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90年代初期,黔北一个名叫九庄的村庄里。罗闽河流经此地形成九曲连环的一个大湾,如大写的九字,村庄因而得名。两岸青山对峙,绿树滴翠,抬头奇峰遮天,脚下清流潺潺。河岸两边分散着百来户人家,青砖灰瓦的房屋散布在峡谷旁、河岸上,在飘渺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九字尾巴边上有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白幡,在满目苍翠中,骤然出现的白色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甚至显得突兀。细瞧之下,该户人家在办丧事,愁云惨淡,层层叠叠,堆在屋檐上,庄严的哀乐叩击着在场人的耳膜,闻之无不落泪。据村里的老人讲,女主人林素的命比较硬,早些年克死了自己的儿子,现在又克死了自己的男人。当然,也有人把这归结于村口那座会移动的无主坟,大家猜测是不是坟头对准林素家了。 村口的那座无主坟是什么时候存在的?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不上来。据李端阳爷爷的爷爷说,自他醒事起,这座坟墓就存在于村口,却不是庄子里任何人家的祖先。清明时节,其他坟墓都有后人挂清,这座坟墓没有一个人来祭拜。没有挂清的坟墓会被犀牛踩踏,这是九庄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传说。神奇的是,这座无主坟没有任何人敢迁移到别的地方,而且它还会自己移动。坟头对着某处,某处就会发生不吉之事,发生在九庄有依有据的事情就有三件。 第一件事情发生在赵老拐身上。九庄是河谷地带,稻田呈梯子形状,从河边蜿延而上,高处的田是望天田。晚上降了雨,村民们牵着牛奔到田里抢水耕田。赵老拐在耕作过程中,不知怎么就将牛绳甩到田埂边的高压线上。九庄的电线分为两种,一种是用手抚摸都不会触电的低压线,一种是走在电杆下面会听到哗哗电流声的高压线。赵老拐家田埂边的这台变压器,自九庄通电以来就存在了,他每年都要在变压器下走上几十回,耕田插秧、灌水浇苗、收获耕种,从来没有发生过异常。这天晚上,他跟往常一样,赶着黄牛顶着月光在水田里耕作,黄牛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他觉得黄牛有点偷懒,走起路来比蜗牛还慢,便用绳子抽打着黄牛的脊背,黄牛下意识地避让,扬起的绳子甩到了高压线上。那根绳子仿佛沾了胶水,赵老拐怎么用力都甩不脱,一道亮光自绳头惯穿绳尾,击打在他身上。邻近的村民只见一道火光自赵老拐身上冲腾而起,待反应过来跑过去时,赵老拐已经烧成一具黑炭。 第二件事就是隔壁的林三爷。端午节前一天,他和媳妇骑着摩托车去南溪赶集。九庄到南溪大概十公里路程,中途必须经过罗闽河。九庄人为出行方便,在罗闽河里安置若干大石头,形成天然的跳墩。汛期时,河水暴涨经常淹没河里的跳墩,人们需要绕行很远的路程才能到达彼岸。沿河两岸的人们商议,集资在罗闽河上架设桥梁。众人云集响应,一座石拱桥便像彩虹一样横跨在罗闽河上,连接了对河两岸。林三爷去赶集那天,正好涨过端阳水,山洪爆发不仅淹没了河里的跳墩,还淹没了人们修建的石拱桥。桥面上全是水,桥与河连成一片,根本分不清哪是桥哪是河。媳妇看着咆哮的黄色河水,脚肚子直打哆嗦,闭着眼睛都不敢过河。林三爷却是出了名的胆子大,不仅一个人半夜从乱葬岗经过,还敢光着膀子将乌梢蛇缠绕在身上招遥过市。他让媳妇搂紧他的腰,他的两只脚把摩托车油门踩到底,只听见轰隆隆一声巨响,摩托车像弓箭一样弹进水里。只是,林三爷终究还是低估了洪水的威力,看似铁牛似的车子到了洪水里像片树叶一样,瞬间就被洪水卷走。林三爷被洪水冲到河中的枯树上,他抓住树枝爬到了河岸上。他的媳妇就没那么幸运了,不知被洪水卷到哪里去了,村民们沿着河流寻找了三天三夜一无所获。