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路人越来越少,行走的地方也越来越偏僻,木格的心跳得极快,比去年二月窝阔台拉住她的手那次跳得还快:“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不久,两人走到了一座小毡帐附近,这里四下无人,十分安静。正当木格准备开门进去的时候,窝阔台突然叫住了她:“木格母妃,这是哪儿?”
木格打开门,径直走了进去:“你先进来。”
窝阔台虽然惴惴不安,但他根本不会想到木格的目的居然会是那种事,就在他踏进毡帐的那一刻,木格忽然锁上了门,转身背靠在门上道:“三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窝阔台回眸:“何事?”
“自从大汗纳了他身边的女婢合答安为妃,除了夏公主以外,我们这些曾经有宠的嫔妃就都失宠了。”木格的神情有些激动,双颊愈发潮红:“我已经受够了独守空房的孤单寂寥,既然我早晚都会是你的人,那就请你帮我这一次吧!”
闻言,窝阔台大为错愕,横眉道:“将来之事将来再议,您现在是额齐格的女人,您若不愿独守空房,去争宠不就好了,何苦找到儿臣头上,此事与儿臣又不相干。”
“儿臣?你又开始用称呼划分界限了。”木格虽然早就预料到窝阔台会这么回答她,但她还是抱着一点点希望,苦涩而又暗自庆幸地勾了勾唇角:“被困在大汗的后宫这片苦海之中,为了好好活着,我迟早得用下作手段去争宠,但我觉得我和那些女人不一样,我起码可以自己做选择,起码可以在心上人的身边安稳地度过余生,而不是像她们那样,无论跟了谁都要从生斗到死。”
她顿了顿,抬眸望着窝阔台:“三殿下,算我求你了,趁我现在还没有回到现实当中,你就让我做一场美梦吧!”
窝阔台丝毫不为所动,只面不改色地瞟了木格一眼,平静道:“您是聪明人,既然聪明,就不要想着做傻事。儿臣今日若是答应,万一来日母妃因沉梦未醒而闯下大祸,岂非是儿臣的错?”
木格忙道:“我一向很清醒,绝不会闯下祸端,况且你我之事已经得到大汗的许可,我与你同房明明再正常不过了。”
“即便有额齐格的口头许可,也不能轻举妄动。”窝阔台刻意把“口头”说得很重:“母妃侍奉额齐格多年,应该清楚他不是那么大方的人,除非有目的,否则他就是再不在乎自己的嫔妃,也不会在他活着的时候把她们轻易地让给子侄兄弟。”
他说的在理,木格低下头稍微想了想,有些自嘲地喃喃道:“去年当日我在河畔跳舞,注意到你看我的那副眼神时,我还以为你有点喜欢我呢……”她打开身后的门锁,眸子里悠悠多了份释然:“罢了,原是我一时被冲昏了头脑,你走吧。”
窝阔台走到门边,转头看了眼失落的木格,不禁喟然道:“母妃,那日儿臣是对您生了些好感,但那不过是对您舞技精湛的敬慕而已,您属实多虑了。”
木格微微颔首,双眼盯着地面:“我知道,出去吧。”
几日后,夕阳渐沉,彩霞漫天。在靶场上练了一天箭的窝阔台与三位兄弟分别之后,就跟查干夫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一路上嘻嘻哈哈的,活像只欢蹦乱跳的喜鹊。
“然后啊,察合台他又耍赖了,他说他要再——”窝阔台的脚步声突然跟着他的话语一起停顿下来,听着那低回婉转而又哀寞悲戚的中原琴音从路人嘈杂的喧闹声中徐徐传来,他的心里赫然显出了某人精巧俊秀的模样:“查干夫,你能听到琴声吗?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因为附近很吵,查干夫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依稀听得到,但听不出是从哪儿来的。”
“…我记得怯薛们的住处离这儿不远……”窝阔台一边说着,一边解下腰上的櫜鞬:“我去那边看看,你帮我把这些拿回去。”
查干夫猝不及防地接过櫜鞬:“主子,时候不早了,您不是说今晚要去脱列哥那王妃那儿听她弹雅托噶吗?”
“我已经听腻雅托噶了,正好换个口味儿。”窝阔台莞尔一笑:“回去吧,王妃那边若是问起来,你就说我有事儿耽搁了,改日再去看她。”
他说完便飞快地溜走了,看着他远去的莫名有点儿兴奋的背影,查干夫不禁汗颜:“唉,又要我给他收拾烂摊子,真是个不省心的主儿。”
寻着琴声一路走去,果然走到了楚材的帐前,窝阔台心中暗喜,本想等他奏完此曲再前往叨扰,不料门口的两名下人突然大声地向自己行礼问安,引得帐内琴音戛然而止,窝阔台大失所望,遂一脸埋怨地瞪着这俩守规矩的下人道:“放肆,我让你们请安了吗?就这么急着请?!”
下人们面面相觑,心想这三殿下怕不是犯了傻了:“小人等主动向您请安,不是应该的吗?”
话音刚落,意顺就掀帘出来了:“三殿下,我家主子请您进去。”
“啊,好。”窝阔台正了正东珠饰顶的大檐帽,顺了顺搭在肩上的三环辫,又清了两下喉咙,方才跟着意顺进去。
彼时楚材正坐在琴前看着手里的一个小长方盒,见窝阔台进来,他刚要起身行礼,就被对方制止了:“快坐下,你我之间还要什么虚礼?”
楚材浅浅笑道:“三殿下也坐吧。意顺,去拿两瓶酒来。”
意顺应声去了,窝阔台坐到楚材对面,见他手里拿着盒子,就问道:“这是什么?”
