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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冤家(1 / 1)

罗闽河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无波无澜蜿蜒流淌着向东而去,如以往的成百上千个日子。大多数时候,河流是平静的,如玉带镶嵌在崇山峻岭之间,淙淙流淌,欢快跳跃,滋润着萋萋芳草,催开了簇簇繁花。河水清澈透亮,宛如九天涌下的银河之水,滋养着世间万物。成群的牛羊散落在河堤上,几个放牛的小孩在旁边玩着沙子,岸边还有洗衣村妇在浣衣,梆梆的捣衣声和低头说笑的声音在河流飘荡。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天上的云都倒映在河面上,随着波纹在轻轻晃动。 林素家距离罗闽河不到半里路,翠竹掩映下的木质房屋,具有小青瓦、坡屋面、雕花窗、白粉墙的黔北民居风格。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九庄人素来爱竹,竹子不仅能够绿化环境、装饰庭院,还能制作晒垫、笸苣、背兜等竹编用品。林素家的院落同样栽种着大片竹林,青山欲翠、修竹成荫、尽把农舍掩映,袅袅炊烟裹着晨雾在古老的村庄蔓延,粉墙黛瓦上沾着未消的露珠,青苔绿了老墙。 这段时间,林素家的气压非常低。应该说,自李贵生过世后,林素家的温度就降到零度以下,整个院落都是冷清的,如同一座孤岛。端阳走路时踮着脚尖,一点声响都不敢弄出来,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出气的声音影响到母亲的情绪。他开始想念父亲,父亲每天都会接送他和小鱼上学放学,他一只手牵着端阳,一只手牵着小鱼,边走边给他们讲述罗闽河的传说。 据说,罗闽河古时候称鳖水,生活在河边的先民以常见动物鳖为图腾。民间俗称鳖为团鱼,老师经常用“猫吃团鱼找不到头”来形容思路不清晰。端阳不理解,为什么人们会以鳖这么难看的动物为图腾,而不是威武霸气的龙。照理,罗闽河里是有龙的,万安桥悬挂着一把斩龙剑,专门用来对付兴风作浪的恶龙。 作为河边长大的孩子,端阳对河流的感情,喜爱中带着畏惧。罗闽河的水看起来并不深,清澈得能够看到流动的鱼虾。只是,平静的河水有时会突然张开血盆大嘴,猝不及防地把人带下去。端阳某次和几个孩子在罗闽河边捡贝壳,不小心掉进了河里。他并没有像美人鱼那样优美地在河中舒展自己的腰身,而是沉沉地跌入黑暗中。墨绿色的的液体包裹着他,无数的河水涌入口中、鼻中、耳朵中,他一边死命地挣扎,一边大声地叫喊。随着哭喊,河水像妖怪一样伸出獠牙,将他紧紧地束缚在怀中。即将坠入河底的一刹那,河边放牛的大人听到叫喊,从岸上跳入河中,将他拖回了岸边。 过河时,父亲会站到河里,让端阳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在河里走,端阳在石墩上走。端阳的手搭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自有一种安定和温暖,脚下的石墩变得宽阔而平坦,对河水的恐惧渐渐减弱,他平稳地走到了对岸。父亲把他护送到岸边,又返回去接小鱼。小鱼胆子小,无论父亲如何鼓励,她都不敢从石墩上走过,父亲只得单手抱着她,轻松地跨过河墩。 “我没有爸爸了。”端阳的眼睛渐渐模糊,开始接受父亲已经死亡的事实,“我该怎么办呢?” 他坐在院坝边的梨树下,这棵树是父亲栽种的,父亲在房前屋后栽种了许多果树,桃树、李树、柿树、梨树.....这些树将木屋包围起来,如同父亲的怀抱。父亲种这些树的目的是让他们一年四季都有果子吃。确实是这样,梨树上的果子像秤铊一样,端阳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爬到树上,专挑最大最圆的果子摘。他看着这些树,树也看着他,微风吹过,沙沙的声音像父亲的呢喃。 他回过神来,准备进屋去做饭,看见小鱼已经开始忙碌。小鱼并不会做饭,以往家里的饭菜都是母亲做。