直到洪水褪去,泡得发白的尸体裸露在河床上,林三爷抱着死去的媳妇,咆哮声盖过了河水的奔腾声。 第三件事则发生在村子东头的许七斤身上。许七斤是家里的独子,许家四代单线吊葫芦,到了许七斤这一代,父母接连生了五个女儿,才在45岁高龄生下他这个幺儿,老来得子自然宠爱有加,含着怕化了捧着怕飞了,专门请对门的瞎子阿昌给他算定根八字,阿昌预测许七斤命中会有血光之灾,许七斤认为阿昌危言耸听不以为意。九庄素有熏制腊肉的传统,每年过了冬至,土地凛冻,寒流哲伏,闲下来的人们开始杀猪宰羊。许七斤家人多土地多,年年都要宰杀两头大肥猪,他不放心媳妇的手艺,亲自熏制腊肉。九庄人熏制腊肉工序繁琐,从分块、腌制到晾干、熏制,前后需要将近一个周的时间,特别是熏制时要掌握好火候,火势太大会将肉熏糊,火势太小肉熏不好,这个过程必须全程守护。许七斤接受了这个任务,坐在灶前观察着火势,慢慢地有点疲惫,他爬在椅子上睡着了。猪油滴落下来,火势从点点火星到熊熊烈火不过片刻,许七斤被烟雾呛醒时,周边都是火焰,他根本来不及逃离。闻讯赶来的人们眼睁睁望着腾天而起的火势,刚开始还能听见火海里传来悽冽的呼救声,随着火势越来越大,微弱的声音淹没在火海里。接连发生几件不吉之事后,九庄人对无主坟敬如神明,每逢月半清明都会来到坟前烧纸祭祀。似乎人心不诚,九庄隔几年仍会发生一件或几件意外意故。 这次的灾难降临到了林素身上。林素是嫁到九庄的媳妇,娘家距此百余公里。林素出生时,父母没有给她取名字,按照排行叫她林三儿。某次,有个算命先生路过林家,看见林三儿在地上捡鸡屎玩,便要为她卜卦算命。林母觉得八字命生成,算不算都一个样。算命先生说,此女命中带煞,如不及早消除,只怕会影响子孙福禄。父亲信了算命先生的话,赶紧端茶递水以礼相待,更对算命先生说,“三儿出生后一直未找保爷,若如先生不嫌弃,今日就让三儿拜继给你当干女儿,你给孩子取个名吧。” 算命先生给林三取名林素。林素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很有个性,素代表着素净、典雅,如同山间的素兰,质朴文静、淡雅高洁。事实也是,20岁的林素出落得恬静淡雅,就算是一件简单的衣裙也能衬托出清新如兰的气质。姑婆的远房侄儿李贵生在一次赶集时一见惊鸿。用一句流行歌词就是,人群中见了你一眼,从此再也没能忘记你的容颜。农村的集市不完全是赶集,还是年青男女闲逛、约会、相亲的场合。彼时,林素站在人群中,穿着素白的衣裙,乌黑的辫子垂自腰际,灵动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闪动着光芒,里面汪着一潭水,水光四敛。集市上大多都是提篮挑担的农村妇女,穿着简朴的粗布衣裳,头发胡乱在脑后绾成结,基本不施一点粉黛,腊黄色的脸上缀满了岁月雕刻的痕迹。林素在一众妇女中特别扎眼,就像鸡群里混进了一只白鹤。只一眼,男子便被林素勾去了魂魄,他遥望着她,一刻都没有移开视线,直到同伴催促。眨眼间,女子不知去向。他急急在人群中搜寻,一无所获。之后连着几天,他都来到镇上,不为赶集,只为寻找林素的芳踪。林素却再也没有在集镇上出现。正自失望之际,他去亲戚家吃酒,竟再次见到了林素。他自是不会放弃良机,主动过去与林素搭讪。林素红着脸拉扯着同伴就走。他盯着她的背影默默出神。过几天,托人打听到了林素的情况,得知她还待字闺中,欣喜如狂之下赶紧找人上门提亲。 林素见家里来了客人躲到阁楼上,隐隐约约听见父母与客人在谈论与她相关的话题。她很好奇,轻手轻脚从阁楼下来,躲在窗户底下偷听,正好听到姑婆要给她介绍对象。她想看看姑婆带来的男子长什么样?遂用手指沾上口水放在纸糊的窗棂上,窗纸破了一个小洞,她将眼睛紧紧贴在洞口上,观察着坐在板凳上的男子。这才发现这男子貌似在哪里见过。她在脑海里快速搜索,终于想起有次赶集,她正在挑选一块面料,抬起头就迎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灼热,带着火山喷发的能量,虽是隔着重重人影,却似要将她灼伤。