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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孤雁(1 / 1)

九庄的九字只有撇和横折弯钩两笔,居住在九庄的村民也分为两类,原住民和搬迁户。原住户就是祖上三代都居住在九庄,到底是湖广填四川还是从江西迁移来的没有人追溯,往上数五代,谁是原住谁是迁移还真是说不清楚。九庄最古老的原住民只有罗氏。据罗氏族谱记载,其祖宗在先秦时期就居住在罗闽河流域,罗氏族人历经多朝战乱人丁凋弊,繁衍到近代,居住在九庄的罗氏族人只有区区数十户,人口不足百人。 原住民中有三个大姓家族,分别是居住在九字撇上的杨氏和弯钩上的张氏、许氏。这三个大姓呈三足鼎立之势,取代了原来的罗姓,把九庄分成三块,每个大家庭各占三成,人数相当。另外的住户则是浒洋水库的移民。水库扩容蓄水淹没了周边的村庄,沿岸村民只得举家搬迁到异地居住,九庄搬来了不少浒洋水库的移民。对于这些移民,村民一律称之为搬迁,为了区分冠上姓氏,如张搬迁、李搬迁。林素家就是搬迁户之一,在他父亲那辈就搬到小河镇居住了。从小,她就有一个名字,林搬迁。正巧,李贵生也是搬迁户,两个搬迁户结合,倒也门当户对。 此刻,林素呆坐在堂屋里,她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从白天到晚上,又从晚上到白天。她的身子,她的思想已经麻木了,没有任何知觉,只是木木地呆呆地坐着,脑袋嗡嗡作响,仿佛跑进了无数蜜蜂在里面上窜下跳。从李贵生出殡那刻起,她的心跟着空了,就像活生生从身体里剜走一块肉。那个地方破了一个洞,风从四方八面灌进来,她的身子如同寒风中的树叶萧萧发抖。 端阳小心翼翼地端着米粥进来。三天了,母亲滴米未沾,他不知母亲饿不饿。记忆里只有神仙不吃饭,可母亲和他一样是肉体凡胎的俗人,一顿不吃饿得慌。他记得有一回,母亲让他去放牛,他怕黄牛到处跑,便把它拴在树桩上,回家来母亲看见黄牛干邉的肚子,便对他说,“黄牛没吃饱,你也不准吃晚饭。” 母亲对待孩子一向严厉,与慈母、令慈等形象毫不沾边,信奉“黄金棍下出好人”,对待孩子采取的是棍棒教育,专门预备了一根“黄金棍”——从山坡上砍来的竹荆条,别人家用来赶牛,她用来教育孩子,打起人来痛得要命,但又不会伤筋动骨。 除了挨打,母亲对端阳的另一个惩罚就是不准“吃饭”,如果没有完成母亲安排的家务或是做错了事情,只要母亲说一句,你不准吃饭。到了饭点,端阳看着母亲脸上罩着的寒霜,果真没敢吃饭,半夜饿得睡不着,偷偷溜下床去厨房灌凉水。 林素对端阳的到来视而不见,仍然像一尊雕塑钉在椅子上,没有任何表情地望着墙上的贵生。三天了,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端阳怀疑板凳上是不是有钉子,将母亲牢牢地钉在了上面?他随着母亲的视线望向墙上,墙上的父亲有什么好看的呢?挽着黑纱的像框里,父亲的衣服是黑色的,脸庞也是黑色的,一点都不如平日生动,他的脸上同样没有表情,漠然地回望着母子俩。 端阳还没有死亡的具体概念。两天前,他在这里送别父亲。小时候,他和小鱼模仿电视上的画面,从家里找来几块白布,他们一人头上披了一块,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母亲赶集归来看见这个场景,提起扫帚劈头盖脸就把他和小鱼暴打一顿。至今,端阳都觉得这顿打挨得莫名其妙。那天,他看见父亲躺在河边的空地上,身上盖着白布,人们围着长吁短叹,他想将父亲扶起来却怎么也扶不动。他慌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只有庄子里喝醉酒的男人,而印象中的父亲从不醺酒,更不会这个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父亲对他们很好,别人家是母慈父严,他们家恰恰相反,父亲从来没有打过他们,即使做错了事情也只是讲道理。母亲教育他们时,父亲还会护短,母亲经常说父亲把他们几个孩子惯坏了。 端阳去抚摸父亲的脸,这张脸曾经无数次贴着他的脸庞亲吻,有时还会用胡须扎他。这会,这张脸惨白惨白的,上面还有血污。他又去牵父亲的手,这双手曾经无数次牵着他走过长长的罗闽河。这会,这双手无力地垂落在地上。他又去触摸父亲的胸膛,这胸膛曾经无数次给予他温暖。