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中都城郊。
灼灼的日光透过狭小的窗户洒进落满灰尘的废弃房屋中,于某人身后牵出狭长而刻薄的阴影,此人身形挺拔,肩宽背直,着一袭荼白衣衫,握一把染血匕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面前被捅得面目全非的男子尸体,金眸之中凶光如剑。
不久,他转过来擦了把脸上的血迹,立刻用从容不迫替代了方才浮现于他俊美脸庞之上的凶神恶煞,而他洁净的白衣也一样被溅上了温热的鲜血,犹如傲雪凌霜的凛冬寒梅,冶艳夺目。
“让你拿的东西呢?”窝阔台用衣摆擦了擦匕首上的血迹,神色平静。
查干夫来到房间的一角,将一把斧子拎了出来,这些事情他已经司空见惯了,所以表现得也很平静:“需要我帮您吗?”
“不用。”窝阔台从他手里接过斧子,又转过了身去:“我很少亲自动手,能死在我的刀下,也算是他的福气。”
等把一切都处理好之后,窝阔台换下了那件染血的衣服,把它和支离破碎的尸体一起留在了这间荒废已久的郊外小屋里,随后他一把火点燃了这座房子,就和查干夫一起骑着马离开了。
渐渐地,他们离那片火光越来越远了,而在心里纠结许久的查干夫,终于也在这个时候向窝阔台开口了:“主子,您爱的人是吾图大人,对吗?”
窝阔台瞟了他一眼:“你猜到了?”
查干夫跟在自家主子身边多年,还是了解他的:“他只是向吾图大人射了一箭,您就足足捅了他九十九刀,如果吾图大人不是您的心爱之人,您肯定不会这么极端。”
“那是他应得的,伤害我的至爱,九十九刀都算轻了。”言至此处,窝阔台突然盯住了查干夫:“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爱的人是谁了,那就替我守好这个秘密。”
这点,查干夫心中有数:“您尽管放心,虽然我是个出了名的大嘴巴,但我瞒不住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像这种重要的事情,我绝对不会走漏半点儿风声。”
窝阔台莞尔一笑,全然不像是刚杀过人的样子:“所以我才会如此信任你。”
也就是查干夫这样的“大嘴巴”,才会让人觉得他毫无秘密可掩,就像窝阔台的“宽仁大度”一样,足以蛊惑人心。
回到府里,窝阔台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去找楚材,去之前他又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在确定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之后,就摆出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兴高采烈地跑到库房去了。
彼时楚材正在和下人们一起抓药,也就是把采购来的各色药材搭配成最常见也最常用的几种药,再把它们用小药包装好,一一分类放置。不久窝阔台过去,一进门就被楚材注意到了,后者一边把手里的药包封好,一边问道:“你上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窝阔台凑到楚材身边:“这两天总在床上躺着,躺烦了,就出去逛了一圈。”又问:“你把这些药材都包起来干什么?有需要的话直接现抓不就行了?”
楚材浅浅笑道:“你那次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买这么多药吗?你可以猜猜看。”
被这么一提醒,窝阔台立马就明白了:“噢~我知道了,你是想把这些药送给中都的百姓,对吗?”
楚材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我虽然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但我还是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中都城处于战乱之中,肯定有很多人需要这些药,既然济世堂不卖给他们,那我就从济世堂那里买来再送给他们。”
窝阔台环视四周,那些帮忙抓药的下人们皆同楚材一样忙碌:“这么多药,全部抓好要费很长时间吧?需要我帮忙吗?”
楚材回绝了他的请求:“不用,我从来不会让伤者干活儿,这段时间你好好养伤就行了。”
不能帮楚材,窝阔台难免失落,但他也看得出楚材是关心在意他的,所以他失落的同时也很快乐:“对了,你可有施粥的打算?”
楚材又封好了一个药包:“中都城里的寺庙最近都在施粥,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会考虑吧,多做善事多积德嘛。”
窝阔台盈盈一笑,明亮的眸子里盛满了爱意:“楚材,你可真是个体恤百姓的良善之人。”
“当官的人,为民着想是本分。”楚材为百姓做善事,除了遵从本心之外,也有帮蒙古汗廷收拢民心的意思:“酒窝儿,中原百姓早就不是他国之人了,他们现在也是蒙古的百姓,所以说,还是要对他们好一点儿,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啊。”
想到前几天杀进城里的那群蒙古兵,窝阔台觉得他们可能暂时得不到中原的民心:“话是这么说,但我们漠北人烧杀劫掠惯了,想得到民心只怕没那么容易。”
楚材却胸有成竹地笑道:“到时候我会以蒙古汗廷的名义给百姓送药,估计那时你的伤也该半愈了,你可以跟着我一起去。”
窝阔台又惊又喜:“原来你做善事还有这层意思?那我肯定跟你一起去!”