她慌忙低下头,那灼热变成一抹酡红染上了她的脸颊。她当他只是人海中不经意遇见的陌生人,不成想却在姑婆家的酒席上又碰见了。他看见她的那一瞬间,眼睛里面盛满了星星,将他整个人都照亮了,他拔开周围的人群向着她走过来,目光一直胶着在她身上,没有移开片刻。她被他盯着浑身毛糊糊的,心里仿佛跑进了一群蚂蚁。 她没有想到,他居然跑到家里来了,还是来提亲的。前两次,出于害羞,她不喜欢陌生人将目光肆无忌惮地扫射到身上,发现有人盯着自己看,赶忙垂下头。这会,隔着墙壁,她把他看了个够。他穿着白色衬衫,这在农村很少见,白色不耐脏,稍微有点印迹都看得出来,他的白衣很干净,很陈旧却看不见一丝印迹。他本来侧坐着,似是感觉有人在注视他,回过头对着窗户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同山涧的轻泉,缓缓流进林素心里,带出一片涟漪,让她的心也跟着柔柔地动起来。他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唯一的缺点就是嘴巴有点大,虽说男子嘴大吃四方,但男人太能吃也不是好事。农村家庭人多地少,一年做来不够半年吃,过完年米缸里的粮食就不多了。青黄不接的时节,甄子里玉米、红薯、洋芋等杂粮越来越多,白米饭的份量还不够一个小孩吃,他若是一个人的饭量顶几个人,这可是要把家庭吃穷的。 林素正这样想着,木质窗棂承受不住长时间的重量,只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她还没反应过来,窗棂掉了下来,她整个人暴露在众人面前。屋子里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动静震住,齐唰唰回过头,就看到了卡在窗户上的林素,半个身子吊在窗户上,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大家被她的样子逗笑了,男人紧抿着嘴唇,努力压抑着笑意,而哥哥林冬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林素赶紧将马尾解散,长头发披散下来遮挡住她的脸。她死死地吊在窗档上,不想让人看见她。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男子走过来将卡在窗户上的林素像拔萝卜一样拔了出来。 九十年代的黔北,男女姻缘全靠媒婆传递,林素和贵生已经在无意中见了几次面,彼此还产生了好感。两颗年轻的心碰撞出爱情的火花,请客吃饭定亲结婚只是程序问题。婚后头几年,初尝人事的两人不知疲倦辛勤耕耘,土地上长出了不少庄稼,林素一口气为李贵生生了四个孩子。林素的第一个孩子禹阳特别聪明伶俐,别的孩子一岁半才会走路,两岁左右才能清晰说话。他八个月就能扶着板凳走路,一岁时满院子乱跑,四五个月时就能模糊发出类似于姆妈的音调,八个月时能够清晰地叫爸爸姆妈。还没到3岁,就能将《三字经》倒背如流,见过他的人都说这孩子是神童转世,将来必定会有大出息。禹阳四岁时,林素带着他回娘家拜年。 过年时,外出务工的远嫁他乡的兄弟姊妹堂兄堂妹全都回来了,一大家子围坐在火炉边,唠家常的唠家常,打纸牌的打纸牌,喝烧酒的喝烧酒。没人约束的孩子散到院坝边,放着鞭炮,弹着珠子,玩着泥巴,谁都没有留意到禹阳的动向。吃饭时,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个孩子。细看之下,禹阳不见了,大家扯开嗓子吆喝着。农村都是房屋挨着房屋,屋檐靠着屋檐,邻里之间串个门挺正常,有时端着饭碗都会从东家走到西家,去品尝一下别人家的饭菜是否可口。家里人喉咙喊哑了都没有听到孩子的回答,更没见着禹阳的影子。大家这才慌了,晚饭也顾不上吃,兵分几路把整个村子翻了个底朝天。 注定是不眠之夜,林家灯火通明,派出去寻找禹阳的人一拔拔出去,又一拔拔回来。