这几天母亲做饭常常走神,不是忘记放盐就是忘记放水,他们不敢提醒母亲,只能装着很享受地吃着少盐夹生的饭菜。小鱼还没有灶台高,她端着小板凳垫在脚下,勉强够到灶台,做饭用的柴火灶,家里的煤火炉只有冬天才会生起来。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先将铁锅刷洗干净,添上水盖上盖子,然后弯腰拔拉一下灶里,看看是否还有火星子。拔拉出来的灰尘飘进眼睛,她下意识用手去揉,三两下将自己揉成大花猫。 隔一会,土灶里冒出几缕白烟,火还是没有燃起来。她找到吹火筒,跪爬在灶口,鼓着腮帮子往里面使劲吹气。只听见“噗”的一声,火苗蹿到了刘海上,一股焦糊味道传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伸手去摸脑壳,额头灰糊糊的,全是烧焦的头发。 火总算燃烧起来,她往里添了几根柴禾,等到火烧旺了,她才敢离开。接下来要做什么呢?她在脑海里回放母亲做饭的场景。对,应该先淘米,她怕火熄灭了,喊来在院坝玩耍的云霞,让她帮忙往灶膛里添柴禾。云霞点点头,有模有样地坐在凳子上,隔一会往灶里添一根柴。 小鱼端着盆子找到米缸,里面只有半缸米了。她站在缸前思考,到底煮几碗米合适呢?一碗还是两碗?一碗应该不够吧?母亲平时要吃三碗饭,这几天饭量少了,但也不会低于两碗吧。端阳吃两碗,我和云霞各吃一碗,她在心里计算,一碗米如果能煮两碗饭,那我应该需要三碗米。她在缸里舀了三碗米,端到水池边淘洗干净,回到灶边时,水正好开了,她赶紧将米放进锅里。 “姐姐,你好厉害,居然会做饭饭。”云霞拍着手,小脸蛋被火光映得红红的,像天上的云霞。 “姐姐会的可多了,以后你得听我的话。”小鱼像个小大人,站在灶台上用锅铲搅动着,嗞嗞冒起的热气喷到她的脸上,刚才升火时糊在脸上的黑灰沾染着雾气。她用手抹了一下,整张脸更是跟戏台上的脸谱差不多。 “姐姐,你是花猫。”云霞嘻笑着用手比划,告诉小鱼脸上有脏东西。 小鱼急忙跑到洗脸架前,镜子里面果然出现一张被雾气浸湿的黑区区的脸,烧焦的头发如枯草一样沾在额头上。《西游记》里的猴儿就是这个模样,小鱼赶紧扯下帕子使劲擦拭,直到将脸庞搓得红红的,才将黑灰清理干净。 这时,一股糊味传来,她赶紧丢下帕子跑过去找滤饭的烧箕。还是迟了一步,等她把锅里的米饭舀进烧箕时,糊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滤过的米饭里星星点点的糊锅巴。她有些沮丧,重新煮不仅来不及,母亲看到浪费的米饭肯定也会批评她。她不怕母亲责骂,只是不想让母亲伤心。 “一回生二回熟。”她在心里安慰自己,“煮饭还真是技术活,平时看姆妈挺容易的,没想到眼睛学会了,行动没学会。还好没全部糊掉,凑合着还能吃吧。” “姐姐,这饭怎么怪怪的,不像姆妈煮的饭?”云霞看着米饭里的糊锅巴,“里面盛满了碎碎的星星,好好看哦。” “怪味米饭,肯定好看了。这是我发明的另一种米饭,与众不同的味道,一定会让你爱上它。”小鱼糊弄着云霞,心里想的是,一会姆妈千万不要生气才好。 “那我要先尝尝你做的怪味米饭,我的小肚子咕咕叫了。”云霞直勾勾盯着米饭,口水掉到了下巴。 “小馋猫。”小鱼只得用帕子捏了一个饭团递给她,然后将米饭一勺勺舀到甄子里,再端到锅里。 隔一会,冒起来的白汽将屋子里的糊味冲淡了,等到林素回来时,小鱼已经将饭和菜端上桌子。菜只有两个,一个是煮的素瓜豆,一个是炒的洋芋丝。虽然米饭是糊的,黑锅巴肉眼可见,洋芋丝切的比拇指还要粗,却也让林素惊掉下巴。在这之前,林素和李贵生都没有让三个孩子做饭。孩子太小了,林素和贵生怕烫着他们。 “姆妈,我以为煮饭很简单,结果弄糊了,应该能吃吧?”小鱼局促不安地望着母亲,观察着她的表情。 “这真的是你做的?”林素先是狐疑,继而脸上的线条松散了,嘴角动了动。 “嗯,我没守着锅,离开一小会,没想到会这样。下次,一定不会这样....”小鱼低垂着头,每当做错事时,她都不敢抬头看母亲。 “锅巴很好吃,嚼起来特别香。只是,你是不是把盐不当盐了,齁死我了。”端阳夸张地张着嘴,做出被盐齁了的表情,小鱼和云霞都被他逗笑了。 