楚材正要回话,就见意顺匆匆忙忙地从外头进来了:“主子,二少爷又在哭闹了。”
铸儿已经四个月大了,老早的时候他就这样,只要在既不饿也不拉撒的时候不停地哭闹,就一定是想他阿耶了。
“小兔崽子,偏生这个时候闹起来。”楚材放下手里的活计,跟旁边的下人嘱咐两句,就拍了拍窝阔台的肩道:“跟我来,他应该也想见你。”
除了楚材,铸儿最喜欢的就是他的干爹窝阔台,每次见到人家都会笑个不停,活像一朵盛放的娇嫩小雏菊。未几,两人来到铸儿的屋里,现下乳母正把孩子抱在怀里,旁边也有几个女婢在哄着,见楚材过来,她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就纷纷屈膝,向二人道了万福。
楚材从乳母手里接过仍在哭闹的铸儿,就让她们都下去了,果然,还是同往日一样,只要一到自家阿耶的怀里,铸儿就不哭了,粉团儿似的小脸儿上挂着两行晶莹的眼泪,嫩得简直能掐出水来。
“铸哥儿,你想阿耶了是嘛?”楚材的声音柔软得好似极品的薄缎,他只有在和铸儿说话时才会有这样不同寻常的音色:“待会儿阿耶带你去外面晒太阳,好不好呀~”
因为刚刚在库房里捣腾药物,楚材身上有股很浓的药草味,铸儿不仅不嫌弃这个味道,还咯咯笑着把脸蛋埋到了楚材的胸口处,用一双软绵绵的小肉手抓了抓他的衣裳。站在后头的窝阔台看到这一幕,也禁不住露出了慈父般的笑容,可一想到铸儿是楚材和别人的孩子,他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
如果楚材有那个能力,只怕他现在已经把他们第三个孩子的名字想好了。
‘楚材啥都好,就是生不了。’
他在脑内这样胡思乱想着。
“你干嘛站在后头?”楚材抱着铸儿朝窝阔台走去,看着他微微笑道:“你要不要抱抱他?”
要说起抱孩子,窝阔台的动作可比楚材熟练得多,只是这几个月来他一直都没有抱过铸儿,对于这个突然的邀请,他表示受宠若惊,就主动张开了双手。
铸儿比其他孩子长得快些,才四个月就懂得向熟人伸手要抱了,见他笑着朝窝阔台伸出双手,楚材很高兴,就轻轻地把铸儿送进了窝阔台的怀中,待对方抱稳了孩子,才小心翼翼地松手:“你比我更会抱孩子,他在你怀里或许会更舒服一点儿。”
窝阔台感觉铸儿抱起来和他的儿子们差不多,都像个沉甸甸的小肉蛋儿,不仅软乎乎的,身上还有一股子甜甜的奶香:“这孩子很爱笑。”
楚材正巧注意到了窝阔台脸上的笑容,虽然只是看小孩子时的那种怜爱的笑,但还是让他忍不住心跳加速了:“是,他笑的时候最可爱。”
不料就在这时,窝阔台怀里的铸儿忽然挣扎了起来,口里咿咿呀呀地叫着,没一会儿便哭出声来了,很明显是在抗拒什么。两个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窝阔台还以为是自己抱得他不舒服了,就赶紧把孩子还给了楚材:“他可能不喜欢让我抱着。”
“铸儿乖~你是阿耶的小心肝儿~不要再哭了哦~”楚材把铸儿抱过来,一边轻柔地拍着他的身子,一边缓步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铸儿可算是停止了哭闹,并在楚材的轻摇慢荡和温言软语之下沉沉地睡去了,直到现在,楚材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窝阔台也松了一口气,正好楚材把熟睡中的铸儿放进了摇篮里,他就顺便凑过去了,站在了和楚材仅有咫尺之遥的地方。很快,楚材帮铸儿盖好了小被子,他回眸看了窝阔台一眼,就带着他静静地走出了卧房,向侯在外头的女婢们低声说道:“二少爷睡了,你们随时照看着他,我先走了。”
吩咐过下人,他就和窝阔台一起走出了铸儿的院子:“时辰到了,你该回去敷药了。”
这几天都是楚材在帮窝阔台敷药,因为可以独处,所以窝阔台总是很期待这个时段的到来:“嗯。”
“铸儿应该是喜欢被你抱的,他挣扎可能是有别的原因。”在窝阔台的卧房里,楚材一边帮他脱掉上衣,一边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窝阔台疑道:“为什么这么说?”
楚材瞟了眼裹在窝阔台胸口上的纱布,没有血迹渗出:“小孩子对气味很敏感,方才你靠近我的时候,我在你身上闻到了血腥味儿。”
窝阔台当即寒毛卓竖,其实他回来的时候查干夫有建议让他洗个澡的,但他急于见到楚材,心想着气味应该会慢慢消散的,结果就被这么轻易地察觉到了:“可是你身上也有药味。”
楚材帮窝阔台拆下了纱布:“药味和血腥味哪个更让人害怕?这一上午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窝阔台左胸上的伤口已经在愈合了,虽然看着仍是触目惊心:“没干什么,就是出去透透气而已。”他乖乖地坐到了床上:“外头本来就乱,身上沾点儿血腥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楚材拿了一贴膏药和一罐药粉过来,他坐到窝阔台身边,将药粉倒了一点儿在膏药上:“从今天起不用再裹纱布了,贴膏药就行。”他把膏药对折捻了捻,等药粉完全黏在上面之后,就把它贴到了窝阔台的患处:“酒窝儿,我不喜欢你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