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辰时、韩王府后园】
今天是旬日,依大乾官制,十旬休暇,韩王李祚不用早朝。吃罢早膳,他闲来无事,便叫来几个手下,在后园里摆起了促织场。依照常理,斗蟋蟀一般都在秋季,不过,李祚精于蟋蟀饲养之道,直到这大冬天,家里头有几只“琵琶翅”“梅花翅”还精神健旺。
“大将军!给我上!上啊!”李祚双眼紧紧盯着泥瓦罐里的一只头大腿长、皮色略带金黄的蛐蛐,大声喊道。围观的王府家丁,见主子玩得如此尽兴,便也跟着呼喝助兴。此时,在李祚心里,就算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
“王爷……王爷!”韩王府的总管匆匆跑到李祚的身后,呼喊了几声,见李祚浑然不觉,只好拉了拉李祚的衣袖,急切禀告。
“你他妈找死啊!敢搅了老子的兴!”李祚猛然回身,“啪”地一巴掌,把总管打得跌倒在地上……
“你眼睛瞎啦!没看见老子正……”李祚还待大声训斥自家的下人。在他心中,自己玩得兴起之时,是任何人都绝对不能打搅的。
不过,李祚回身细看,一见身后凛然伫立的那一个清冷身影,便立时收起了怒容,换作了一副谦卑和蔼之色,讪笑道:“吆……是四哥呀!您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啦?”
“今日休旬,我便过来看看你,怎么……六弟不欢迎么?”来的正是魏王李缜。此时,李缜悠然站立在李祚的眼前,沉着脸说道。
“哪能啊?四哥能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李祚急忙应道。他又面朝刚刚从地上爬起的王府总管怒道:“你这不长眼的奴才!我四哥来了,你也不通禀一声!”
李祚心里头自然有气,自己躲在王府里大玩“促织”之戏,要是传出去被父皇知道,自然难逃一个“玩物丧志”的呵斥。这么关键的时候,魏王突然杀到,你这王府的总管怎么着也得拦一拦,好让自己有个准备啊!
那韩王府的总管,挨了主子的一个巴掌,又无端地被骂了一通,心里也是万般委屈。他心道魏王大驾来到,还未等我说话就径直往里面闯了进来,我就算想拦也拦不住啊!再者,以魏王九珠亲王的身份,又有哪个敢出来阻拦呢?他心中虽然这么想,然此时也只能捂住火烫的脸颊,低着头诺诺连声地退了下去……
“六弟,是我硬要进来,你也别怪这些下人。六弟今日在府中这般‘忙碌’,四哥是不是侵扰了你的‘雅兴’啊?”李缜缓缓说道。他一张深直峻刻的脸上,此时仍然面无表情,谈不上怒,更没有喜。
“四哥说哪里话来!四哥今日大驾光临,兄弟这儿可是蓬荜生辉啊!外面风大,四哥快请屋里坐!”李祚殷勤答道。他一边扶着李缜往自己的书房走去,一边转身朝那些木呆呆杵在那里的手下连续挥手。那些家丁手下这时才缓过神来,手忙脚乱收拾掉现场的一干“斗蛐蛐的罪证”。
李祚引着李缜来到书房就座。他亲自扶着李缜坐在上首,自己只捡了旁边的一张方凳坐下。未几,王府的婢女便送上来两杯杭州的龙井茶。
“四哥,我知道您喜欢杭州的龙井,这还是去年夏天,下面的人专程从江南道给我带过来的。四哥尝尝看,味道可还算正宗吗?”李祚手指着茶盏,热情地向李缜招呼道。
李缜正襟危坐,端起茶盏,右手用碗盖缓缓地漂开茶末,略略地啜饮了一口,便放下茶盏,径直说道:
“六弟呀,听说……你在查我?”
李祚微微一愣,没想到他四哥说话,竟如此开门见山。他急忙回道:“哪有的事!四哥切莫听外头的人乱传!这些人可没安好心呐!他们想着法子离间我们,心里可巴不得我们兄弟反目成仇呢!……不瞒四哥说,兄弟我这几日,虽然奉了父皇的旨意,追查萧一鸿与秋明礼两位大臣的案子。可我查来查去,查的可都是萧一鸿跟大哥啊!这不……因为我查的案子,害得大哥都被父皇给废作了一个庶民。这两天,只要一想起大哥,我这心里头就不好受,从昨个到今天,我都一直吃不香睡不着。我……我怎么可能还会去查四哥您呢?”
李缜脸色一沉,面上的神情更加阴冷,他哼了一声说道:“六弟,你查大哥的事我不管,可你唆使裴才保,昨日大清早闯进秋先生的草堂,抓了他的一个丫头回去,私自严刑逼供,这算怎么回事?你这……还不是在查我么?!”