林素的眼眶有点热,她赶紧低下头拔拉饭粒子,不让孩子们看到她挂在眼睫上的泪珠。贵生过世了,她的世界,她的天塌了。回到空荡荡的房间,丈夫抽过的烟,用过的水杯,静静地搁在桌子上。睹物思人,物是而人非。她在暗夜里摸索到了一把剪刀,冷凉的刀刃挨着肌肤,透骨的凉意!她使了一下劲,刀刃划进肌肤里,蚂蚁噬骨的感觉弥漫全身。她是真的想到了死,想追随着贵生而去。她短暂的一生已经够苦了,丧子的悲痛还没完全抹平,又被丧夫的伤痛击倒。 “姆妈——”电光火石之际,她感觉到睡梦中的孩子惊醒了,正在黑暗里叫喊着她。她看不见他们却听到了他们的声音。那一声声稚嫩的声音唤醒了即将沉睡的心灵。她一惊,手里的刀掉到了地上。她的泪,再一次无声地流下来。为了孩子们,她必须好好地活。 几天前,她背着云霞回了一趟娘家。她的本意是,现在贵生这个顶梁柱不在了,她就是孩子们的主心骨,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和悲伤,还有源源不断的希望。她是孩子们的希望,孩子们也是她的希望,她必须变得无限强大,才能把孩子们庇护在羽翼下。以前还有贵生在,凡事都有贵生这个高个子顶着。如今,她自个儿就是自个儿的天,也是孩子们的天。她打算把云霞寄养在娘家,由父母代看着,自己忙完农活,看看能不能摆个摊子或是骑着车子走街串巷,多少挣几个铜板,膝盖上长了几张嘴巴,孩子们的眼睛都盯着她呢? 林素的娘家在小河镇,距离九庄70多公里,还没有完全通车,她只能先乘车到集镇,再步行到其娘家。赶到娘家时已经是傍晚,林母看到她还没说话,眼泪倒先流了下来,枯树皮一般的脸上沟壑丛生,眼泪如同溪流爬满了整张脸。林素强装着的坚强在母亲面前坍塌,紧绷着的神经咔嚓一下便断了。她软软地瘫在母亲怀里,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她紧紧地抱着母亲,眼泪和着眼泪,化作满天的泪雨倾泻下来,淹没了母女俩的天空。云霞静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她不明白母亲见到外婆为什么会哭,她被他们夹在怀里,眼泪滴落在她的脸上,无声地滑落。 平静下来,林素向母亲诉说了自己的想法。作为母亲,林母自然愿意为女儿分担。林素是她最小的女儿,不管嫁没嫁出去,都是她捧在手心里疼着的宝贝。她看着她死死地熬着,她也陪着心酸心疼,恨不能代其受过。至于云霞,小时候一直由她代管着,去年才接回去,对她这个外婆感情很深厚。她让林素放心,云霞就放在这里由她代管。 晚上,林素准备睡觉时,嫂子巧惠来到她房间,手里抱着半岁多的侄儿如意。林素坐在床沿边,她不知嫂子过来的意图,白天才见过面呢。“嫂子,如意还没睡吗?眼皮可真够长的。” “可不是嘛,到了晚上只黏我,谁都抱不走。”巧惠也坐在床沿上,“欢欢喜喜倒是喜欢公婆,这会已经在婆婆的床上睡着了。” “我抱抱试试,看他认人不。”林素伸手去抱如意,如意小嘴撅着,一副欲哭的样子,林素只得将伸出的手缩了回来。 “这段时间农活打紧得很,你哥刚把当门的田犁完,秧子还没插上,地里的活又赶来了。现在家里只有你哥是全劳力,我不仅要照顾老的还要照顾小的。别看,咱爹娘不算老,身子骨可不行了。前两天,咱爹背了几挑牛粪去田里,回来老腰就受不了,床上躺了好几天。咱娘更别说了,三病两痛的,药罐子就没离过手。三妹,我可不是跟你诉苦,说苦嫂子肯定比不上你,毕竟贵生走了,整个家就靠你。”嫂子的话虽轻,听在林素耳朵里却不是滋味。 林素努力咬住嘴唇,压抑住心底翻涌而出的酸涩,强力将眼里的那点湿意逼回去,“嫂子,我只是回来看看爹和娘。前段时间,爹的生日我没回来,昨天来小河吃酒席,正好顺路拐进来看看。” “这里是你的娘家,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多个人多双碗筷的事。”如意赖瞌睡,哼哼唧唧的,巧惠不停拍打着孩子的后背。“现在的孩子金贵着呢,虽说没长牙不吃饭,奶粉可少不了,还总担心磕着碰的,就怕个不小心.....” “嫂子,”林素听出了巧惠的言外之意,话从舌根边冒了出来“欢欢喜喜小时,爹娘可没少给你们带。凭什么,我的孩子她们就不能带了。