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严光笑了笑,再度轻轻点头。然后,忽然收起笑容,叹息着道,“只是,当年大伙都盼着王莽早点儿完蛋,却谁都没料到,王莽完蛋了,换了一个人上来,结果还不如王莽!”“那是没换对人!”朱佑是个乐天派,立刻笑着以掌击地,“如果换了文叔做皇帝,肯定比王莽强,比刘玄更是强上百倍!”“仲先,不要乱说!”先前像石头一样静静烤火的刘秀,忽然又了反应。扭过头,冲着朱佑低声吩咐,“咱们眼下只有四百多人,能不能在河北立足,还很难确定!”“好,只做,不说,坚决不说!”朱佑立刻摆出一幅毕恭毕敬模样,拱手回应。冯异、铫期、贾复、傅俊和臧宫等人听了,纷纷抿嘴儿笑。谁都不觉得朱佑的话,有什么过分。在他们心里,从来就没把刘玄当过君王。更不会认为,刘秀将来给刘縯报完了仇之后,不会取刘玄而代之。他们甚至还坚信,刘秀肯定会成功,哪怕中途遇到一些坎坷,结局一定会无比光明。因为,那场黄沙,那颗流星,都是他们亲眼所见。除了天命所归四个字之外,他们找不到第二种解释。正笑得开心之时,忽听到一串清脆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的的的……”大伙扭头望去,只见一个长相粗犷的汉子,带着两个随从疾驰而至,远远地,就冲着刘秀抱起双拳,“明公,末将接驾来迟,死罪,死罪!”“嗯?”刘秀听得一愣,毫不犹豫将手握住了刀柄。“是季林兄!”在他身后的刘隆,却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冲着来人大笑着张开双臂,“你这厮,怎么才来。我没等离开长安之时,就已经派人给万大哥送去了信。万大哥呢,还有其他弟兄们呢,他们去了哪里?”“元伯兄,稍待!”那汉子赶忙下马,先张开双臂跟刘隆抱了抱,然后再度徒步走向刘秀,单膝跪地,“明公,在下周况,字季林,乃是万二当家麾下的左部校尉。奉了万二当家之命,前来迎接明公归山!”“万二当家,你说的可是君游?”刘秀眉头轻皱,眼前立刻浮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收到了我让元伯给他写的信?信上有何标记?他此刻又在什么地方?”想当年,他带领众人击败吴汉,救了大伙的性命。万脩和刘隆两个,立刻宣布将善哉大当家的位置,永远留给他。后来随着时间推移,他本以为万脩等人已经忘记了当初的约定,谁料,去年春天,刘隆居然不远千里前来相投。所以,此番奉命去镇慰河北,他立刻想起了万脩这路伏兵。早在出发之前,就暗中交代刘隆,派遣心腹死士骑着快马,将消息送到了万脩面前。“启禀大当家,二当家正是您说的万君游!信使用绢布所写,末尾画了岁寒三友为花押。”那周况的口才相当便给,立刻提高声音做出回应,“四天前,二当家收到了元伯兄的信,高兴得一整夜没睡。第二天清早,就将在下和山寨中的其他头领召集了到一起,宣布要带着大伙投奔大当家您,共谋大业!”“大司马,花押是我亲手所画!”刘隆迅速接过话头,向刘秀低声作证,“周兄弟原来跟的也是我,那日跟随在一线天跟吴汉拼命的,也有他。”“哦!”刘秀闻听,眼睛的警惕之意迅速化解,伸手拉起周况,笑着说道:“周校尉辛苦了。没什么迟不迟的,我们也是刚刚渡过黄河!”“多谢明公宽宏!”周况虽然是个土匪,做事却比正规军还一板一眼。先坚持着又向刘秀行了个礼,然后才缓缓站起身,继续低声补充,“明公,元伯兄,万二当家原本准备亲自前来迎接。但是,那孙登贼子,却联合了一群亡命之辈,突然杀向了咱们的山寨。二当家无奈,只好先派了卑职出来,替他接应明公您回家!”“哦?”刘秀闻听,再度轻轻皱眉,“那孙登带了多少人马来犯,山寨可否有危险?君游他,君游的身体恢复得如何?”“明公放心,山寨固若金汤!”周况的脸上,立刻涌起了几分得意。挥舞着手臂,大声说道。“二当家身手也更胜从前。孙登那厮虽然带了三万多人来犯,却根本无法攻上山。只要先将他携带的粮草耗尽,咱们不用损失一兵一卒,就能大获全胜!”“这倒是个稳妥之策!”