这会,这胸膛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温度。他慌了,眼泪止不住的涌了出来。听到他的哭声,跪爬在父亲身上的母亲一下奔向他,疯了似的摇晃着他的肩膀,眼泪汹涌而下,咽湿了整个脸庞,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你爸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是啊,墙上的父亲望着他们,一句话都不说。以往,父亲可是话葫芦,三分钟不说话嘴巴都会生锈。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边,父亲就会发挥他爱说话的专长,从盘古开天辟地说到新中国的成立。母亲经常说,父亲这辈子一定是八哥变的。可他们都喜欢话唠父亲,因为他不仅会给他们讲岳母刺字的故事,还会给他们讲阿诗玛的传说。爸,他一遍遍在心里呼唤,可父亲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任何回应。 “姆妈,我给你熬了粥,你尝尝?”端阳将视线收回来,轻轻将碗筷递到母亲面前。 “嗯?”端阳的声音不轻不重,林素被这一声轻唤拉回现实,她飘散的魂魄聚回胸腔里,散乱的视线慢慢有了焦距,落在端阳端着的陶瓷碗上。端阳是她的第二个孩子,禹阳去世后,端阳成了她感情的全部寄托,后来陆续又有了小鱼和云霞两个女儿,她才慢慢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 “你熬的?”她说出几天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哑哑的,听在耳朵里如同破布撕裂的声音。 “嗯,姆妈你尝尝?”端阳期翼地望着她,希望母亲能吃点东西。 林素抬起手去端碗,她的手颤抖着,枯坐的时间太久,身体僵硬酸麻得连碗都拿不住。端阳见状舀起一勺粥递到母亲嘴边,林素的嘴唇龟裂得厉害,粥到了嘴角沾到伤口,细细密密的疼痛从嘴角传递到全身,身体里一阵痉挛。闻到米粥的味道,她才感觉整个身体都是空的,如一只漏了气的皮球,干邉邉的。她将端阳递过来的粥喝到嘴里,清甜的粥流到嘴里透着苦涩味儿,并不比苦胆的味道好。 端阳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母亲,他见林素将粥咽了下去,又赶忙舀起一勺粥递过去,像小时候母亲喂他那样。只是,那时他喝到嘴里的粥是甜的,而这时他怀疑这粥是苦的。因为,母亲是皱着眉头喝下去的。林素喝得很慢,一勺一勺的粥流进胃里,身体慢慢有了暖意,她强撑着站起来,眼前星光闪烁,身子晃了晃,差点又跌回椅子上,端阳赶紧去扶住她。 “今天是第几天了?”她突然问道。 “嗯?”端阳没反应过来。 “星期几了?”林素又问道。 “星期三。”端阳想了想,他已经三天没去学校了。 “你爸走了三天。”她的声音无限凄凉,无端地染上了悲伤“日子还得过呢,你明天去上学吧,你爸可是希望你有出息,在九庄出人头地。” “姆妈,我向学校请了假,可以多耽搁几天。”端阳搀扶着林素,“你已经几天没有休息了,我扶你回房间里躺一躺。” “那你照顾一下妹妹们,这几天小鱼和云霞都没有人管,不知有没有好好吃饭,我实在没精力了。”她几天几夜没合眼了,确实需要好好地睡一觉。 端阳答应了一声,将母亲扶到卧室躺下,又为母亲盖好被子方才退了出来。小鱼坐在桌子边写字,因为父亲的事她已经几天没有去学校,老师每天都在传授新知识,她怕这几天落下的功课太多赶不上,待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散去后,她便开始拿出课本预习生字。她的心里同样没有死亡的概念,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躺在那方小小的匣子里,而母亲又为什么要她一直跪在堂屋里。她的膝盖在冰凉的地板上磕得生疼,以前她做错了事,比如将母亲放在抽屉里的钱拿去买酸梅粉或是将栅栏里的鸡放出来啄坏了邻居家的菜园,母亲就会将她罚跪,但也只是跪一小会,只要她承认了错误,母亲就会让她起来。 这几日,她在堂屋里一跪就是老半天,几个穿着怪异服装的大人,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她开始还觉得好玩,望着他们敲锣打鼓,做着一些很奇怪的动作。