官儿困兽出囚笼,欢天喜地往寺外奔去了。

蝉衣住进了云阶寺,每日和比丘尼无异,早诵咒,晚念经,日间坐禅,晚间看书,吃米粥咸菜,睡草堂蒲团,她有时还被心中的忧愁压得喘不过气,便骑上星官儿的背,让它带自己去山之巅,吹凉爽的风,看喧闹的城。有一回她在山顶坐了彻夜,忽然问星官儿:“我若要离开了,你是留在孙牧野身边,还是随我走?”星官儿什么也不明白,有一只蝴蝶停在它面前的青草上,它歪头琢磨了半晌,想伸掌去捉,那蝶儿便飘飘然飞走了。

如此过了半月,这日蝉衣提了竹篮,与两个比丘尼在坡上摘薇菜,消失了一早的星官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拖蝉衣的裙角,蝉衣道:“不要慌,咱们午间熬薇叶粥给你吃。”

星官儿摇头晃脑地要拖蝉衣走,蝉衣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星官儿自是不会说话,蝉衣问:“是不是他来了?”

星官儿呜呜作声,不知是或不是,裙子被它扯得绷开,蝉衣遂叫:“别咬坏了!”只好将竹篮还给比丘尼,自己和星官儿下了坡,一路往云阶寺中去了。

两个进了寺庙,星官儿领蝉衣穿过三座大殿,再往寺庙东边走,走过几排禅房,只见前面有一处小小的园子,蝉衣犹问:“淘气猫儿,你带我来这僻静地做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进了木栅门,只见一棵古樱树下,有一口青石砌的水井,井边不远处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年轻的俗家娘子。蝉衣沿着圆石铺成的小径走近一段,忽然叫道:“苏叶!”

那小娘子正是苏叶,她回头看是蝉衣,先是意外,再是欢喜,也笑盈盈朝蝉衣迎过来,道:“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蝉衣挽了苏叶的手,道:“我来半月多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叶道:“我刚来没多久。”

蝉衣问:“你一个人?”

苏叶道:“是。”

蝉衣问:“唐三郎呢?”

苏叶撒娇道:“姐姐,这要问孙将军去,我十多天不见三郎了。”

蝉衣这才想起唐珝已进了军营,只好一笑,又道:“幽儿也不陪你吗?”

苏叶道:“我,我只是忽然想一个人出来逛逛。”

蝉衣牵着苏叶的手,一起在草地坐了,道:“你想逛,开元城这样大,哪里去不得?怎么还来云阶寺?”

苏叶道:“姐姐不也爱来吗?”

蝉衣道:“我是恨不能隔绝红尘的人,和你不一样。你是年轻娘子,该学幽儿,往热闹处去,去笑去闹。常来寺庙,人就会变暮气了。”

苏叶道:“我和幽儿本不一样。她的回忆在闹市,我的回忆在寺里。”

蝉衣不明白,道:“你在云阶寺的回忆,不该再想。”

苏叶道:“姐姐,你以为苏叶在寺里的回忆,只有苦痛,是不是?”

蝉衣道:“难道不是?”

苏叶道:“姐姐,我细细说给你听:我在云阶寺一年,是吃了许多苦,白天要学做农活,夜里要伺候众尼,挨过跪,受过打,可是我撑过来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蝉衣将苏叶一丝微乱的发用手抿上去,又摇了摇头。

苏叶笑靥如初蕊,道:“就是因为这棵树,冬来的时候,它会开花,满树烂漫,我每天打完水,就会折一枝樱花带回去,放在枕边,袖也是香的,被也是香的,梦也是香的。哪怕白天做再多的苦差,入睡的一瞬间,我都安心极了。如今我已不记得那个冬天有多冷了,却时常记得醒来一睁眼,看见的花影子。”

蝉衣轻叹道:“只念好,不记坏,多少人都做不到。”

苏叶道:“可惜寒尽暑至,樱花早已凋谢,我也再回不到那个夜晚。”

蝉衣道:“冬来春来,樱还有重开日。”

苏叶却怅然道:“谢了就是谢了,它不会再开了。”她看着草地上那条弯曲的小径出神,仿佛盼望有人从尽头走来一般。

星官儿干坐了许久,又来贴着两个娘子绕,苏叶的脸被它的胡须挠了,抱住它的头笑道:“星官儿!你胡闹什么?”

蝉衣道:“它不爱清静,要你和它玩。”

苏叶便歪头想,问:“玩什么好呢?”

