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华和奚兰生赶到时,城头上的战况正激烈异常,惨酷不可名状——
只见努羌人沿着云梯、索爪如蜂蚁蝗群般涌上城头,守军奋力投石射箭,却仍是应接不暇,时不时就有努羌人越过墙垛斩杀殷兵,随即又陷入混战。城头上杀声四起,死尸累累。
而章耀则正嘶吼着调度军队不断补缺应变。他的衣摆掖在腰间,袍袖高束,干练肃杀得如一把见了血的剑;头发都散落了两缕在耳畔,脸上也似有血污,只是狼狈之中却不见慌张。
“局势虽危,军心未乱。一介书生,难为他了……章瀚辰到底是个人物。”奚兰生自言自语地感慨一声,再一扭头,差点魂飞魄散——沈华手无寸铁,就这么直愣愣向章耀冲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杀红了眼的努羌人连杀两名殷兵,看出章耀是主帅,直奔章耀而来!沈华和他撞了个对脸,那努羌人神挡杀神,提刀就向沈华头上砍去;沈华大惊,不及思索矮身一避,正想使出擒拿手段同他格斗,可一抬头看见那人目眦尽裂嘶吼向前,活脱脱一副地狱恶鬼的模样,登时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奚兰生大叫一声,急蹿向前,却眼见是来不及相救了。
沈华全身无力,闭目待死,却忽觉身子被一股大力拖拽,随即耳听得整个城头都在惨叫:
“督公!”
沈华急睁眼,只见章耀正抱着自己滚扑在地,表情极度狰狞;背后那努羌人满脸狂喜,高举胡刀,眼看就要劈向章耀的脑袋。沈华的手快过心神,兔起鹘落般“唰”一下拔出章耀腰间佩剑,捅穿了努羌人的心脏。
那人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随即委顿在地,没了气息。
“天佑督公!天佑督公!”
殷军见章耀死里逃生,士气大振,城头上霎时一片欢呼,人人皆回转身来奋力杀敌。努羌人的攻势为之一挫。
“我杀人了……我杀了人……”沈华脸色苍白,手脚冰凉,满脑子嗡嗡直响,然而还不等他想明白,怀里的章耀已是咬着牙一扶他肩头借力狠命站起来,用左手抽出那努羌人身上插的剑,沙哑着嗓音继续指挥一阵,待情势稳固,这才缓了口气,回过身来狠狠瞪着沈华。
“你回来干什么!”章耀中气不足,本是一句疾言厉色的训斥,说出来却少了许多威慑力。
“先生……你受伤了。”沈华早看到他右肩处晕开了一大片血污,知道是刚才他为了救自己那一下,终是被砍伤了,不由得泪如雨下,赶忙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巾帕,撕下衣摆,上前要给章耀裹上。
章耀恼怒已极,用力推开他,又吼奚兰生:“你……安敢如此!带他走!”
奚兰生却不客气,从沈华手里抢过东西,按住章耀不容分说给他裹了伤,冷冷道:“我们不回来,你真打算把小命丢在这儿?章瀚辰,你还真就把自己当个北府督玩玩了?先帝托孤之重,沈将军再生之恩,你都不管了?”
章耀默然,看了一眼泪眼滂沱的沈华,长叹口气:“但只你们来,又有何用?”
“来告诉你,百姓已经全部退走。只要抵过这一轮攻势,我等皆可撤去。”奚兰生说着,长刀出鞘,微微一笑:“十几年了……章督公,你瞧好罢!”
话音未落,人已向前,鬼魅一般飘向城头。刹那间,一连五六个努羌人头滚落城下,徒留数具尸骸还在原地抽搐,惊得众士卒骇然大叫。
根本没人看清楚奚兰生是怎么出刀的。
城头上“殷”字大旗迎风猎猎,擂鼓的小兵如同喝了烈酒般没命地狂击战鼓,殷军喊杀声四起,陡然遍增了几倍威势。而城下努羌人久攻一个残兵驻守的城池不下,不免泄气。
“幸而努羌人不曾携带什么攻城重械。”章耀皱着眉靠在城楼柱子上,微微舒了口气。沈华此刻心里对他是又感激又歉疚,又敬佩又怜惜,当即一咬牙,硬着头皮也冲到前线,帮着奚兰生及守军们奋力杀敌。
这是他头一次亲身经历真实的战争。奚兰生的怒吼仿佛就在耳边:“睁开眼吧!看看这个残酷的世界!”
什么是残酷,从此再不必人言——残酷便是你杀死我,或我杀死你,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起初沈华的手还是软的,可越来越多的血溅在他的脸上、眼里,渐渐的,他再也看不清敌人脸上的神情,他心中由恐惧而生愤怒,由愤怒而生仇恨,最终他手里的刀越来越快,而眼前这些人也不再是人,是一个个他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