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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星官儿(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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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筵至晚方散。蝉衣和孙牧野从唐府出来时,开元城喧闹的夜市已开张了。在北凉,天色未暗,就已家家闭门,户户锁窗,空在冷寂的街上留下一行行车碾冰、人踏雪的行迹。开元城却不同,夜越深,越是百花堆楼,千灯烧云,万人争趋,真真彰显了烟火人间的极盛之象。

蝉衣不和孙牧野并肩,她在前面闲逛,孙牧野牵了两匹马在后面跟着。今夜她的兴致出乎意料地好,在弥漫酒香乐声的街上穿行,一时去看江湖客斗茶弈棋,一时去看少年们击鼓踏歌;桥边停泊的乌篷船在卖梅雨泥螺,她买了一篮子;又在柳树下的阿婆果子铺买了三斤石榴、三斤葡萄;然后进书肆买了一卷《千字文》、两卷《世说》和一沓宣纸;最后去绸缎行挑了六尺蜀锦、九色丝线和一把剪刀。孙牧野就只有两件事做:悄悄看她的侧脸,为她买的东西付账。

一路从城东逛回城中,进府已是三更天,蝉衣犹道:“今日依旧要写字,你随我去书斋。”

孙牧野道:“我今晚酒喝多了。”

蝉衣道:“我去做醒酒汤。”

孙牧野道:“逛了大半夜,全身都酸软得很。”

蝉衣道:“你有百种借口偷懒,难道会耽误了我?耽误的是你自己。”说完,自顾自往书斋去了。

孙牧野不动,他的脸色忽然古怪起来,不声不响盯着蝉衣的背影看,直到蝉衣已经消失在树影深处,才慢慢跟了过去。

蝉衣点燃了烛,孙牧野在书桌前坐了,蝉衣一面拿纸和笔,一面顺势挨着孙牧野坐下,两人间不盈尺,孙牧野转头看她,她的眉和睫纤毫可数。蝉衣不动声色道:“看书,别看我。”

孙牧野便看书。

蝉衣翻开《千字文》,道:“今夜教你开头四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一个字一个字给孙牧野讲解了,又示范写的笔画,孙牧野跟写了一遍,然后便独自摹写。蝉衣道:“还是一字五十遍,写完再睡。”说完了并不离开,还在孙牧野的身边坐着。

孙牧野眉毛拧得如绞绳一般,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写,写完三页纸,见蜡烛过半,遂道:“明日我早起一个时辰补上,行不行?”

蝉衣道:“今日事,今日毕。”

孙牧野只好继续写,一字比一字写得松散,写到后来,困意上浮,便不住地深呼吸驱赶睡意,满屋只听得见他抿唇呼气之声,他又觉得头越来越沉,遂一手写字,一手撑上额头,再写三行字之后,眼睛似乎也睁不开了。正与困倦斗争之时,孙牧野忽然感觉到,后颈窝处,轻轻抵住了一个尖而冰的物件。

孙牧野睁开眼睛,询问:“蝉衣?”

蝉衣依旧坐在他的左边,右手却伸到了他的身后。她微一用力,那尖物在孙牧野的后颈抵得更紧了,她冷声问道:“你想要瞒我多久?”

孙牧野道:“你把剪刀放下再问。”

蝉衣反把剪刀一戳,刀尖刺破了孙牧野的皮肤,道:“我有事问你,你若不如实回答,我一定刺穿你的脖颈。”

孙牧野道:“我不喜欢谁这样和我说话,你的剪刀不拿开,我什么也不答。”

蝉衣再将剪刀推进半寸,孙牧野的后颈冒出了几道血丝,她恨声道:“你不答,我一定杀了你!”

孙牧野应道:“你试试!”

蝉衣再不多话,右手扬起,直将剪刀往孙牧野脑后疾刺,眼见刀尖要入骨,她忽觉眼前一花,手腕似被铁钳擒住,霎时剪刀脱了手,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推倒在坐榻上。

孙牧野夺剪刀时感受到了蝉衣的力道,这力道令他怒不可遏,喝问:“你当真要杀我!”

蝉衣啐道:“我早恨不能杀了你!”

孙牧野气得胸膛急剧起伏,蝉衣道:“我杀不了你,你杀了我吧!你和我,终究要死一个的!”