以往,她最喜欢吃酒席,可以品尝很多平时吃不到的美食,诸如八大碗。八大碗是由大疏、小疏、扣肉、沙扣、渣肉、排骨等组成,只有酒席或是过年才能吃到。除了好吃的,还能无拘无束地玩耍,酒席有请耍、正酒和复席三天,大人帮着主家做事,自然不会约束小孩。她就可以和伙伴们撒了欢地玩耍。 她正玩得兴起,外婆过来拎着她的耳朵,将她拎到了父亲灵前,逼着她继续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场法事快点结束,自己好和小伙伴们完成未既的事情。怎知熬了几个小时,一点要结束的迹像都没有,她只得继续跪着,哥哥受了外婆的委托在旁边监督着,她不敢偷懒。跪着跪着,她的瞌睡来了,上下眼皮一直在打架,她好想找两根棍子来将眼皮撑住。后来,实在撑不住,她一头栽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感觉一双大手伸过来将她抱回了床上。 端阳又去找云霞,这几天谁都顾不上云霞,他也顾不上。院子里很干净也很冷清,孤寂如繁花散尽,众人离开后,独把这满院的冷清孤寂留给了他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唯有风从耳畔穿过,在小院内四处流动,电灯孤零零地悬在头顶,将它微弱的光芒洒在院子里,照出一地的斑驳。他在院子里找了一圈都没有看见云霞,云霞胆子很小,从来不敢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她小时候从桌子上摔下来,掉在地上半天没有发出声音,父亲说她吓落魂了,去对门把爹爹请过来为她喊魂。 在端阳眼里,爹爹阿昌绝对是九庄的牛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九庄的男人只会干粗活骂脏话,爹爹会拉二胡,他没事时喜欢坐在院坝弹唱,二胡悠扬婉转的曲调比树上黄莺的叫声还要好听。当对门传来二胡声时,端阳经常放下手里的活计,端着板凳坐在院坝边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没有任何私心杂念,耳朵里回响着悠长绵远的二胡声,时而哀怨,时而苍凉,丝丝缕缕,欲断又连。除了拉二胡,爹爹还会算命,九庄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来找爹爹。他握住来人的手,只需细细地触摸片刻,不待来人开口,便能道出所求何事。单这一项本领就让端阳羡慕得不得了,他经常模仿着爹爹的动作,拉着小鱼和云霞的手装模作样触摸一番。来找爹爹的人临走时都会留下诸如白糖、柑桔、罐头等礼物。爹爹是盲人,一直没有成家,来找他算命的人都乐意将子女拜继给他。他一律来者不拒,九庄半个庄子的人都是他的干儿子干女儿,端阳三姊妹也是爹爹的干儿女。按辈份,阿昌是父亲的表弟,应该称呼表叔,但端阳几姊妹都叫他爹爹。 端阳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才在后檐沟找到云霞。她蜷缩在磨盘上睡得香沉,脸蛋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嘴角还流了一摊口水,许是梦到好吃的东西了。云霞是十足的小馋猫,经常会去碗橱里翻东西吃,母亲说她的肠子是通肠,怎么都吃不饱。其实,整个家里,父母最喜欢的孩子就是云霞,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会偷偷给云霞,以至于端阳和小鱼瘦得像根藤,云霞却长成了小胖墩。端阳想去掐一下妹妹胖胖的脸蛋,又怕把她惊醒,只得蹲下身子费力地抱着这个肉团团去屋子里睡觉。云霞似是察觉到有人抱她,睁开眼睛见是哥哥,又放心地闭上眼睛继续呼呼大睡。 端阳再次回到院子时,小鱼已经回屋睡觉了,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院门是父亲制作的木栅栏,上面爬满了蔷薇,微风吹过,带来几许馨香。旁边是父亲栽种的葡萄,藤蔓已经挂果,绿色的果子隐在暗夜里与叶子融为一体,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墙角摆放着一台滑板车,是父亲给他们制作的玩具车。某次,端阳看到别的孩子在院坝里玩,直楞楞地盯着忘记挪动脚步。父亲回来花了几天工夫,制作了这台滑板车。