星官儿又来拉苏叶的披帛,不准她坐,要她站起来,苏叶就势起身,忽道:“姐姐,我学会骑马了,咱们带星官儿城外跑马去。”

蝉衣道:“好。”

两个娘子和星官儿离开云阶寺,蝉衣骑白马,苏叶骑枣红马,下了梵音山。时值正午,城中车水马龙,街市正开得红火,两个娘子已然引人注目,何况还伴着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虎,顿时街头巷尾都是惊叫声,母亲们慌不迭叫住了乱跑的孩儿,胆小的行人纷纷躲进店中,店中的商人却好奇地探头出来看,那些胆大好事的年轻人都拍马追上来,口中打着呼哨,要逗惹大虎。星官儿知道自己引人注目,越发得意,跑得一身皮毛润油生光。它领着蝉衣和苏叶过西市,穿东市,出了开元城的东门,进入了一望无际的未离原。

苏叶初初跟唐珝学会了骑马,兴致最是高昂,她松开缰绳,纵马在原上驰骋。那日唐珝要给苏叶买马,问她想要什么颜色,明幽在一边抢话道:“苏叶喜欢樱花,你去买一匹樱色马来吧,要毛儿也是樱色,蹄儿也是樱色。”唐珝挠了挠头,打听了许多天,可天下哪里有樱色马?只好买了一匹毛色稍淡的枣红马回来,道:“多给它洗几次澡,说不定褪色了呢?”苏叶咯咯笑不停,道:“不如买一匹白马,涂上胭脂,还来得快些。”蝉衣却没有选马的烦恼,孙牧野问她想要什么马,她回:“能骑就是。”过了一个月,她清早起来打开门,看见了系在阶下的坐骑,雪身赤蹄,嘶声如龙,正是北凉独有的龙马。

两个娘子在原上驰不多时,只见沧山竖在东北方,她们并不往山上去,只沿山脚赏初秋的景色,不知不觉绕到了沧山背后,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

蝉衣和苏叶下了马,边聊边走,进了山村。一片梨林刚刚成熟,农家摘满了一篮子,就放在路边木桌上等买家。苏叶见那梨水润饱满,因问:“卖家在不在?”

一个农夫闻声从梨林中钻出来,先看见星官儿,吓得“哎哟”一声,转身想跑,又见两个娘子、两匹马都从容不惊,又站住了。蝉衣道:“老丈莫怕,这是只大猫儿。”

那农夫将虎打量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事,道:“这莫不是孙牧野将军养的虎?”

苏叶笑道:“星官儿出名了。”

农夫松了口气,道:“谁不曾听说孙将军的事呢。两位娘子都是孙将军府上的?”

蝉衣反问:“这篮子梨怎么卖?”

农夫道:“娘子们来晚了,这梨已经卖出去了。”

苏叶道:“老丈骗人,除了我们,哪里有买家?”

农夫举目四望,自语道:“咦,那位娘子刚刚还在的。”忽然抬手一指,道,“她追孩儿去了。”

蝉衣和苏叶顺着他的手望去,果见田垄上,一个两三岁的童子在嬉笑飞奔,左摇右摆,随时要跌入田地一般,身后一个少妇不住地喊,好不容易追上了,将童子抱在怀里,又沿田垄走了回来。

苏叶向农夫道:“老丈,那你再摘一篮子梨卖给我们吧。”

农夫道:“树上的梨要明儿熟,娘子想买,请明日来。”

苏叶嘟嘴道:“今日和明日,差不了多少。”

农夫笑道:“莫说早一天,就是早一个时辰离枝儿,梨的滋味也不同,我若现在卖不熟的梨,‘丰水村郝家梨’的名头就砸了。”

那少妇已抱着童子走近了,先看了看蹲坐一旁的虎,又听了两边对话,向苏叶道:“小娘子若要,我让一半给你。”

苏叶欣然道:“谢谢娘子。”那少妇含笑颔首。

农夫又拿了一只竹篮来,将梨分出一半,一篮给苏叶,一篮给那少妇,苏叶取出荷包,问:“这位娘子,我要给你多少文?”

那少妇一边将竹篮放进背篓,一边笑道:“是我送你们的。”那童子趁母亲把自己放下,调皮想去逗虎,少妇又慌忙将他揽回怀中。

苏叶和蝉衣齐向少妇行礼道谢,少妇背起背篓,抱着童子,也向二人躬身还礼,转身离开了。

苏叶小声问农夫:“那位娘子也是村中人吗?”

