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公司又出现了新面孔,是端阳所不熟识的。端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经常物色新人充当诱饵,张老咪介绍新人叫若兰。听名字以为是女生,乍一看又不似。面前的若兰男性装扮,脸上浮现点点雀斑,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留着极短的头发,脖子上悬挂着星形项链,无端让端阳联想到拴狗的链子。他实在看不出来这个若兰到底是男还是女?只能姑且把他当成男子,哪有姑娘成天和男人混在一起的? 他们故伎重施在巷子口摆摊。不得不说,三张公司每次选择的位置都很讲究,处于南溪的核心区域,南来北往的人汇聚于此,形成强大的人流磁场,周围阡陌交错,巷道纵横,遇到情况便于逃窜隐循。若兰主动担当了鱼饵的角色,端阳站在人群中观察,看着他娴熟的演技,心生佩服,有的人天生就是演技派,完成看不出表演痕迹,围观人群纷纷解囊。 没一会,战果辉煌,几人见好就收。一般,他们摆摊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时辰,而且视情况而定。这里的情况分为几种。一种是围观人员的踊跃情况及自身的收益情况;一种是当天人群里有没有警方眼线出现;还有一种是围观群众会不会举报。基于这几种情况,他们一般都是速战速决,绝不恋战。 收摊后,大家见天色还早,便邀约着去看电影。端阳本想在南溪集镇走走逛逛,奈何被张老咪等几个人推搡着,身不由已跟了去。南溪只有一座修建于50年代的电影院,白墙灰瓦的楼房矗立在税顶坡,一楼售票兼卖各种零食饮料,二楼是可容纳千人的大型放映厅,三楼从没上去参观过只能猜测是办公场所。他在南溪上学时,每周都要从电影院门口经过,学校组织进去看过一次电影,名字叫《妈妈再爱我一次》,旁边的女生哭得稀里哗啦,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记得男主角的名字叫小强。 他们没有去电影院,而是拐进了一条小巷子。这条巷子端阳从没有来过,走到里面才发现别有洞天。两旁的砖房都是红色,墙体有些破败,裂缝处长出了青苔,斑驳的痕迹印证着岁月的沧桑,掉落的皮屑就像冬天老人身上的皮肤。阳光斜斜地照在老墙上,暗香浮动。街道两旁摆放着很多灯牌广告,全都是夸张的颜色,巨幅海报观之令人血脉喷张,上面张牙舞爪写着不同电影的名字,如肉蒲团之玉女心经,潘金莲的前世今生,听名字就挺香艳。 果然,走进去发现确实与电影院不同,房间分隔成若干小小的包厢,沙发是皮质的,上面有些斑斑点点,似一抹蚊子血,晕染到了整个沙发。包厢里灯光昏暗,照在人身上是橘黄的颜色,无端地生了暖昧。几人进去后就分开了,端阳一个人在一个包厢。 电影放映没几分钟,就出现了很多不和谐的画面,端阳赶紧垂下眼帘。在这之前,看到电视上亲嘴的动作,端阳都会羞得满面通红,哪见过这么大尺度的画面。他虽然闭上了眼睛,耳朵里却传来持续不断的呻吟声。那声音似浪潮,一波一波弹到耳朵里,搅得少年身体里的血液沸腾着,由里而外燃烧着,身体开始有了变化。这个发现更是让端阳难堪不已。好在,包厢里只有他一个人,别人完全看不到他的窘况。 他现在还没有女朋友,曾经暗恋过班上的一个女生。那女生白肌胜雪,端阳觉得吹弹可破就是用来形容她的皮肤的。偏偏她的名字就叫白如雪,初二时从航天子弟学校转学过来。航天厂是国营大厂,里面有医院、学校、商店等等,厂子的围墙隔开了与外界的距离,外界的人接触不到厂子里的人,厂子里的人更不会与当地人接触。 端阳的目光越不过围墙,只能猜测厂子里的人是与他们不一样的人。白如雪来自航天子弟学校,勾起了大家对于那个神秘工厂的全部兴趣,当她站到讲台上进行自我介绍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探照灯聚集到她身上。