孙牧野把牙咬得咯咯响,猛然把剪刀往书桌扎下,一声裂响,刀身全然没入桌面,只余刀柄在嗡嗡抖动,书桌破开了蛛网般的裂痕。

孙牧野道:“你要问话,现在就问,我不瞒你一个字。”

蝉衣问:“鱼梁坡是什么地方?”

孙牧野道:“北凉边陲,与西项接壤的村庄。”

蝉衣道:“公子醇和禁卫军都在那里?”

孙牧野道:“原本在的。”

蝉衣道:“现在呢?”

孙牧野道:“焉军打下村庄了。”

蝉衣面容煞白,问:“凉军又败了?”

孙牧野道:“惨败!”

蝉衣问:“公子醇去了哪里?”

孙牧野道:“不知道。”

蝉衣道:“你们还在搜寻?”

孙牧野道:“是。”

蝉衣道:“他如今形单影只,亡命草野,你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孙牧野道:“他在北境还被奉为正朔,他不降,凉人的心就不会死。”

蝉衣的唇边显出一丝嘲讽,道:“你们攻城略地,你们百战百胜,却还忌惮一个无家可归的末路人。败者坦荡,胜者心虚。”

孙牧野无言以对。

蝉衣道:“焉失六州,焉人视为深仇大恨;凉失全境,凉人心中的仇恨,该不该比你们深,比你们烈?天下兴衰无常,东洛欠你们的债,你们如今要讨还,而你们欠北凉的债,又会何时被讨还?”

孙牧野道:“北凉何尝不欠大焉的债?”

蝉衣问:“欠你们什么?坠雁关?还是焉军降卒?”

孙牧野却无意说这件事,他猜测着蝉衣的眼神,不回话。

蝉衣怒责道:“说什么凉军杀降!这就是你们的出兵借口!北凉无人下杀降之令!你们侵吞北凉,还为我们罗织如此卑劣的罪名!”

孙牧野转头不看她,她悲戚道:“可惜凉军都被你们杀完了,我们再不能为自己辩白了。”

孙牧野知她在颤抖,便伸手想安抚她,蝉衣用力推开他的手,要起身离榻,孙牧野却拦她道:“你听我说几句。”

蝉衣打掉孙牧野拦在自己身前的手,等着他说。

孙牧野道:“我只是个卒子,先帝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能抗命,也不能离开军队,自我父亲叛国之后,我只有这一条路走,我没有选择,你要信我。”

蝉衣冷冷道:“自己做对得起良心的事,不必在乎我信不信。”

孙牧野道:“若找到宋醇,我们不杀他,我请圣上封他做王,如何?”

蝉衣心头一震,问:“当真?”

孙牧野道:“我若要杀他,他早已丧生鱼梁坡,是我下令不要伤他,他才逃脱了。”

蝉衣犹疑半晌,勉强道:“果真如此,我多谢你。”

孙牧野道:“但你不会走。我不放你走。”

蝉衣道:“我会走,他是我的丈夫,我只能和他在一起。”

孙牧野道:“古琉城破之后,你就没有丈夫了。”

蝉衣道:“城破也罢,家亡也罢,人死也罢!他都是我丈夫。”

孙牧野火道:“他抛下你了!十万焉军屯于宫外,你一人独守宫中,那时候他在哪里?他逃命去了!你甘心这懦夫做你的丈夫!”

蝉衣道:“任你说什么,我不信。我与他十四年相知,十年相守,我比你懂他,他不是懦夫,他也不会弃我不顾。”

孙牧野道:“不会弃你不顾,你却住进了孙府?”

蝉衣再不说话,起身要走,孙牧野却欺过来,从身后抱住了她,蝉衣气急叫道:“你放开!”

孙牧野不听。蝉衣柔软的身子入怀,引得他心神大动,道:“我在北地历尽艰险,自进了甘露宫见到你,才知一切都值得。”

蝉衣扳他的手,哪里扳得开,她想稳住渐渐失态的孙牧野,遂严厉叫道:“孙牧野!你松了手说话!”

孙牧野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他喘气越来越重,在蝉衣的耳边低声道:“你忘了宋醇,我也一生对你好。”

蝉衣道:“痴人说梦,何其荒唐!”