林冬是爹娘生养的,我也是爹娘生养的。” “话可不能这样说,你忘了禹阳是怎么丢的?老人腿脚不利索,眼神也不好使,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这责任可比天大呢?”巧蕙顺着林素的话过来,一点没顾及的意思。 “嫂子...”提到禹阳,林素的心沉了下来,“你抱着如意回去睡吧。我明天就回去,家里的田还没犁,马上就到端阳节了,可得抢水抢天气呢。” “三妹,我并不是要挤兑你,也不是不顾及兄妹之情。只是,看管孩子的责任着实重大,如果没出禹阳的事,大家都好说。再是亲兄妹,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清楚。不然,一旦有了隔陔,兄妹都做不成。这个是我和你哥的心意。”巧惠将几张钱币递给林素,“你收着,回去给孩子们置几身衣裳。” “嫂子,这钱留给如意买奶粉。我暂时还不缺钱,贵生过世时收的礼金能够支撑一阵子。”林素赶紧推辞,若是巧惠没说出这番话,或许她还能接受。 巧惠执意将钱币丢到木床上,抱着如意转身离开。林素将散落到床铺上的纸币捡起来整理放好。她不想因为这点小事与巧惠闹。巧惠并不坏,就是心眼比针尖还狭窄,与她这个姑子的关系平平淡淡。林冬是粑耳朵,别看生得五大三粗,到了巧惠面前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一点主见都没有。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让林冬夹在风箱里,更不想让年迈的父母担心。只是第二天,她带着云霞离开娘家时,将嫂子给的钱币原封不动转交给了母亲。 林素从娘家回来后,细细地打算了一番。端阳马上进入初中,小鱼正在上小学,云霞到了进入幼儿园的年龄,处处都要用到钱。若是贵生在,她可以不考虑这些。贵生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不忙时,他就去附近的厂子打零工,工资收入不算多,养活几个孩子倒也不成问题。现在,家庭重担一下压到了她身上,她必须把自己幻化成千手观音,激发出万千能量。她想着,下半年将云霞一并送去幼儿园。她把照顾孩子的时间腾出来做点别的事情。 睡到半夜时,突然下起了暴雨。哔里哗啦的雨点砸在瓦片上,林素睡眠很浅,第一滴雨滴落到瓦片上时,她就醒了。以前贵生在时,炸雷都惊不醒她。许是旁边睡了一个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是放松的,她会有一种安全感。下雨时,贵生自会去查看门窗是否关闭。如果房屋漏雨的话,他还会去拿盆子接上。林素听着贵生的动静和滴溚的雨声,翻了个身子,继续安心地睡觉。她的心里涌起几分酸涩,就是这样一些漫不经心的小事,想起来却充满了难言的伤痛。就如看到脚盆,她会想起这是贵生亲手打造的。他跟着祖父学过几年木工,会制作一些简单的家具,家里的木制品都是他的手艺。 他亲手制作了脚盆却不爱洗脚,她责怪他时,他就搬出“洗脚不如洗铺盖,洗铺盖不如翻转盖”之类的谬论。看到水缸,她会想起若是他在,这缸里随时都会装满水,不像别的人家,用水节省着呢,洗脸水留到晚上洗脚,洗了脚的脏水还用来浇地。她是爱干净的人,每天干活回来都要洗澡,他由着她把缸里的水用完。他总有使不完的劲,头天干活累了,睡一觉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她面前。赌物思人,大概就是这样的,在看到每一件与之相关的东西时,脑海里不由自主就会涌出与之相关的人。完全不受控制,就像放开绳子的黄牛,一股脑地往前冲,拉都拉不住。 她没让思想溜出脑际多远,就及时扯了回来。涨端阳水了,她得赶紧牵着黄牛去把水井湾的田犁了。她迅速翻身起床,来到堂屋找到雨具。虽说九庄在罗闽河边,因是河谷地带,地势有高有低,低处的田不用抽水灌溉,直接从罗闽河里放水即可。高处的田是望天田,多数需要靠天吃饭,耕田自然也要等到下雨时,最好是暴雨。不一会,田畦里就积满了水,只消等雨下得小些,赶着牛到田里,要不了半个时辰就把田犁完了。那是贵生在的时候,他牵着黄牛出去,林素醒来时,田已经犁完了。 