刘秀清楚山中具体情况,只能顺着周况的介绍,去判断万脩的举措是否恰当。“明公,卑职带了五百骑兵过来。”周况想了想,继续补充,“应该能护得您的周全。如果咱们现在就启程,也许等您到了山寨,刚好可以从背后打孙登一个措手不及!”“那就出发!”刘秀闻听,毫不犹豫地作出决定。最近几个月来在宛城跟刘玄斗智斗勇,他和麾下众将,都已经厌倦到了极点。因此,听闻有仗可打,立刻个个都心痒难搔。在周况的带领下,大伙星夜兼程。又走了五天,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太行山区。山道崎岖,不便纵马。于是众人跳下了坐骑,拉着缰绳缓缓而行。从日落走到月升,渐渐人困马乏。刘秀回头看了看,果断命令队伍停在了相对开阔处,立刻扎营休整。“火光,那边有火光,应该是咱们的人。”周况跳上一块大石头,手打凉棚向前看了几眼,带着几分兴奋大声叫喊,“孙登不知道我去接明公,是咱们的人应该没错。明公,为了以防万一,请准许卑职给他们发暗号!”“季林可以自行决定!”刘秀见他做事谨慎,嘉许地点头。周况闻言大喜,迅速将手放在嘴边,学起了鹧鸪叫,“嘎嘎,嘎嘎,嘎嘎叽嘎……”“嘎嘎,嘎嘎,嘎嘎叽嘎……”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另外一头,很快也传来了鹧鸪的回应。在安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的确是二当家!”周况谨慎了换了三种鹧鸪的叫声,每一次,都得到了对方的回应。放下手,欣喜第向刘秀汇报。“他们说,孙登已经退兵。二当家亲自带着弟兄们来接明公上山!”“君游太客气了!”刘秀肚子中,也涌起了几分欣喜。笑了笑,主动向前迈开脚步,“那咱们就迎他一下,对着走路,好过原地等待!”“一起去,一起去!”严光、朱佑和马三娘,笑着响应。都恨不得立刻与万脩相见,把盏叙旧。“一起去,一起去!”贾复、铫期、冯异身体内顿时也充满了力气,带领着亲兵紧紧跟上。“我等早就听闻过太行万君游大名,没想到他居然是自家兄弟!”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眼下刘秀最缺的就是士兵,而先前通过刘隆的嘴,大伙已经得知,万脩在太行山中聚集起来的喽啰,有四五千众。而只要将这四五千兵马拉出山外,刘秀这边,就立刻有了自保之力。只要再能找到一座小城落脚,哪怕马武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也能独自打出一片天地。“怪不得大司马不在乎刘玄给不给他兵马,原来在太行山中,早就留下了暗棋!”有亲兵先前一路忐忑,到此刻,终于送了一口气。喘息着,小声嘀咕。“大司马做事,哪回不是一步十算?!”另一名亲兵也擦了吧头上汗,笑着点头,“就拿咱们返回宛城来说吧,你们都在嘀咕,说大司马应该先向刘玄示弱,忍辱负重。而大司马偏偏反着做,把那刘玄臊得无地自容,却不敢拿他怎么着。”“可不是么?大司马做事,甭说咱们,刘玄那厮也猜不到!”其余亲兵,也你一句,我一句,大声议论。长时间深处险地,他们每个人得精神,都一直如弓弦般绷得紧紧。如今终于要跟自己人汇合到一处,不由自主地,就全都松了一口气。而就在此时,通往高处的山路拐弯地带,数百支火把,蜂拥而下。宛若翻滚的岩浆,将半面山坡,照得一片大亮。“唏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被亲兵们牵在手里的战马,仰起头,发出一连串警觉的咆哮。“季林,让他们站住,情况不对!!”凭借常年征战养成的直觉,刘秀果断下达命令。“其他人,停步,原地结阵!”“是!”朱佑、严光等人,果断答应一声,迅速收拢跟过来的亲兵们,结阵应变。而前来接应大伙的周况,却诡异向刘秀笑了笑,一头扎进了山路边的树丛。“不好,此子不是君游所派!”刘秀立刻明白自己上了当,拔刀砍向周况背影。哪里还来得及?只听空气中,忽然传来一种奇怪的轻啸,“嗖嗖嗖嗖……”从前上方翻滚的“岩浆”内,飞出无数的流星,直奔大伙的头顶。