她微启朱唇,语惊四座,竟然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南溪中学不只学生,就连老师的普通话都说得疙疙瘩瘩。 平日里,大家基本都不会说普通话。特别是在九庄,你如果不小心冒出一句普通话,别人会说你黔州驴子学马叫。白如雪站在讲台上,身着素色衣裙,黑色的长发如锻子垂落腰际,灵动的眼睛里聚满星辰,盈盈然俏立于台上。那清脆的嗓声,空灵的句子,标准的发音,听在耳朵里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 大家怔怔地望着她,如被施了定根法,翻动书本的手停了,张开的嘴巴忘了合上。端阳坐在她的侧面,转过头就能看到她的侧颜。她的肌肤雪白,脖子的血管清晰可见。端阳常常萌生一个想法,想像猛兽一样咬她的脖子。她感觉到他在看她,回过头对着他盈盈而笑,那笑如同春风拂在端阳身上,让他的心也跟着荡漾起来。那时,他就想带她来看场电影。 后面的镜头更加露骨,直接上演真人肉搏,端阳实在忍受不了,身体里有一团火熊熊燃烧,烧得全身都汗津津的。他站起来去上厕所,眼睛无意瞄到一对男女搂抱着扭在一起,女人压抑不住的呻吟声更是让他血脉喷张,他低着头狂奔到厕所。若兰蹲在厕所门口抽烟,看到他过来,斜着眼睛道,“哟,看个电影,帐篷都搭起来了?” 端阳羞得一头扎进厕所。他并不是特别想上厕所,只是想找一个地方排解身上的燥热。厕所是旱厕,并不清洁,甚至可以用污浊不堪来形容,厕纸丢得到处都是,绿莹莹的苍蝇盘旋着,赶都赶不走。气味熏得他想呕吐,蚊子也特别多,嗡嗡地在身上绕。没一会,脸上手上胳膊上,甚至屁股上都被蚊子叮了几个大包。可他宁愿蹲厕所都不愿意回包厢。后来,实在无法忍受厕所的臭味才走了出来。 若兰还在厕所门口抽烟,地上聚满了烟头。端阳猜测他宁愿闻厕所臭味都不愿意进包厢的原因跟他一样,这地方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的。若兰递给他一支香烟,“你拉长年屎,在里面蹲那么久,蚊子都被你喂饱了。” “你不也在这里闻味道?看来,电影还没有厕所好看。”端阳没有接若兰的香烟。 “放心,又不是迷烟。”若兰复将香烟递过去,“抽一口,赛过活神仙。” “我不抽烟。”端阳是真的不抽烟,他是过敏性鼻炎,闻不惯那股焦油味道。 若兰似是听到童话般大笑不止,笑过之后又开始咳嗽,于咳嗽间隙哑着嗓子问,“你不是男人?” 端阳的脸有点热,“目前还不是。”他嘴唇上的胡须才开始往外冒,充其量还是一个大男孩。 “那你想变成男人吗?”若兰勾了勾手指,“过来我帮你。” “你....”端阳刚褪下去的红潮又泛了上来,“别开玩笑。” “谁开玩笑啦,我说真的。如果你想变成男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刚才看电影看得那么起劲,难道你不想亲身体验一下?” “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端阳难为情地,“若是知道是这种地方,打死我都不来。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亏他们找得到。” “话说哪个男人不喜欢这种地方?看电影当然要看有颜色的才刺激。除了这里,他们还去发廊哦,你要去洗头不?” “你咋哪种地方都去?看你年龄和我相仿,别被他们带坏了。发廊不是洗头的地方吗?”端阳知道南溪有很多发廊,他从外面经过时,能够看见里面橘黄色的灯光以及坐在门口骚首弄姿的女人。 “发廊确实是洗头的地方啊,只不过是给你的弟弟洗头。”若兰喷了一个烟圈出来,呛得端阳连连咳嗽,他的鼻子对烟味特别敏感。 “我没有弟弟,只有两个妹妹。”端阳老实回答。 “噗”,若兰一口烟呛进喉咙,大咳不止。端阳只得给他拍着背,待咳喘停息,若兰仍是忍不住笑,整个身子随着他的狂笑颤抖不止。 端阳不明所以,不知这有什么好笑。他没有弟弟是事实,又不是笑话。农村人重男轻女,没有儿子的家庭在庄子里确实没有地位,老是觉得别人在笑话他。 “没有弟弟的男人只有皇帝身边的公公。”若兰哑着嗓子,仍有抑止不住的笑意从唇间溢出来。 端阳随即会过意,“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你也跟着去凑热闹。” “好奇呗,路过时真的进去洗头。结果人家不洗大头,只洗小头。”若兰止住笑意,又抽了一口烟。 “好奇害死猫,你是年轻小伙子,别什么都跟着张老咪学。难道你就是因为好奇,才跟他们混在一起的?” “我在旁边看他们玩了几回,觉得挺刺激的,就主动参与进来了。你别说,真挺刺激的,我演傻小子,别人见我一幅老实模样,纷纷从腰包里掏钱。” “你觉得好玩吗?骗人的把戏。拿着这钱,良心过不去。我准备另觅出路,就这两天的事。” “看你这皮相,给你介绍一个职业。”若兰将嘴唇凑在端阳耳边,“马家巷子有一家蓝宝石,特别需要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伙子,富婆们排着队挑选,陪聊天喝酒打麻将,只要你身体能够承受,月入上万不是梦。” “你...”端阳的手落在他头上,若兰侧身避过,“有何不可,又得享受又挣钱,你又不吃亏。” “这么好的事你咋不去。”端阳气呼呼地,“我先走了,一会你跟咪哥说声。” “生气啦?”若兰将手插进端阳的臂弯,“一起来一起走,你咋刹单线呢。” 端阳不理他,自顾跨出录像厅。走出门来,新鲜空气扑面而来,狠狠呼吸几口,胸中的污浊之气一扫而去,身子轻盈了几分。散了场的街道,就如潮水退去后的沙滩,飘散着杂枝乱叶,几个环卫工人挥舞扫帚,秋风扫落叶般。临街摊位空出了大片位置,人们开始收摊,茶馆里人影晃动,麻将碰撞的声音传到了街上,惊动着人们的脚步,便有人停了下来,伸长脖子朝里张望。还有几个喝醉了的汉子,扶着墙根都走不稳。端阳跟在后面,生怕前面的人会跌到地上。跟了一路,前面的醉汉摇晃着,恁是没跌倒,他悬着的心回到肚子里。 路过卖猪肉的摊子,摊子上还有半块卖剩下的猪头肉。老板看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摊子上,主动将猪肉折价卖给他。端阳提着半块肉挤上了中巴车。这一趟车是未班车,自然十分拥挤,站着的乘客把车厢挤得挪步都困难,售票员还在卖力地揽客,随后又上来几位乘客,车门勉强关上了。拥挤的车子肯定少不了扒手。果然,车子行驶了一段距离,扒手就开始行动了。端阳被挤到了车厢最后端,对前面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扒手是两个人,稍矮的男子左手臂纹着蜘蛛,右手臂纹着壁虎。稍高的男人留着齐肩长发,手臂的纹身是一个“忍”字。对于身上有纹身的,端阳一律将之归类为不良青年。 路面坑坑洼洼,车子颠来簸去。长发男子借助人们的注意力都在扶好站稳上,他掏出刀片轻轻划开乘客的衣兜,连划了几个人都没有收获。也是,赶集回来的人身上的钱都买了东西。他似乎不甘心,又划开了一个乘客的衣兜,露出里面粉红色的钞票。长发男子两根手指伸进去夹住钱,正准备往外扯。端阳忍不住咳嗽起来。他是过敏性鼻炎,闻不得烟味。车厢里有不少乘客在抽烟,风将烟味吹过来,飘进端阳鼻孔里,他的鼻子痒得难受,实在没忍住,大声咳嗽起来。衣兜被划破的乘客回过神,扒手的计划落空,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端阳。 接下来,扒手都没有得逞,车上乘客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端阳和另外几个乘客。那几个乘客满脸苦相,看神情和穿着,身上可能比扒手还要干净。扒手只得按兵不动。客车到达罗闽河时,端阳下得车来。那两个扒手也跟着下车。端阳没管,大步往前走着。端阳快,那两人也快,端阳慢,那两人也慢。端阳想,遇上挑事的人了。他正准备拔腿开跑,高个子男人冲上来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窝脚。