院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倾注了父亲的心血,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有父亲的影子,他在这个院子里无处不在。 端阳吸了吸鼻子,开始在院子里巡视。以前,这个工作是父亲做的。每晚临睡前,他都要在院子各个角落转上一圈,确认门窗是否关闭。听大人们说,九庄经常有小偷出没,强盗进屋灰都要抓一把走。隔段时间,丢了腊肉的东家或是丢了香肠的西家就会在庄子里泼妇骂街。端阳亲眼看见,赵大娘端着小板凳坐在村口骂了三天三夜,小偷的十八代祖宗都被她问候了一遍。路过的行人都要绕着走,生怕一不小心就触了赵大娘的霉头,被她绕着弯儿的骂。端阳心想小偷真是不长眼睛,居然敢去偷赵大娘家。赵大娘的骂人功夫在九庄称第二,没人敢居第一,罗闽河的水都会被她骂得倒着流。 他在关闭院门时,暗处冒出来一个黑影。夜深了,九庄开始起雾,飘渺的雾气在灯光映照下,透着阴森和诡异,仿佛一不小心就有鬼魅从雾气里走出来。端阳在巡视院子里基本不敢朝黑暗深处瞧。他的胆子不算小,以往经常跟着父亲去抽水房守水。抽水房孤零零地矗立在罗闽河边,到了深夜只能听见河水缓缓流动的声音。他紧挨着父亲躺着,侧着耳朵听着动静。脑子里全是父亲平日里讲的那些鬼怪故事,生怕窗户会突然出现披头散发的女鬼。据说,他们能够把头取下来。天快亮时,再将头安回脑袋上。这样想着,心里的恐惧更甚,不自觉地捏了捏手里的电筒。那黑影三两下闪到近前,却是一秋叔。 一秋叔是姑婆的独子。姑婆结婚多年未曾生育,便和姑公商议抱养了一个女儿。殊料,两年后竟怀上了孩子,这个孩子就是一秋叔。一秋叔比父亲要小10来岁,现在还没有成家。他和父亲关系很要好,在端阳眼里比亲兄弟还要亲。端阳听父亲说,张小花的父亲和二爸为了争一块地,两兄弟大打出手,二爸用皮带扣把小花爸的脑袋砸出一个窟隆,在医院医治了半年才康复。一秋叔和父亲不会这样,他们从没有红过脸吵过架。他经常来找父亲喝酒,父亲让母亲把他钓的鱼煎炒后端到桌子上,两人可以从日落西山喝到月亮升起。 他们还经常一起去钓鱼,他的技术很好,他和父亲从来没有空着手回来过。前两天,父亲照例和一秋叔相约着去钓鱼。只是,端阳没有想到,这次父亲不是走着回来的,而是让人抬回来的。一秋叔断了一只手,手掌都没有找到。他这会就是吊着半只残臂来到端阳家里的。 “端阳,你们还好吗?”许一秋见端阳正要将门关上,三两步跨过来。他很高大,端阳在他面前还不到及腰的位置。 “嗯。”端阳只是嗯了一声,如果一秋叔说的好是指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那么,这几天,他们确实不好,自父亲去世后,他按照大人们的指令麻木地做着各种事,自然不可能按时吃饭睡觉。而小鱼和云霞,他们肯定也和他一样,特别是云霞,这几天谁也顾不上她,他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但在一秋叔面前,他还是故作坚强地嗯了一声。 “叔叔对不起你们,没有把你爸爸带回来。但叔叔保证,一定会代替你爸爸好好地爱你们。”一秋抚摸着端阳的脑袋,他的手冰凉,没有温度,如同这夜色。 “叔叔....”端阳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木然地杵着。 “你姆妈呢,她这几天....”许一秋没有说下去,凭想像,他都知道林素肯定很不好。 “她吃了一点粥,去房间休息了,姆妈这几天很难过....”他也很难过,每当想到父亲不在了,心里就堵得慌,犹如压了一块巨石。 “我过来看看你们,你们吃东西了吗?”许一秋探着头望向屋内,屋内空无一人,只有电灯孤零零地悬挂在房梁上,发出微弱清冷的光芒。 “他们都睡觉了,我也准备休息了。”端阳是真的很困,连着几天没休息,眼皮沉重得像用胶水粘了一样。 “我去看看你姆妈。”许一秋说着,也不管端阳的反应,大长腿迈进了屋子。 “那你随我来。”端阳只得在前面带路,他不敢保证这会母亲已经醒过来。 许一秋默默地跟在后面。他来过李贵生家无数次,不是在火房就是在堂屋,从来没有踏进卧室这样的私人领地。对于李贵生,他是愧疚的,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弟。他是姑姑家的,贵生是舅舅家的,不同在于他是姑姑亲生的,贵生是舅舅过继的。贵生比他大10来岁,两人的关系比亲兄弟还亲,若不是这次他硬拉着贵生去炸鱼,他们的关系还将延续下去。