农夫道:“先前不曾见过,她说是沧山那头,油茶庄人。”

苏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同蝉衣别了农家,往开元城的方向走,苏叶道:“姐姐,刚才那位娘子,虽是农妇打扮,举止却不像农家人,是不是?”

一直不太作声的蝉衣道:“她不是农妇。”

苏叶问:“姐姐怎么知道?”

蝉衣道:“她挽了愁来髻,这是宫妆。”

苏叶道:“我见幽儿也挽过这样的髻。”

蝉衣道:“对,愁来髻原是龙朔宫中后妃挽的发髻,后来风行四海,各国的贵族女子们都爱挽。这发髻挽法繁复,要三四个婢女从旁伺候才挽得好,所以平民女子中少见,农家女子就更无力挽这发髻了。”

苏叶道:“那位娘子的衣着朴素,不像有婢女。”

蝉衣道:“是了,她独自就能挽好愁来髻,一定是在贵族人家待过的,只不知是婢女,还是主妇。”

苏叶听得一怔一怔的,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寻觅那少妇的身影,遥见她费力地抱着孩儿,往崎岖的山路上去了。苏叶再走得远些,便看清了沧山全貌:半山枫红,半山松青,还夹杂着一片绿幽幽的竹林。

蝉衣和苏叶进城之后作了别,苏叶自回崇仁街佩鱼巷,蝉衣自回宣阳街燕然巷。偌大的孙府依旧是蝉衣一人,和星官儿互相做伴。如此落落寞寞又过了七日,蝉衣趁中午日头暖和,叫了星官儿去池边,要给它洗澡,忽听外庭破天荒地吵嚷起来,许多脚步声纷沓而至,最大的声音是陈留在叫:“孙将军不在,你们不能随意进府!”

蝉衣吃了一惊,转身往外庭走,刚走过一道圆门,便迎面撞见了一群官吏——袍上绣了白头矛隼的法吏。

未等蝉衣开口,当先的法吏先道:“是蝉衣娘子不是?”

蝉衣道:“是。”

法吏施礼道:“我是御宪台缉捕司主事,陈阜东。”说完拿出鹰符,请蝉衣验看。

蝉衣看了一眼,问:“什么事?”

陈阜东又拿出一道文书,道:“奉御宪台命,来孙府捉拿涉案者。”

陈留急叫道:“堂堂后将军府,哪里来的案犯!”

陈阜东道:“还真在孙将军府上。”

蝉衣道:“你是说谁?”

陈阜东道:“那头虎。”

蝉衣怔住了,陈留更是目瞪口呆,陈阜东面不改色心不跳,问:“请问那虎在哪里?”

陈留气得跳脚,手指险些戳上了陈阜东的脸,问道:“我们星官儿犯了什么法?偷了你家大米,还是抢了你老婆?”

陈阜东再次举起文书示意,道:“实在是奉命行事,两位尽管验看文书。”

蝉衣接过文书细看,果然是下令捉拿孙牧野之虎上沧山,文末盖着御宪台的印章,签着薛让的名字。陈阜东把文书收回去了,再问:“虎在哪里?”

偏偏星官儿在池边等不到蝉衣,自己跑了过来,众法吏齐声道:“在那里!”说话间,一个法吏手持袖箭冲了出来,蝉衣尖叫道:“星官儿快跑!”星官儿一惊,见势不妙掉头就跑,那法吏手疾眼快,放箭离弦,射出两丈远,正中了星官儿的臀。

陈留怒道:“你们瞧准了孙将军不在,才敢如此撒野!”

话音刚落,星官儿呜咽一声,像喝醉酒一般,软绵绵倒在了地上——箭虽只有一指长短,箭头的迷药却异常迅烈。

蝉衣气极,将那法吏重重推开,跑过去抱星官儿,陈阜东在身后道:“娘子放心,这迷药不致命,我们带它去沧山一趟,三日之内,一定送还。”说着,两个法吏上来拉开了蝉衣,又有四个法吏抬起星官儿,往庭外去了。

陈留骂道:“御宪台好不威风,欺负一只畜生!真不怕孙将军去找你们算账!”

陈阜东不阴不阳道:“孙将军尽管上沧山,台令只怕等候多时了。”说完领着一群法吏扬长而去。

陈留向蝉衣道:“我去告诉孙将军。”

蝉衣道:“我去。”

陈留道:“不劳娘子,小奴这就去。”

蝉衣不听,径自跑去马厩,牵出白马来,踏镫而上,挥鞭轻叱一声,白马便长嘶立蹄,载着她冲出了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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