端阳没提防,重重地摔在地面上。地面是泥石路面,上面有不少碎石子,他的膝盖被石子瞌得生疼,眼泪花都呛出来了。 “老子叫你多管闲事,今天的损失必须赔偿。”矮个子将身上的匕首掏出来在端阳脸上比划着,“老子的刀划在这细皮嫩肉的小脸上,不知会不会比我手臂上的这只蛛蛛还好看。” “大哥,我并不是要坏你们的事。我有鼻炎,闻不得烟味。”端阳试着解释,“大家都在道上混,有事好商量。” “我和你商量个屁,你把钱掏出来把老子的损失补上。不然,没得商量。” “大哥,我的钱都买肉了。要不,这块肉算我孝敬你们的。”端阳将手里的肉递到矮个子面前“拿回去下酒。” “下你个大头鬼,老子割你的耳朵下酒差不多。”矮个子将匕首又逼近几分。 端阳感受到了匕首贴在脖子上的丝丝凉意,他觉得刀子再逼近一点,他的脖子就见血了,但他还是纹丝不动。一直以来,面对危险人类都有两个选择,要钱还是要命?端阳这时的按兵不动就意味着他要选择钱而不是选择命。 高个子俯下身子开始搜身。端阳身上还有200元钱,揣在裤兜里,矮个子的匕首贴在脖子上,他不敢移动分毫,只得眼睁睁望着钱被高个子搜走。两人得手后,吹了几声口哨,撇下端阳一哄而散,瞬间不见踪影。端阳站起来,两条腿血迹斑斑。他不觉得痛,只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全身虚脱得厉害,迈出的步子如踩在棉花堆里。他弯下身子将掉在地上的肉捡起来。还好这肉没被老鸹叨走,也算留点安慰,他提着肉,迈着轻飘的步子回家。 杨秀这两天心头不空,老想着那天晚上的事。她怎么就让阿昌得逞了呢?她一直没有出声,阿昌却从气息上听出了她是谁。事后,阿昌翻身坐在沙地上,杨秀快速找到自己的衣裳穿上却没有离开。她需要阿昌给她一个交待。 阿昌面对着她。虽然看不见杨秀的表情,却听出了她内心的矛盾与纠结。他微微启唇,暗哑的声音弹进夜色,“我喝多了酒有点上火,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如今两条路摆在面前,一条路是你告发我,我去坐牢赎罪。一条路是我可以补偿你,我这些年给人算命挣了不少钱。” 杨秀本来还窝着火,听到第二条心思动了下。她和张生结婚多年,生了四个女儿,一直在婆家抬不起头,连带着张生对她都冷淡至极,借口在外帮老板跑煤车,人不回来钱也不回来,几个孩子全靠她一个人拉扯。有人告诉杨秀,说张生在外面找女人给他生儿子。她不知该信还是不信?不信的理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俗话说,十个开车九个嫖,不嫖都是燕儿毛。张生一个人在外面跑长途,云南四川都去了,他难道不会生出花花心思解决临时所需。这些杨秀都想得通,男人嘛,就像放出去的牛,看见路边的嫩草,难免会啃食,只要绳子还在自己手里,他早晚都会回来。只是,现在的张生已经由放出去的牛变成了飞到天上的风筝,虽然线还在杨秀手里,风筝却不知飞到了哪里。 她愤愤地想,九庄像她这样的女人不少,也许他们早就找到依靠了。不管是阿昌还是其他男人。阿昌虽然眼睛看不见,丝毫不比正常男人挣钱少,我图他的钱财,他图我的身体,这样也好,各取所需。她正胡乱想着,眼角瞧见小花回来了。 小花是她的第四个女儿,前面还有三个女儿,分别是小玉、小兰和小翠。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她做梦都希望第四胎是儿子,满足婆家三代单传的愿望。她的妊娠反应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她笃信这一胎一定会是儿子。她准备好了男孩的衣物,连名字都想好了,张小虎。对,就是生龙活虎的样子。盼了九个多月,生下来又是女儿。那一瞬间,刚生产完的疼痛都不及心里的绝望。那绝望一丝一丝从脚底窜上来,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她连看孩子一眼的心情都没有。