以往他们都是用竹杆钓鱼,他嫌天气炎热草丛里蚊子多,便从别处弄到了雷管炸药,怂恿贵生和他一起来到河边。 两人安置好了炸药,贵生用烟头将引线点燃,冒出的白烟将黑夜点亮,嗞嗞的声音盖过河流的哗哗声。两人屏息静气等了半天,没有听到意料中的轰鸣声。起雾了,河堤边的青草凝结着露珠,引线很有可能被露水打湿。两人躬着身子去查看,还没走到河边,却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罗闽河被这声巨响震得翻滚起来,整个河床都在跟着颤动。许一秋被冲击而来的巨大气浪震昏过去。等他醒过来时,手腕处传来一阵巨痛,他才发现自己的半只手臂不见了。残臂处鲜血冒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衫,染红了脚下的青草和河水。李贵生不见踪影,他心下骇然,顾不上疼痛,焦急地在草丛里,河岸边寻找他的身影。 “贵生,贵生。”他大声呼喊着,回答他的只有咆哮着的河水和空气中弥漫着的火药味。 他的心里从里而外升腾起巨大的恐惧,如丝网一样将他死死缠住,带来的手电筒不知扔到了哪里,他只能借助微弱的夜光在原野里搜索。他那只完好的手在草丛里胡乱翻找着,半人高的野草被他压在了身下。除了几块礁石和一些残枝败叶,他什么都没有找到。他又滚到了河里,这一段河流不深,水流也不喘急,他在河流里摸索着,寻找着。夜晚的水很凉,他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了,粘在肌肤上像贴了一层冰膜,凉意如虫子爬满了全身。他浑身都在哆嗦,上下牙齿磨合发出格格的声音。他在河水里扑腾着,摸到了一个物体,借助月光,他看清了,正是贵生。他的脸上身上都在冒血,河面染红了一大片,腥臭的血腥味道充斥在空气中。许一秋跌倒在河流中,颤抖着手将贵生扶起来。 “贵生,贵生。”他胡乱地叫着,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融进翻滚着的血水中。贵生紧闭着双眼,没有半点儿反应,他用手去抓他掐他,他仍似一截木头没有任何知觉。他慌了,使劲扯着他往岸上走,他平日力气很大,挑着两百来斤重物还能健步如飞。此时,两条腿却似拴了块石头,迈步都困难。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贵生拖到岸边,跌倒在他身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接着,爆发出狼嚎般的惨咧声。 林素仍然睡得很沉,睡着的她平静了许多。端阳没有开灯怕惊醒她,许一秋只能站在床前,借助从隔壁房间漏进来的光亮细细地打量她。她的头发散乱地铺陈在枕巾上,如同罗闽河里的海藻,油亮顺滑的能够照出人的影子,不知是不是用皂角梳洗的缘故。一秋第一次见到林素,就被她如罗闽河水一般柔顺的头发迷住。九庄姑娘的头发,大多数都是枯黄而毛燥的,如秋天田野上的稻草,仿佛一把火就能点燃。只有林素的头发黑的发亮,丝滑般垂落在腰际,从身边走过时还能闻见发间的馨香。 他记得,10多年前,就是在这个房间,他和九庄的小伙子一起闹过她的洞房。九庄一直有闹洞房的习俗,谁家娶了新妇,附近的小伙都会过来凑热闹。她穿着红色喜服,脸蛋衬托得比墙壁还要白,乌黑的头发盘成了发髻,让她看起来温婉而明媚。他从没见过这么秀丽的新娘,饶是害羞也要躲在人群里偷偷看她。 她红着脸给众人敬烟奉茶,走到他面前时,轻轻地叫了一声,一秋。众人不依不饶,叫错了。她知道大伙捉弄她,染红的脸庞白里透着红,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轻如蚊音地改口,“叔叔”。众人哄堂大笑,她的脸娇俏如三月春桃。他同样红着脸将杯子接过,仰着头将杯子里的茶水喝完,在还回杯子时碰到她的手,她的手触感冰凉丝滑。只一下,他触电一般甩掉。 此刻,他静静地凝视着她,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凝视过她。以前,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和贵生出双入对,他们感情很好,九庄的男人都把自己当成家里的天,不管有本事没本事的男人回到家都跟大爷一样,等着媳妇来服侍。贵生从来不会这样,家里的重活苦活都是他干,回到家还会和她一起做饭带孩子。