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然(1 / 2)

正月,雪还是下个不停。因为战乱,不仅元旦的朝见被免去,杨氏的葬礼也被大量简化,身享国夫人之尊,葬礼却不如平头百姓,只能说是……去不逢时吧。

楚材呆呆地倚在炕上,双眼无光。玉衡倒了一杯茶过来,想要喂楚材喝,却被他推开了:“这雪要一直这么下下去,就再也看不到阳光了。”他盯着天花板上繁复美丽的图画:“大金国的阳光……”

虽然是白天,但屋子里非常昏暗,玉衡离楚材这么近,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三爷,母亲都下葬好几天了,你是不是也该缓一缓了?再这么下去,你会饿死的!”

楚材抹了把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早上是不是有人在大门外头撒纸钱?”

玉衡颔首:“二嫂子已经派人把他们赶走了,真是好讨厌的一群人。”

楚材把丝带一拉,散下长长的头发:“漆水国夫人的好名声人尽皆知,他们可能是来悼念的,只不过用错了方法。”他顺手拿过玉衡手里的茶,一饮而尽。

“这是想开了?”玉衡把空杯子放到旁边,心中不免喜悦。

楚材摇摇头:“不,我只是想起了一件阿娘亲口给我说过的事。”他抬手拉下窗帘,照进屋里的光线又少了一缕:“阿耶刚过世的时候,章宗派了李公公来府里吊唁,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死,所有人都在阿耶的灵柩前痛哭,只有我无动于衷。李公公见了不高兴,就问我怎么不哭,阿娘说我年纪小不懂事,他说那就把我打哭,阿娘求情不成,只好让乳母狠狠地打我。”

“我挣扎了两下,还是被打哭了,李公公嫌我吵,直到阿娘亲手捂住我的嘴,逼着我和其他人一样低声啜泣,李公公才满意。”渐渐地,楚材的视线被泪水所模糊,几滴眼泪不争气地滑落:“阿耶去的时候我不懂,即便哭了也不是发自内心的;可现在我懂了,为什么老天爷还要夺走我为阿娘哭丧的机会?难道我这辈子注定不能为父母尽孝吗?”

“你不要说这种话!”玉衡有些恼怒:“哭不哭丧又能怎么样?你这些年来给他们的孝心难道还不够吗?干嘛非要把这种没意义的事情看得这么重啊?!”她不禁咬牙切齿:“你每年祭拜父亲,难道不是孝心吗?你为母亲谱曲,难道不是孝心吗?你为了给母亲冲喜宁愿娶我这个你不喜欢的人,难道不是孝心吗?!”

“你也不要说这种贬低你自己的话!”楚材猛地转过头,俊眉倒竖,眼神凌厉:“我对你有什么感情,是不是早就告诉你了?!”

玉衡被他突如其来的杀气吓到,怯生生地低下头:“我知道啊,但不是我所理解的那种……”

“所以我才愿意和你独处,只要时间够长,总会生出你所理解的那种感情。”楚材轻轻捧起玉衡的脸,失笑道:“喂,你不会被我吓到了吧?”

玉衡啪地打掉楚材的手,没好气道:“原来你有自知之明啊?”

虽然楚材很自责,但这种情况不是他能控制的:“我从小就这样,有时候莫名其妙就吓到人了,对不起啊,玉衡。”

其实玉衡胆子很大,可一想到楚材刚才的眼神,她就心惊肉跳:“你那可不仅仅是简单的吓人,你那个眼神,就跟发了疯的杀人狂一样。”

“发了疯的杀人狂?这——”楚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自己明明是个好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眼神?

玉衡看向满脸疑惑的他,问道:“要吃饭吗?吃的话我就传膳了。”

楚材从玉衡背后揽住她的腰,凑到她耳边合眼道:“我不吃,你在这儿陪着我就好。”

一转眼,还没到上元节呢,蒙古人就一路攻破了居庸关和紫荆关,他们这次攻势猛烈,连坚硬的铁门都抵挡不住,若照这个速度下去,他们不出两月就能杀到中都。

今年年假放得短,大家本来就没什么干劲儿,如今又听到了这种消息,更是垂头丧气,以至于整个尚书省的气氛都变得非常糟糕。

楚材已经在这儿坐了两个时辰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杨氏的事,桌上的文件连动都没动。他真的很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为杨氏占卜,虽然与阴阳五行、河图洛书这种有规律的东西相比,占卜是术数之中最不靠谱的,但无论得出什么结果,起码能有个心理准备。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阿娘的死也不会这么突然。’

楚材就这样低头倚在桌子上,也不在乎附近的嘈杂声为什么越来越大,直到同僚叫了他一声:“晋卿,出大事儿了!”

最近很多大事儿,楚材早就习惯了:“又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同僚拉住楚材的手,想把他拽起来:“圣人的耳环丢了,整个宫里都在找,现下正好找到咱们这儿,大家都挤在门口看呢!”

楚材懒得凑这种热闹:“哦,我还以为蒙古人打进中都了呢,原来只是丢了个耳环。”

“这可不是一般的耳环!”同僚凑到楚材耳边:“丢的是圣人经常戴的那对铜叶片耳环,就很久以前承晖大人亲手做的那个,你应该见过吧?”