林素并不会犁田,她只是看着贵生犁过。应该不难,反正不是高科技。她出门前,特意去孩子们的房间看了看,几个孩子都睡得香沉,轻微的呼吸声在夜里响起。听着孩子们的呼吸声,她的脸颊焕发出母性的光芒,刚才的炸雷没有把他们吵醒。云霞最胆小,平日里见到蚂蚁都不敢迈步,此时依偎在小鱼怀里,像只小扒鼠。她给孩子们盖好被子,轻手轻脚退出屋子。 屋外的雨小了一些。她将铧口扛在肩上,赶着牛出了门。她其实胆子也小,从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以往听贵生讲聊斋讲多了,走夜路时难免会东想西想。恐惧是对于未知的惶恐,不知道黑暗里到底藏着什么?这会,面对着黑梭梭的原野,心里的恐惧如虫子爬满了全身。 去水井湾要经过一片坟地,那里埋着的多数是李贵生家的祖先,有几位老人林素还见过。正因为见过,林素才感到害怕,腿肚子都在颤抖,她硬着头皮打着电筒走在雨夜里。即将要经过坟地时,她下意识走到黄牛的前面。远处有火光一闪一闪,是鬼火?她听贵生讲过,夜里鬼魅会出来在坟墓前烧一堆火,引诱人们走过去。 她不敢将电筒的亮光往黑暗里照射,真怕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整颗心在胸膛里胡乱地跳腾,感觉一张嘴就跳了出来。她的脚步更慢了,黄牛的角抵到了她的背上,牛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在身上,让她冰凉的身体慢慢活泛过来,她还有黄牛打伴呢。就像贵生在时,每次走夜路都会将她护在身前,他举着电筒照亮她脚下的路,她随着那缕光无畏地走下去。 快到水井湾时,田野里热闹起来,杨榜爷家的田里就有四个人影子在晃动。走近了才瞧见杨榜爷驾着牛在犁田,他老婆顺仙躬着身子在糊田坎,两个儿子光宗和耀祖在搬运田里的菜子杆。 油菜收割后,一般人家会将杆子拔回去,晒干后当柴草烧。还有人家会将杆子留在田里当肥料,只是没有烂掉的杆子会不小心划破脚底板。光宗躬着背拔菜杆,耀祖往田坎上搬运。果然是人多力量大,以往....林素的思想又开始抛锚,她使劲咬了咬嘴唇。她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一个习惯,紧张、难受和害怕时都会咬嘴唇。 顺仙看到林素一个人赶着黄牛过来,心里泛起几丝怜惜,“素儿,你先过去把田坎护住蓄着水,一会榜爷过来帮着你犁田。黄牛倔得很,你不一定能够驾驭。” “嫂子,不用了,我自己应该能行。”林素看着田里忙碌的众人,又看了看身后的黄牛,“你家这块田也要犁不少工夫呢。” “我们人多,要不了多会。”顺仙自觉失言,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看我这张破嘴。素儿,别往心里去,嫂子是心疼你的。” “我知道,不见气的。”林素又道,“嫂子,我先过去了,时间不等人。” 瞎子阿昌也在田里忙活。光听声音,他就知道是林素。林素不知他是如何辩别来者何人。她听别人说,瞎子的视觉不行,听觉和嗅觉都异于常人。论亲疏,瞎子阿昌的娘和贵生的养父是兄妹,他比贵生略小,算是表兄弟。阿昌并不是天生眼瞎,年幼时拉肚子拉脱水,医治不及时,眼睛就这样瞎了。阿昌爹走得早,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成年后,阿昌学会了算命,这是一个瞎子用以谋生的手段。他悟性很高,算命算得很准。乡下人迷信,遇上家庭不顺时,总会找阿昌算卦。阿昌和母亲的生活,就靠着算命为继。因为阿昌一直未成家,自然膝下无子,李贵生家的几个子女都拜继给他作了干儿女。 林素印象中,盲人都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试想一下,用块布将你的眼睛蒙上,你能走稳路就不错了。事实却是,阿昌不仅能够挑着水在田间小路健步如飞,还能切菜做饭打扫卫生,样样不差正常人。林素经常看到阿昌拄着竹杆挑着水桶走在田埂上。淘气的孩子见到阿昌,会“瞎子、瞎子”地叫,胆大的孩子甚至会用障碍物挡住去路,阿昌的竹杆在地上插到障碍物,生气地将手里的竹杆挥来舞去,孩子们四散逃跑。