一秋有事没事都爱往贵生家里跑,和贵生感情好是一方面,喜欢看到她是另一方面。只是,这方面被他隐藏在了心里。他觉得,只要见到她,不管她在做什么,他心里都是愉悦的。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三天前,他亲手将这种宁静打破。她踉跄着跑到河边见到贵生的遗体时,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等她醒来时,她看向一秋的眼神冷嗖嗖的,浸着寒意裹着严霜。她什么都没有说,却用眼睛把想说的都说了。是他——许一秋,硬要拉着她的丈夫去炸鱼,他好端端地回来了,她的丈夫却葬身河底。他是罪魁祸首,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她想冲上去狠狠地扑他咬他撕碎他,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用怨恨的眼睛盯着他。他就这样在她的目光里死了千次万次。 林素沉睡了很久,她以为自己很难睡着。这几天,她的精神一直处在崩溃边缘,如一只提线木偶,机械地做着各种动作。她的心在听到李贵生的死讯时就变成了一口枯井,刚开始眼睛里还能流出眼泪,慢慢地眼角干涩,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她胡乱想着,也许八字先生的话是对的,她不仅命硬,心肠也硬,相濡以沫10几年的丈夫走了,她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守着他陪着他,生生地熬了三天两夜,一点觉都没有睡,连眼睛都没有合一下。她怕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丈夫血肉模糊的样子,她就这样强撑着,直到出殡散灵,她才在端阳搀扶下回到卧室休息,头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梦都没有做一个。 她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的眼睛在适应室内的明亮后便睁开了,视线却接触到坐在床边的许一秋。此刻,他歪在床头睡得香沉。 她腾地坐起来,一把推开他。且不说卧室这么私密的地方,岂是年青男子能够随意进入的地方,光是他害死她丈夫这件事,他就算是她的仇人。她看向他的眼睛迅速染上寒霜,声音跟着浸满寒意,仿佛从地底冒出来的,“许一秋,谁让你进来的?你给我滚出去。” “嫂子,林素?”刚刚睡醒的许一秋有些茫然,转瞬便明白自己所处何地,“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担心你的身体,过来看看,谁知睡着了。” “你给我滚出去,你忘了贵生是怎么死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丈夫是怎么回来的。”林素厉声喝道,因为激动,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嫂子,这个事情是意外,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我也不想贵生哥死。”许一秋絮絮道,他的声音同样染上了悲伤,“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炸死的是我。” “我不想听你的胡言乱语,你给我滚出这个屋子。”林素将枕头扔过来,虽没有力道,许一秋却觉得如石头一样沉重。 “好,我走。你保重。”许一秋站起来,许是在凳子上坐得太久,身子有些麻木,站起来时晃了晃,差点跌倒,他扶住门框走了出去。 “从今以后,我和你许家誓不两立,你休再踏进我李家半步。”林素看着许一秋瘦削的身影,再次愤愤道。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的声音在清晨宁静的房间里传开,弹破了拂晓,又反弹到墙壁上,空旷而有些心惊,窗户上凝结着的露珠也被这声音弹破了,嗞嗞地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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