周边的山塘、水库、树林、桥涵全都翻找过了,莫说是人,就是苍蝇都飞不出去。大家只道孩子被人贩子拐走了,乡下不清静,不仅有小偷小摸的人,还有专门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林素吓得六神全无,几个孩子中,禹阳是最聪明的,也是她最疼爱的孩子。毕竟是她和李贵生的第一个孩子,一金二铜三银四铁,自是比其他孩子金贵。 临到天亮时,禹阳外婆去猪圈小便,看见茅厕里头有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她用木棍将那东西翻转过来,却是泡胀了的禹阳。外婆两眼一黑栽倒在地,醒过来鬼哭狼着去叫人。农村的茅厕有一道口子,专门用来掏粪,平时都会用木板盖住。那天,禹阳外公掏完粪忘记将木板盖上,禹阳不敢去猪圈屙屎屙尿,怕猪们围过来拱他的屁股,随地大小便又怕别人看见笑话,只得蹲在茅厕口方便,失足掉进了茅坑。 得知消息的林素整个人瘫在了地上,瘦削的双肩像两片削尖的叶子,随着她的抽泣在风中瑟瑟发抖。她搂着禹阳小小的身子,千丝万缕的悲伤从内心最深处奔涌出来,身体被撕裂成了无数块,每一块都疼痛无比。埋藏禹阳时,林素生死都不去看最后一眼,她怕自己看了,这一辈子都走不出丧子之痛。至今,她都不知道禹阳的藏身之地。黔地的风俗,夭折的孩子不是埋,而是藏,半夜起来点着火把带着孩子的尸首藏到父母找不到的地方。过后父母不会去拜看,时日久了,自然就会淡化悲伤。 四个孩子剩下三个,分别是12岁的端阳,8岁的小鱼和4岁的云霞。夫妻俩对留下来的三个子女特别珍视,生怕一个闪失让他们再一次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别的孩子上学都是自个儿来自个儿去,只有李贵生家的孩子,不管是端阳还是小鱼,从孩子上学那天起,他都会定时接送孩子们,刮风下雨雷打不动。九庄的大人常常看见,李贵生一手牵着端阳一手牵着小鱼,爷儿三人有说有笑从罗闽河边走过。九庄的孩子暗地里羡慕,李端阳和李小鱼不仅穿得最好看,还能够得到他们得不到的玩具,比如李端阳的游戏机,李小鱼的音乐盒。 好的不灵坏的灵。林素想起去年她和贵生曾经去卧龙寺抽的签,她抽中的是贞女哭夫,贵生抽的是英年早逝。她当时还不信,觉得这些签文就是危言耸听。生长在河边的李贵生喜欢钓鱼,他到山林里砍了几棵竹子回来制作成钓鱼杆,又从土里挖了几条蚯蚓当作鱼饵,闲来无事时,他会约上老表许一秋去罗闽河边蹲守。运气好时,能够钓上几条鲫鱼,大条的制作成红烧鲫鱼,小条的炖成鲜鱼汤,看着林素和孩子们吃得满嘴流油,李贵生心里既幸福又满足。 出事的头天晚上,许一秋又来约李贵生晚上去罗闽河钓鱼。李贵生不想去,前两天钓的鱼还没有吃完呢?在许一秋的软磨硬缠下,李贵生提着电筒出发了。走到罗闽河边,李贵生才知许一秋搞到了一些炸药,准备大开一场。九庄以前不仅有人炸鱼,还有人电鱼,不管大的小的一网打尽,河面上经常漂浮着白花花的鱼,全都是肚皮朝上的死鱼。不过,李贵生从没有这样干过,他觉得,罗闽河是有生命的,养育了世世代代的九庄人,他不允许自己干出伤害河流的举动。许一秋说这些炸药剂量很小,只是把鱼炸昏,更不会污染河流。李贵生才答应试试,借着夜色掩护,两人来到河边,占据有利地形后开始行动。 林素足足等了丈夫一晚上。以往李贵生出去钓鱼,再晚都会回家,从无在外面过夜的先例。夜已经很深了,林素左等右等,丈夫都没有回来。她捱不住打了个盹,因是担忧着,她并没有睡沉,头一沾枕头,各种乱七八糟的梦境就涌入脑海里。先是梦见李贵生掉入罗闽河里,她赶紧伸手去拽,眼见着就要把他拽上岸。谁知她的脚踩到了一块光溜溜的石头,惯性让她跟着李贵生一起掉入河中。她不会游泳,双手像八爪鱼一样乱抓,李贵生使出浑身力气将她推到岸上,自己却被旋涡卷走,瞬间不见人影。她无力地叫喊,使劲想去抓住贵生,挣扎着从梦境中醒过来。身边还是空无一人,她心里不踏实想出门去寻找,又不知李贵生在哪一截河段,只得在心里安慰着,他应该快回来了。