“防箭!”刘秀大吼一声,侧身挡住马三娘的胸口,同时迅速挥舞钢刀。那根本不是什么流星,而是箭簇反射的火光!让上当了,贼人利用了他急于跟万脩汇合之心,将他骗到了陷阱里,试图将他和他麾下的弟兄们,一举全歼。身后的亲信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一听到主将的声音,毫不迟疑的趴倒在地上,随即快速滚向山路两侧。那些曾出声示警的马儿,却无处可藏,刹那间,浑身上下插满了羽箭,轰然栽倒!“杀——”数千山贼,从山坡上的石块后,树丛里,钻了出来。挥刀扑向刘秀和他身后的弟兄们,就像一群捕猎的恶狼。他们以逸待劳,且占尽了天时地利,哪怕单个人的战斗力远不如刘秀的亲兵,彼此配合起来,却如同山洪暴发一般,根本无法阻挡。而先前周况故意安排在刘秀身边的那些喽啰,也抽出兵器,扑向最近几天跟他们一路同行刘家亲兵,痛下杀手。山中枯草连天,很快便被掉在地上的火把点燃,火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绵延到一里开外。冲天的火光中,野兽惊恐的四处奔逃。滚滚的黑烟拔地而起,宛若一条恶龙,在群山之巅张牙舞爪。纵使刘秀临危不乱,纵使贾复、铫期能以一抵百,落入陷阱的汉军,还是迅速崩溃。上百人第一时间,就被身边的喽啰谋杀,上百人,稀里糊涂地,就倒在了敌军的羽箭之下。还有上百人,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烈火,然后再也没法跑出来,直接惨叫着变成了一只只火把。“死!”刘秀大叫着,将一名山贼头目砍翻。随即又是一刀,将第二名山贼劈成了血淋淋的两瓣。他身边的山贼被吓得纷纷后退,但是,却有更多的山贼,从高处冲了下来,前仆后继。“文叔,快走,快走!”马三娘逼退自己的对手,快步上前,护着刘秀退向山外。“这里山坡太缓,敌军容易结阵。咱们去狭窄处,去狭窄处凭险而守!”“你先走!”刘秀大吼着,砍翻第三名对手,随即与马三娘一道且战且退,。周围的火势越来越大,如果不赶紧找到藏身之处,哪怕不死在敌人之手,也会被烈火烤成肉干。所以,此时此刻,根本容不得任何人强逞英雄。“文叔,三姐,这边,这边……”朱佑护着严光,从不远处匆匆跑过,一边跑,一边大声向刘秀发出召唤。几名喽啰仗着熟悉山路,从上方一跃而下。朱佑侧身闪了闪,回手一刀,将其中一人砍进了火堆。另外数人,自动分成两组,一组缠住他不放,余者狞笑着将严光包围起来,乱刀齐下。“去死!”刘秀大急,与马三娘双双加速,抢在严光被乱刃分尸之前,冲过去,将喽啰们挨个砍倒。朱佑独自一人迎战四名喽啰,却面无惧色,猛地使了一记夜战八方,将对手逼得仓皇后退。“去死!”刘秀挥刀从背后,将朱佑的一名对手砍倒。然后又替好朋友挡住另外一名对手。马三娘则拉住浑身是血的严光,大声询问,“子陵,你受伤了么?伤在了哪里,只给我,我给你包扎!”“没事,没事,皮外伤。血,血都是别人的!”严光用力摆了摆另外一只手中的钢刀,大声回应,“走,快走。咱们人少,对山路也没敌人熟悉。先撤离这儿,然后找机会联络万脩,让他派人来支援!”“你走第一个!”马三娘松开严光的手,举刀护住他的后背。一伙喽啰咆哮着冲了过来,被她单人挡住,杀得东倒西歪。又一伙喽啰从山坡上绕路去追严光,被她三步并做两步迎上去,砍得抱头鼠窜。“三姐,你护着子陵先走!这交给我!”刘秀又砍翻了自家的对手,快步上前,替马三娘断后。马三娘冲他微微一笑,走下来,跟他并肩二立,“一起!让仲先护着子陵先走!”“好!”刘秀知道只要自己没脱离危险,马三娘肯定不肯离开,果断用力点头。二人双双挥刀,彼此掩护着,挡住追过来的敌军。宛若一堵堤坝,挡住了滚滚浊浪。浊浪扑过来,被挡回去。在此扑过来,又被挡了回去。远去的山路上,铫期、贾复终于稳住了阵脚,组织起百余名弟兄,快速向堤坝靠拢。路边的草丛中,忽然有一具弩弓悄悄地扬起。先前跳进树丛逃命的周况,狞笑着将弩尖对准刘秀,狠狠扣动了弩机。“噗!”一道鲜艳的血光,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得手了!