至始自终,她闭着眼睛,痛苦化作泪雨跌落下来,淹没了她。 整个月子,公婆连看都懒得看她,更不要说照顾月子。张生匆忙回来看了她一眼,隔天就借口老板有一批货物需要运往外地,仓皇逃离不见踪迹。她生小花时,胎位不正,疼痛持续了三天三夜,耗费了她所有的精血。如今,这个孩子却不是她想要的,她看着那张包裹在襁褓里的皱巴小脸,双手掐上了她的脖子。 孩子没有哭闹,只是睁着黑葡萄般的眼睛望着她,望得她遍体生寒,身体抖作一团。她将手慢慢移开,颓然倒在床上。还没满月,她就将孩子抱送给远房亲戚,她想做到眼不见心不烦。整整七年,她没有去看过孩子一眼,也没有打听过孩子过得如何,就好像这个孩子从来没有来到她的生命里,直到亲戚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又将小花送了回来。 她永远都记得,小花回到这个家时,她看向她的眼神。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黑宝石般熠熠生辉。只是,那黑宝石一般的眼睛看向她时,眼睛里的寒意足也将她冻成冰棍。她心悸才7岁的孩子居然有那样的眼神。她伸手去拉她,她却在她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扬起手给了孩子一巴掌,那一巴掌把小花打懵了,也把她打蒙了。小花咬她的瞬间,她完全是下意识地抬手,或许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她咬了她一口,她就得还她一巴掌。那会,她完全没有顾及到,她还是个孩子,是个一出生就被她舍弃的孩子。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对这个孩子就是爱不起来。她的心仿佛磨上了厚厚的茧子,硬得像块石头。那孩子对她同样冷漠,她在外面养了7年,对她全然没有感情,回来后从来没有叫过她“姆妈”。需要帮助时叫她“喂”,生气时连名带姓叫她杨秀。 他们都在心里竖起了一道高墙,死死地将对方隔在了两端。她从未想过逾越,只会在她淘气或不听话时,往死里打她。她不知自己怎么下得了重手,仿佛这块肉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小花倔强地站着,一滴眼泪都没流,任她手里的鞭子抽得再重,只是瞪着一双眼睛漠然地望着她。她本已经软下来的心肠,看到她眼睛里的漠然时,陡然恢复冷硬。她想,但凡小花露出那么一星点委屈或是可怜,甚至流一滴眼泪,她都不会打得那么狠。 杨秀看到小花回来,眼睛都没抬一下,仿佛她是流动的空气,是和她完全无关的一个物体。她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火气在看到小花时,噌地窜了出来,如一头野兽从身体里奔涌而出。只是她克制着隐忍着。此时,她一张嘴,野兽就从身体里窜了出来,跳到小花身上。小花仍是漠然的表情,她明明那么小,脊背却挺得很直,淡然地与杨秀对视。 “你恨我又怎样,还不是照样得受着。这个家不收留你,你连路边的狗都不如。”杨秀觉得她的嘴有毒,这些话长了毒刺,全扎在小花身上。 ....张小花没有回答,仍是平视着她,眼睛里浸人的寒意比挂在屋檐下的冰棱子还要浸人。她虽然没有说话,那冷咧的眼神像一支支毒剑,刺穿了杨秀的五脏六腑。 她抬起手就给了小花一个嘴巴子。张小花的身子歪了一下,她又站正身子,不偏不躲,仍直直地望着杨秀。杨秀更气了,她扬起手左右开弓,只听见啪啪的声音,小花雪白的脸颊道道红印呈现,嘴角边也有丝丝鲜血渗出来。 她仍是没有躲避,她的思想已经麻木了,心脏慢慢紧缩,缩成了硬硬的核,咯得她的胸口闷疼。但她仍是站得笔直,不是她不躲,她能躲到哪里去呢?正如杨秀所说,这里是她的家,她不收留她,她能去哪里?那么,就让她打吧,她是她生的,就算她要她的命,她也无话可说。 