她睡着后又梦见了死去的禹阳,泡得鼓鼓囊囊的身体像一块吸足了水的海绵,随便一挤都能挤出水来。她感觉呼吸不过来,胸口上仿佛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她使劲挣扎,双手徒劳地在空中乱舞。她想大声呼喊,喉咙里堵满了破布一样的东西,她的声音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只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使劲去掐自己的大腿,疼痛让她从梦魇里醒过来。 “林素,出大事了,你家贵生....”邻居张大妈尖杂杂的声音惊破了罗闽河的拂旭,也惊扰了九庄的宁静,如一声惊雷炸响在林素头顶。她腾地从床上翻起来,穿着睡衣光着脚就跑了出来。 张大妈颤着小脚在前面带路,经她的声音惊扰,九庄的人们循着声音纷纷往河边跑。暴雨初歇的午后,天气一如既往的炎热,原本平静的罗闽河呛哮着,翻滚着,混合着泥泞的浊黄色的河水张牙舞爪地向前奔流着,河水里飘散着上游冲下来的零碎沙石以及倒在河里的枯枝败叶。林素光着的脚被地上的石子划破了,血流出来浸湿了地面。早先流出来的血液凝结在脚底,被石子磨砺的伤口又冒出了新鲜血液。她不觉得痛,只觉得这双脚灌满了水泥,沉重得每迈动一步都很艰难,如踩在胶水上。平日里,从她家到河边只有半里路程,她经常背着衣服来河边淘洗。傍晚,趁着河边无人时,她还会借着树荫的遮挡,脱下身上的束缚,畅快地在河里洗澡。 林素赶来时,罗闽河边已经围满了人,河边的一块空地上,李贵生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人们见到她来,主动给她让出一条道。她的脚步停了下来,扎在头发上的丝巾散了,及腰长发被清晨的冷风吹着,乱贴在脸上。她跪在地上,拂开眼前的乱发,一步一步匍匍着前行,明明只有几米的距离,却似跨越了万水千山。她的丈夫昨天晚上和他的老表许一秋出来钓鱼(他给她说的是钓鱼),他像以往每次出发时那样在她的额头亲吻,“早点哄孩子们睡觉,我一会就回来了。” 她相信了他,他从来没有失信于她。她的身子软软地向地上滑去,只能勉强提着一口气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步向着河岸边的那个人爬过去。她看清了,地上躺着的那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他的样子早已经深深地刻进了她的脑海里。只一眼,她便认出了他。她终于瘫在了地上,她抚着他的脸,一遍一遍地问着:你答应过我要回来的,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他躺在河岸边一动不动,她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好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躺在那里不动了呢?她的泪铺天盖地,淹没了整个天空,她的世界,她的天塌了。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围观的人群不仅被施了定根法,还被点了哑穴,没有任何人发出一点声音,全都直直地,傻傻地看着她。风停止了流动,连河里奔腾着的水也停止了流动。万物都静默着,只有林素的膝盖和地面碰撞发出的声音。 啊...... 一声悲鸣自林素胸腔里发出来,静止的河,风以及岸边的石头,因这一声悲啼,似受了影响和感染,配合着,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悲鸣。河谷里、山冈间、田野里,到处都充斥着这啼血的悲鸣。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