跑的慢的,被阿昌的竹杆打中,痛得“嗷嗷”叫。孩子们再也不敢在阿昌面前撒野,见到他都乖乖地让道。 “老表嫂,黄牛有点倔,你怕赶不住哦。”阿昌边犁田边对林素说,“要不要我帮忙?” “不劳烦老表你啦,再倔的畜生也怕鞭子。”林素嘴里说着,脚步未停。 “等会我来把你那块田一并犁了。”阿昌似是无意道,听在林素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味,什么叫把我这田一并犁了? 她没搭话,赶着牛到了自家田里,却见一个人影躬在水田里。起先,她以为是有人在偷她家田里的水。偷水的缺德事儿在九庄很常见,有的人犁田时,自家田里的水不够,趁着旁边田里没人,偷偷在田坎上开几个口子,把水引到自家田里。她刚想喊,却发现那人是穿着蓑衣戴着斗竖的许一秋,爬在田坎上像只大黑熊。九庄里经常有野兽出没,怪叫声从山林里传来,惊悚吓人。庄子里晚上会有人提着火把去打野兔,山野里亮光一闪一闪,跟鬼火一样。她对野味不感兴趣,知道野猪、斑鸠、竹鸡等动物,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走近了,才瞧见他的一只袖子空空荡荡的,那只断了的手臂没找到。 “活该,”林素在心里骂道,“你只是断了一只手臂,贵生连命都搭上了。” 此时,他正用完好的那只手抓着稀泥往田坎上糊弄,穿着蓑衣戴着斗竖的他与黑色的夜融为一体。不细看,根本看不出田埂边有人。见到林素到来,他并不意外,涨水了谁都会抢水犁田,他提着农具跑出家门的那一瞬并没有急着去自家田里,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林素家的田没人耕,他得去哪里看看。 果然,来到田里后一个人都没有,这不能怪林素,她只是一个女子,耕田这种活本就不是她干的。许一秋刚把田埂糊弄完,林素就来到田里了。他有一瞬间的愕然,抬起头看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又躬下身子忙活起来。 “你这是干嘛,马后炮放得比谁都勤。那天我是不是警告过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林素的嘴唇颤抖着,她的语调极轻,无端浸着寒意,如这被雨打湿了的夜晚。 “抢水抢的是时间,你站在这里几分钟,田里的水都要漏光了。”许一秋顾左右言其他,“你可以假装我不存在,反正我穿着黑糊糊的蓑衣,跟只野猴子差不多。” “许一秋,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林素捡起田里的泥巴疙瘩往他身上砸去。他没有躲避,只当这泥巴是洒在身上的雨点。她更气了,双手胡乱地抓着田里的东西,不管是菜杆还是泥巴,抓到什么都往他身上扔。这些东西如雨点密集地砸在他身上,他依然没有躲避,手上的动作没停,娴熟地糊弄着田坎。 不管林素往许一秋身上扔多少东西,他都不管不顾地忙着手时的活,仿佛那些砸在他身上的东西是灰尘是雨点,根本伤不了他分毫,他仍然像堵墙壁一样矗立在水田里。林素突然泄了气,坐在田埂上哭起来。骤然响起来的声音惊破了夜色,树上的雨滴纷纷抖落下来,滴落在泥土里。 许一秋害怕突然响起来的哭声引来旁人,他无所谓别人的看法,可他得顾忌林素的名声。他赶紧跑过来捂住她的嘴。林素借势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腕上。那一口,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怨恨伴随着痛苦,她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口腔里充盈着浓浓的血腥味道。他仍然没有动,任由着她将他咬得血肉模糊。 如果,这样能够消除她的怨恨,他愿意将这一身血肉还给她,还给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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