“这……这……竟有这样的事!我……我不知道啊!”李祚不禁惊慌道。他这句话却不是假话。昨晚他等了半夜,裴才保既没到翠云楼与他“密晤”,也没来王府向他禀报。是以,对于裴才保到底做了哪些事,进展如何,他直到现在也还是一无所知。
李缜不去理会李祚的满面惊慌之色,兀自冷然言道:“六弟,你要查我,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却去找秋先生作甚?人人皆知,秋先生乃是我的老师,他为官三十余年,清正廉明,为我大乾日夜劬劳、鞠躬尽瘁,是我最为敬重之人!你有本事,便尽管朝我来就是!为何要去找秋先生的麻烦!你这般兴师动众,肆无忌惮、胡乱抓人,到底想干什么!”
“这……这都是裴才保干的!四哥,这件事,你可是冤枉我了,我是真的不知情啊!”李祚急忙为自己辩解道。对于李缜的突然到访,多多少少也是让李祚感到意料之外的。他此刻寻思,那裴才保得了自己的令,自然已经去秋府抓了人无疑,但想不到,裴才保这边口供还没到手,谣言还没起来,你四哥就已经直接上门找我兴师问罪来了。你是个九珠亲王,我当然得罪不起,但我打死不认,你又能奈我何!此时,李祚情急之下,只得来了一招“抵死不认账”……
李缜喝完了一口龙井茶,却把茶盏往书案上重重一放。他霍然起身,走到了李祚的身前,鼻孔里哼了一声,言道:
“事到如今,你还想着抵赖么?六弟啊,你就算要找秋先生的麻烦,也该当明着来。你将他草堂中的丫鬟赵昱抓去,严刑拷打,到底所为何事?!那赵昱不过是我从灾区救出来的一个孤儿,送给秋先生做了一个洗衣服的丫鬟而已。我倒想问问你,你是不是,想逼着赵昱供出她与本王有过什么苟且之事,本王救出一个灾民,就是想乘人之危,纳她为妾?!”
李祚慌忙也站起身,伸出双手握住了李缜的右手,急着为自己开脱道:“四哥呀,你真的冤枉我了!那赵昱是谁,我根本就不知道,更不知道她还是你从灾区救出来的一个孤儿……要不是今天四哥同我讲,这些事我都一无所知啊,我去抓那个赵昱做什么?这中间必有误会,四哥切莫动怒,待我见了裴才保,必当问个清楚……”
李缜甩开了李祚的双手,冷然道:“六弟,你一个大老爷们,真想做什么事,也当光明正大地来,四哥还当你是一条好汉!你却偷偷摸摸,背地里去折磨一个柔弱女子!你这般阴损歹毒,尽做些下三滥的勾当,还算……是个人么?”
李缜的这一句责问,尽管声音不大,但话语中的分量已着实不轻了。李祚闻听此语,脸色也是一变。他阴着脸回到凳子前落座,也冷然答道:
“四哥,你要这样讲,兄弟我也就无话可说了。我奉父皇旨意,追查秋明礼私放女死囚一案,就算抓她一两个人犯,那也是为了审案!至于那裴才保有没有严刑逼供,那女子到底叫什么名字?稍后我自当问个分明。若裴才保真的抓了你说的那个‘赵昱’,我自然会让他放人。但若那个女子是秋明礼私自带回的死囚,兄弟我皇命在身,那也只能一查到底了!四哥若对我有甚不满,只管向父皇去禀明就是!”
李祚黑着脸坐在凳子上,端起案几上的茶盏,他此时心中已是异常恼怒。他心道今日我同你李缜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你可别怪我这做兄弟的不讲情面了。本来若裴才保真的抓了赵昱,我自会叫他放人。可你如今这般盛气凌人,丝毫不给我颜面,哼哼!我便将你刚才所言之事,让裴才保想尽办法,叫那赵昱悉数供出,在朝堂之上好好地损你一损、臭你一臭!看你下次还能这么咄咄逼人否?
不料,李缜见状,非但不恼,反倒仰面朝天,面露微笑道:“你想让四哥同父皇说什么?说一说你在长安城开妓院的事情……如何?”
李祚正端着茶盏品茶,闻听此语,吓得茶盏一抖,手上也溅了许多茶末。他顾不得烫手,急忙又起身说道:“四哥,你这……这听谁说的?我何曾开过妓院?!”
李缜慢悠悠踱到了太师椅前重新坐下,喝了一口龙井,微笑道:
“开没开过,你心里有数!我且问你,长安城平康坊的翠云楼,挂名的东主姓李名秋,他难道不就是你的一个门客吗?”
李祚急慌慌跑到了李缜的跟前,颤声言道:“四哥!这……这可开不得玩笑!那翠云楼就是李秋的产业,与我何干呐!”
李缜盯住李祚慌乱的双眼,兀自笑道:“翠云楼到底是他李秋还是你李祚开的,一问不就知道了?要不要让青衣卫也把那个李秋给抓进去问问?你手里那个裴秃子,这些年没少跟你说吧。我大乾青衣卫里的刑具,很少能有人扛得过半个时辰。六弟,你觉得,李秋能扛得了几个时辰呢?……”
李祚此时已然脸若死灰。他身子摇摇晃晃,险些瘫倒在地。他只得俯身撑住了李缜面前的书案,低着头轻声求恳道:
“四哥,六弟错了!我立时叫裴才保放人,从此后四哥无论做什么事,我都一概不问,四哥手底下的人我一个都不会动……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