永济虽然是世宗之子,但他小时候过过苦日子,所以一向不喜华饰。当年他因骄奢而被世宗罚去大鲜卑山①受苦,承晖怕他撑不住,就偷偷跑去陪了他两年,这对歪歪扭扭还有一个小缺口的铜叶片耳环就是那时候做的。后来永济就一直戴着这对耳环,至今正好三十年。

楚材摇摇头:“没太注意。”

同僚“哦”了一声,继续拉楚材的手:“那就快起来吧,一起去看呐?!”

“唉,你们真是无聊到家了。”楚材话音刚落,挤在门口的其他人突然安静了下来,并主动让出了一条路。只见一名低等侍卫打扮的男子带着一群人走到了楚材面前,还不等他反应,就让身后的人把他押了下来。

楚材满脸疑惑,挣扎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

男子没有理会他,只轻轻一扬手,这群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浩浩荡荡地把楚材带走了。

“圣人!找到了!找到了!”过了一段时间,张祥欣喜地奔入书房,把手里的铜叶片耳环恭敬地捧于永济。

永济顿时欣喜万分,连忙接过这对被自己视若珍宝的耳环,激动得连手都在颤抖:“太好了!在哪儿找着的?”

张祥犹豫半分,低头答道:“在右司员外郎楚材大人的房间里发现的,藏在枕头底下。楚材大人现在已经被关进大牢了,刑部那边说一切听您发落。”

“是他,怎么可能?”永济的笑容乍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不解:“他偷朕的耳环,对他有什么好处吗?还是说有人诬陷他?可谁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段?”

张祥察言观色:“那就先搁着?”

“嗯,让他在大牢里多待几天吧。”永济转过身走了两步,忽然回眸低声道:“哦对了,一会儿你去给刑部的人说,不要对他太好,但也不要弄死他,不然承晖会伤心。”

“是。”张祥向永济叩头之后,就起身出去了。

过了两日,承晖府上。

虽然承晖气得想给阿剌赫两巴掌,但手扬到半空的时候,还是没忍心打下去:“你真是疯了!那可是圣人戴了三十年的耳环!”

然而阿剌赫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主子的目的是保住楚材大人的性命,可如今蒙古人已经打进紫荆关了,您还是没有想出办法,所以小的才自作主张,使了个低劣的手段。”

“你也知道这是低劣手段?知道了你还用?!”承晖上气不接下气:“现在楚材被关进了大牢,刀刃已经架在脖子上了,还说什么保住性命,你真是帮倒忙!”

阿剌赫忙道:“不,偏是这样才能保住楚材大人,小的早就想好了,不然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派人去昭明殿偷耳环。”

“你想了什么?快说!”

“蒙古人不动寺庙观庵,主子可以借惩罚之名送楚材大人去那里保命。”

听到这里,承晖突然就冷静了下来,摸着下巴走了几步后,坐到了床上:“似乎是个好主意。”

阿剌赫脸上多出三分喜色:“楚材大人三修儒释道,对释最有诚意,您就为他选一座佛寺吧?”

承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看着窗外落满白雪的枯枝想了半天,终于开口道:“京城东北嘉会坊的报恩寺,如何?”

阿剌赫肯定道:“报恩寺的住持是万松野老大师,小的觉得很好。”

承晖微微一笑:“主要是报恩寺里种了不少梨花,楚材喜欢梨花。”

阿剌赫也笑道:“那岂不是更好?”

“是啊,那样更好。”承晖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等我想好了,自会给圣人上折子。”

阿剌赫感觉不对,微微蹙眉道:“您亲自去找圣人,可能比上折子要好吧?”

“我不会去的,要不是为了楚材,我连折子都不会上。”承晖垂眸:“你下去吧。”

这些天,狱卒们表面上对楚材毕恭毕敬,实际上不仅给他送坏掉的饭菜,还故意搬走了牢房里的板床,只留下一堆干草供他睡觉。楚材不是没睡过干草堆,这些他都无所谓,主要是那些坏掉的饭菜,他实在是不敢动,除非能找到比较干净的粟米饭或窝窝头,还可以勉强吃一些垫底。

到了晌午,楚材正叼着半个窝窝头坐在墙角数手指头,忽然听见开锁的声音,他也没多注意,就咬了一口窝窝头道:“怎么?又想来给我上刑吗?忘了上回的教训了?”

“上回的教训?你还有这能耐?”

颀长的身影,轻蔑的声音,楚材不用抬头都猜得出是谁:“微臣给圣人请安。”

永济穿了件灰色散答花罗圆领袍,头裹镶珠四带巾,耳挂铜叶片耳环,这是他最平常的打扮:“平身吧,给你看样东西。”

楚材还没起身,永济就把一本奏折扔到了他面前,楚材捡起那本折子看过,心下一沉:“这真的是承晖大人的意思吗?”

永济把玩着手里的佛珠:“如果是朕,早就把你杀了,也就是承晖那种性子,才会用革职出家这么个办法保住你的狗命。”

楚材合起奏折,双手耷拉到膝上:“是吗?看来承晖大人也不相信我……所有人都不相信我……这种低级的手段!”

永济冷冷一哼,语含讥讽:“就算不是你偷的,栽在这么无聊的手段上,也只能说明你是个废物,根本不适合在官场混。好在有承晖的建议,罚你去报恩寺带发修行,一生与青灯古佛为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狭窗之外是大雪连绵的阴天,微弱的光芒尽数落在永济身上,跪地的楚材则被阴冷的黑暗所淹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连永济都觉得奇怪,终于,在后者准备离开时,楚材开口了:“您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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