周况内心一阵激动,口中发出桀桀怪笑,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却丢下弩机,尖叫着转身逃命。朱佑和严光两个,发了疯般闯过火堆,挥刀砍向周况的头顶。一刀不中,又是一刀。两刀不中,再来第三。周况躲闪,招架,踉跄逃命,大声呼救,却根本得不到及时接应。转眼间,就被二人乱刀分尸。“三娘!”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朱佑调转头,踉跄着奔向刘秀!刚才周况所发出的必杀一击,被马三娘用身体挡住了,没有碰到刘秀一根汗毛。马三娘倒在了刘秀怀里,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身体。火光,在她和刘秀身边跳动,跳动。就像夏日里盛开的牡丹。时间突然慢了下来,山中突然静了下去。刘秀怔怔看着马三娘心窝处的那支弩箭,想要拔出来,却迟迟没勇气伸手。“你拔啊,快拔啊!三姐受的是轻伤,三姐受的肯定是轻伤!”严光以比朱佑还快的速度,冲上前,一把将刘秀推了个趔趄。刘秀的身体晃了晃,随即,又迅速站稳。双手抱着马三娘,宛若泥塑木雕。“拔啊,你发什么傻!你不拔,我来!”朱佑哭喊着从另外一侧挡住刘秀,伸手去抓三娘胸口处的箭杆。刘秀没有多,也没阻止,任由他放手施为。然而,在手指跟箭杆接触的刹那,朱佑却僵住了,也迅速变成了一座木雕。马三娘早就没了呼吸,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她的一双美目,也早已失去了光彩,却还在一眨不眨地的盯着刘秀。仿佛这辈子,没有看够。所以要将刘秀记在心中,直到下一个转世轮回。“三姐——”严光嘴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转头冲向附近的喽啰,一刀一个,将他们砍翻在地。“三姐,等我!”刘秀的身体动了动,张嘴吐出了一口血。弯下腰,将马三娘放在了平坦处,随即,也挥刀冲向了敌人。“三姐,等我给你报仇!”朱佑哭喊着追上,像疯虎般,在喽啰队伍中往来冲杀。每一招都是进攻,再也不做任何防守。山风忽然变大,火焰像瘟疫一样,疯狂的向附近山头蔓延。黑烟滚滚,如同被惊醒的妖魔鬼怪,在莽莽太行亮如白昼的上空,肆意张牙舞爪。烈焰、杀戮、死亡、痛苦,紧紧包裹着每个人,让他们几乎为之窒息。仿佛只有立刻死去,才能逃离这一切。“轰!”一团火焰在路边炸开,将躲避不及的数名喽啰直接吞没。“呼啦啦!”几团火焰,化作一道怒潮,将追过来的喽啰拍翻在地,瞬间吞噬一空。刘秀周围的山贼们,被吓得纷纷转身逃命。山坡上,却有另外数百名喽啰,叫嚣着冲下来,试图抢在火焰蔓延开之前,彻底锁定胜局。“轰隆!”,又是一声巨响,几棵被点燃的参天古树,带着滚滚浓烟,迎头砸下,将他们砸了个人仰马翻。无数火星跳起,在浓烟之中,汇聚,汇聚,转眼间,竟生成了一幅奇异的图画。一只金红的凤凰,穿过浓烟,飘向半空,在群山之巅,张开绚丽的翅膀。“凤,凤凰!”一名山贼挥舞着环首刀,惊恐的喊叫着。其余山贼也看到了这一幕,惊诧地停住脚步。“啾——!咻——!”那火凤凰突然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双翅齐挥,无数火星从半空中落下,顷刻间,便将山贼们脚下,化作了一片连绵火海。“啾——!咻——!”火凤凰又发出一声鸣叫,充满不舍和凄绝。它的身形,逐渐化作无数亮点,汇入漫天星河。“三娘!”火海边缘,朱祐强撑着将右手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能无力的垂下。“三姐!”刘秀半跪于地,终于痛哭失声。。“水向东流日向西,嫁狗随狗嫁鸡随鸡,若是嫁给那读书郎,窗前画眉日迟迟。若是嫁给那无心的鬼呦,白发对水愁青丝……”长夜中,隐约有歌声在半空飘飘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