杨秀发泄一通后回了房间,张小花才如一堵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的墙轰然倒塌。小玉从暗处走出来将小花抱回房间,她紧紧咬住嘴唇,她是姐姐却不能代替小花挨打,甚至在杨秀打小花时,她连劝阻都不敢。她恨自己的无力,也恨自己的软弱。 她记得小花第一次挨打时,她拉住母亲的手,央求她不要打妹妹。母亲愤然甩开她的手,鞭子弹到她的脸上,顿时起了鲜红的血印子。她怕了,她怕母亲迁怒于她,连带着让她一起受罚挨打。她见识过母亲的威力,盛怒之下的母亲如同一头猛兽,恨不能将小花吞噬掉。 她将小花抱到床上,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她的脸,眼泪成串掉在小花脸上。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小花,你疼吗?姐姐没用,保护不了你。那是咱们的姆妈,她要打你,姐姐也没有办法护你。” “姐姐,没事。你不要哭,我不疼。”小花努力想挤出笑意。她一动,整个脑袋都在痛。 “还说没事,脸都肿成猪头了。姆妈只是心里压抑,她一个人要照顾我们四个人,难免心情不好。她并不是不爱你,只是表达方式不对。”小玉将小花的脸擦干净了,上床来将小花搂进怀里,“你如果疼得难受,你就咬我,我让你咬。” “姐姐,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觉。”小花挣扎开小玉的怀抱,闭上眼睛。 脸上火辣辣地痛,其实这点痛算什么,她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母亲生气时,捡到什么都往她身上砸。往往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想,还好有姐姐,小玉是她暗夜里唯一看得见的曙光。每次她挨打后,都是小玉瞒着母亲给她买药,还会偷偷塞糖果给她。 她靠着小玉,冰凉的身体慢慢有了温度,散乱的思绪也聚了回来。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恨她,她又何尝不恨母亲,家里四个女儿,母亲偏生将她送给别人,养父养母对她还算好,只是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便将她送回生母身边。 她回家时,母亲眼里没有半分喜悦,而是漠视。她向母亲走过去时,她没有伸出手,而是下意识地往后退,就好像她是洪水猛兽。那时她就意识到,母亲剪断脐带的那一刻,她就脱离了她,她对她只有生养之恩,没有抚养之义。 “姐姐,我想快点长大。”黑暗中,她望着楼顶。楼顶是竹子铺成的,老鼠走动时,会将楼板上的灰尘扇下来,一不小心就入了眼,她用手揉着,手指碰到脸颊,钻心的疼痛漫延至全身。 “我也想快点长大,等我长大了就去外地打工挣钱,家里有钱了,姆妈没那么辛苦。她心情好了,就不会打你了。”小玉紧挨着她,持续将温暖通过体温传递给她。 “我和你一起去吧,这个家我是一刻都不想呆了。姆妈看到我心烦,我也不想看见她。离得远远的,大家都眼不见心不烦。” “姆妈再不好也是咱们的姆妈。小花,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姆妈也是爱你的。等姐姐挣到钱了,给你买好看的裙子,咱们都没有穿过裙子,到时一定要好好打扮打扮。” “姐姐,你就不要给我买裙子了,我浑身都是伤痕,穿上裙子也不好看。你还是给小兰和小翠买吧。” “那我给你买最好的创伤药,将你身上的伤痕全部抹掉,你也会变得漂漂亮亮的。” “嗯。”小花把头看向窗外,半个月亮爬上了树梢,月亮里面有什么呢?她希望自己长出翅膀,飞到月亮上去,让母亲再也找不到她。月亮的清辉透过窗棂洒在屋子里,地面上薄薄的一层银光,似铺了一地的水银。她枕着心事,看着月亮,慢慢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