“是我母亲的一缕头发。”楚材把盒子放到桌上,扬指轻抚琴弦:“她离世那日梦见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就亲自剪了头发给我,说是可以代替她一直陪在我身边。”他随手把弦一拨,音色沉郁:“方才那首曲子就是我亲自为母亲而作,在她赠予我头发之后,我便初次奏响此曲,只可惜一曲未尽,母亲就撒手人寰了。”
意顺把取来的两瓶温酒分别递给二人,就侍立到了楚材身侧。窝阔台打开酒瓶:“难怪这曲子不像你素日喜爱的风格,原来是专门儿写给令慈的。”
楚材莞尔:“果然我猜的没错,你是寻着我的琴声来的。”
窝阔台微微颔首:“嗯,你的琴声令人闻之欲醉,听了你的就不想听别人的了。”又问:“能再弹一曲吗?”
他是皇子,平日里几乎不会拜访臣子的住处,许是因为想多见他几次,楚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拒绝:“不能,我累了,三殿下若是想听,可以过几日再来。”
“好吧,真可惜。”窝阔台略有失望地啜了口酒,心里却在为能够多见到楚材几次而暗自窃喜。
同时,在脱列哥那的毡帐里,当她听到查干夫所言窝阔台今晚不来了的消息时,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我知道了。业里,送查干夫大人出去。”
“微臣告退。”查干夫向她行过礼,就跟着业里出去了,脱列哥那则继续淡定地收拾着桌上的那些给孩子玩的小弓小箭,直到业里回来:“主子,您别不高兴,左右咱们王子已经长进了许多,王爷哪日来看都是一样的。”
脱列哥那手下不停:“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已经没有哄的必要了,与其一昧地讨好他,倒不如好好地教育贵由,他不待见就由得他去,等以后贵由长大成才,自有他后悔的时候。”
业里也走过来帮她一起收拾东西:“主子可不敢这么想,这生在帝王家的孩子们,若是没有额齐格的宠爱和赏识,凭他怎么才华横溢,也毫无用处。”
“从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自打贵由出生起我就一直想让他得到王爷的喜爱,可这三年来我使尽了浑身解数,也不见王爷对他真正上心过,我费尽心思却只是换来王爷的无动于衷,我不想再做这样的无用功了。”脱列哥那把装好的几个盒子通通交给业里:“我左右不了王爷的喜好,他喜欢阔端跟合失,那就让他一直喜欢吧。”
业里把盒子放进柜里:“主子不必唉声叹气的,虽然王爷从西域回来到现在只看过贵由王子一次,但好歹他一直挂念着您,就算那两位有讨王爷喜欢的儿子,论宠爱,她们也远不及您呐。”
脱列哥那不禁冷笑:“宠爱?比起她们我是好一点儿,但听琴赏舞也能算宠爱吗?在王爷眼中,我不过就是一个供他取乐儿的乐伎罢了。”她不由得想起一件连与她最亲近的业里都不知道的事,黑水晶似的眸中渐笼悔恨之色:“我若早知道子凭母贵根本不靠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窝阔台一直在楚材帐里,先等他撤下琴,再把意顺支出去,然后不知怎的就从琴谱琴曲聊到了惜海和赤温相同的鎏金鸟架,紧接着又谈到中原话本,没过多久又扯到天上的星星去了,这一聊就是半个时辰,两个人的话题变得比翻书还快,根本停不下来。
“你这件黑色七星纹的大氅,是在御帐初见我的那天穿的吧?”若非方才聊到北斗七星,窝阔台还真没注意到楚材穿了一件眼熟的衣服。
楚材轻抚自己柔软顺滑的衣袖:“嗯,去西域之前集中训练的时候我也穿过这件大氅,先妣刚过世的时候也穿过。”
窝阔台惊道:“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楚材解释道:“因为我甚少穿黑色的衣服,所以记得住。除了在西域的那段时日,我几乎每天都在穿黑色。”
“是啊,因为耶律女古喜欢黑色。”窝阔台托腮倚在桌上,满目含笑地盯着楚材:“你还是穿白色最好看。”
他那令人艳羡的桃花眼里盛着如绽放桃花般灼烈的目光,楚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竟觉得有股子熟悉感扑面而来,正如当日在御帐里相见时所感受到的,这是一股让楚材感觉自己很久以前就与窝阔台相识的、奇异的熟悉感:“三殿下?”
“嗯?”
“咱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窝阔台先是疑惑地眨了眨眼,继而噗哧一声大笑道:“哈哈哈哈,这是什么白痴问题,咱们以前当然见过啊!”
楚材反倒愈发认真起来:“不是这个,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就在窝阔台为楚材提出的怪异问题感到迷惑不解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了后者刹那间的眼神变化,还是一样的张扬与凌厉,即便这次少了杀气,也足以威慑人心:“楚材,你又露出那样的眼神了。”
那种眼神,每次出现都只是一瞬,当楚材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又恢复如常了:“是、是吗?”
窝阔台颔首,脊背有些发凉:“你露出那种眼神的时候,俨然就是另一个人,和平时太不一样了。”
楚材心里也毛毛的:“奇怪,我明明已经恢复正常生活了,按理他应该很久才出现一次的。”
同样是体内存在“另一个人”,窝阔台当年就没有遇到过这种类似鬼上身的情况,他觉得这事儿有蹊跷,遂提议道:“过两日我带你去找萨满太太吧,她们最擅长处理这些怪事儿,没准儿能帮到你。”
楚材略有疲惫地叹了口气:“唉,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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