孙牧野听不进,他扳过蝉衣的身子吻了下去。

蝉衣的唇又凉又软,孙牧野心中泛起爱怜,他用力吻她,想要给她温暖,蝉衣却重重一咬,咬得他痛如锥心,下意识地松开蝉衣,再用手抹唇,已是破了一大块,血渗了出来,蝉衣又扬手打来,孙牧野竟躲避不及,左脸挨了狠狠的一巴掌。

一掌下去,孙牧野反而镇静了,他默默擦拭嘴边的血,蝉衣余怒未消,抓起桌上的砚台就往孙牧野身上砸,那浓墨污了大半衣裳,她趁孙牧野还木然不动,起身跑出了书斋。

蝉衣没有回房,而是往孙府大门跑去。陈留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便出门看,见蝉衣一脸怒气,忙问:“娘子怎么了?”

蝉衣不理他,要往大门外去,陈留挡在门口,道:“大半夜的,娘子还出门做什么?”

蝉衣道:“你让开,不关你的事。”

陈留道:“别的事不归小奴,门的事却归小奴,这时候小奴不能开门放娘子出去。”

蝉衣喝道:“我是你孙府的囚徒不成!进出都由不得我!”

陈留道:“若是白天,娘子想出门逛逛耍耍,小奴不拦;这是三更半夜,若在外遇见歹人,有个长短,小奴的命可就没了。”

蝉衣道:“天下最大的歹人不就在这里?我即便流浪街头也胜过在这里受欺辱!”

陈留便知她是在和孙牧野闹别扭,当即笑道:“娘子消消气,先回房休息,既是孙二郎惹了娘子,小奴改日求他向娘子赔罪。”

蝉衣道:“他的罪要用命赔!”

陈留一愣,笑道:“这就言重了。任娘子有天大的气,过了今夜再计较。家里再不好,也比门外头安宁。”

蝉衣道:“纵然外面有豺有狼,我也不与姓孙的同檐!你让开。”

陈留的背抵在门上,道:“实在不能让!”

蝉衣怒道:“你要我来拖你不成!”

陈留道:“打死也不成!”

两个人正在争执,忽听一个声音道:“我走,你留下。”

蝉衣转头看,孙牧野穿着一身墨渍的衣裳站在后面,冷着脸道:“这里让给你,我去校军场住。”

陈留劝道:“一家人在一处,难免磕磕碰碰的,你们各自回房,几天不见面,自然就化解了,非要闹得仇人一般做什么!”

孙牧野不看蝉衣,从她身边走过去,走到陈留面前,道:“让开。有事就去校军场找我。”

陈留不敢不让,孙牧野自己拉开门闩,正要抬步出去,身后却响起一声兽吼。

星官儿早在虎舍睡下了,耳朵却灵敏,它听见蝉衣在尖声闹,似有意外发生,便循声而来,见孙牧野要走,它几步跃上前,衔住了孙牧野的衣角。

孙牧野摸它的头,道:“你随我去校军场。”

星官儿却不去,它把孙牧野往府内拖,拖不动,又转身去找蝉衣,在蝉衣身后抵她,要她去劝孙牧野。蝉衣当然不去,她左右躲避星官儿,道:“星官儿别闹!”星官儿急了,再转回去拖孙牧野,孙牧野直接扯掉衣角,道:“你安静些!”

孙牧野和蝉衣闹得极僵,星官儿越掺和,两个人越尴尬,星官儿却不懂,它只知不许一家人分离,却不知在人间,有些死结非分离解不开。它用硕胖的身体撵孙牧野,孙牧野饶是高壮,还是被它撵得一踉跄。它一个劲把孙牧野往蝉衣身边赶,弄得两人又难堪又慌乱,孙牧野心头一直有火,被星官儿如此一搅,顿时把怒气都发在它身上,呵斥道:“你要走就跟我走,不爱走就待家里!不晓事的蛮畜生,乱掺和什么?”

星官儿未必听得懂这几句话,却听得懂孙牧野语气的斥责。好心劝和,却被一顿喝骂,它从来被孙牧野惯宠,几时受过这等冤枉气?星官儿的气性比孙牧野还大,立时撇下孙牧野,跑到蝉衣身边蹲坐了,鲜明地站在蝉衣一边。

孙牧野一腿迈出门外,一腿还在门内,看着星官儿问:“我走了,你到底走不走?”

星官儿索性在蝉衣裙边卧倒,拿出“慢走不送”的神气来,孙牧野再不多话,闪身出了孙府大门。

蝉衣独自在府中过了三日,到第四日早上,窗外还幽暗一片,她便起了床。星官儿在虎舍中睡得正香,她走进去轻拍虎背,道:“星官儿,咱们去云阶寺住几日,你去后山捉活物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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