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没有想到,他在充当鱼饵时,有人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他。 今天照例是赶集日,乡场赶得早,散得也早。南溪是黔北四十九处乡场之最,每逢赶集日,赶场者数万人,境外商品、近郊土产云集。拂晓,小贩的叫卖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古镇渐渐从梦中醒来,商人们将门板卸下,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酒肆、饭馆、茶馆,绫罗绸缎、珠宝香料、看相算命等此起彼伏,医卜星相百业汇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乡下人有乡下人的乐趣,赶集赶的也是乐趣,这里面有买卖的乐趣,也有品茶会友的乐趣,还有走马观花的乐趣。乡民们把背来的东西卖完后,有的会去凤凰庄的茶馆喝几杯清茶,听南来北往的人胡吹海侃;有的会去精武馆切磋几把麻艺,赢钱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输钱的低垂着头,只差没把脑壳夹到裤档里。有的会去酒馆,打二两白酒,靠着柜台过把酒瘾,待喝得脸红耳涨时,再顺着墙根往回走;有的即使什么都不卖,什么都不买,也会从上街逛到下街,只为了看稀奇看古怪;还有的顺道割几斤猪肉,打几壶菜油,买几包糖果回去,婆娘娃儿的欢心都讨了。 王神医的狗皮膏药摊子已经支起来,桌子面前张贴的巨幅广告书写着上通天理下懂医理,祖传秘方专治杂症,透明玻璃瓶里泡着巨型蟒蛇,身体已经变形却仍觉惊悚。胡八字的神机妙算摊前排起了长龙,他正拉着一位妇人的手细细揣摩,双眼微眯着,看不出眼白的眼睛仍有光芒在闪烁,端阳看不出来他是真瞎还是假瞎,某次别人为了试探他,专门拿了一张假币给他,他微眯着眼睛拿着钱在阳光下晃了几晃,恁是没收这张钱。张屠户的猪肉摊上,白花花的猪肉摆满了案板,他敞着的胸怀,露出的肌肉比案板上的肥肉还要油腻,偏偏他在把猪肉递给年轻貌美的女顾客时,故意用满是油腻的手捏了一下女人细皮嫩肉的小手。 三张公司的几个人照例来到人流密集处,前后左右观察一番,确认无异常后,何甩二把旧报纸铺在地上,张老咪和杨老四站在路口把风,端阳和若兰混在人群中,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端阳感觉有一道目光越过重重人影,像树枝抛进湖心,又如蜻蜓立在水面,更如翠鸟拂过枝头,最后停留在他身上。他迎着那道目光看过去时,树枝沉入湖底,蜻蜓掠过水面,而翠鸟的痕迹同样消失了。 他以为是错觉,隐入人群中。隔一会,那目光又绕回来了,长久地粘在他身上。他以为是便衣,暗暗向张老咪等几人使眼色,周围的鱼饵太多了,他们不甘心就这样收摊。但又怕真的是便衣,几人略一会意,便将摊子收了。 围观人群如潮水般散去,隐藏的冰山裸露出来,端阳看见白如雪孤零零地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她穿着素色衣裙,粉面含黛肌肤胜雪,精致得如同橱窗里的瓷娃娃。双手托住腮,凝神望着这边,如瀑长发披散下来,遮挡住了半个脸庞,长睫毛忽闪着,蜻蜓的羽翼轻颤着,那样子十足像一只窝在青草边的兔子,等待着猎人去捡拾。 周围人潮如织,纷繁复杂的声音将她隔绝在世界之外,仿佛她来自天外,与周围的世俗、喧闹格格不入,她是如此特别,又是如此耀眼,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她,纷纷把目光往她身上掠。她视若无睹,只是静静地望着端阳。 端阳给张老咪打了一声招呼,径自往马家巷子的方向走去。他没有看如雪,路过她身边时连停顿都没有。她是如此耀眼,他是如此低微,一个是天上的月亮,看起来美丽却高挂在天上;一个是地上的杂草,低微到尘埃仍开不出花朵。他清楚地知道,他和她的差距——众星捧着的月亮,只能在心里照亮他。 他故意走得很快,就是不想和她走在一起,他不想招致路人异样的目光,更不想引起南溪人的强烈不满。几年前,他的同学来南溪参加会考时,因容貌绝美就有人看她不顺眼,孤身行至某偏僻路段时,几个学生和街头混混将她拦下来,轮番打击羞辱。 街上的娃仔是他这个乡巴佬惹不起的,平时走在街上都会特别小心,生怕自己某个动作让他们看不顺眼。他是如此低微,怎么能和月亮同行呢?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很远的距离,一直从马家巷子走到小平桥,又从小平桥走到万福寺。端阳都没有回头。 “李端阳,你到底要走到哪里去?”白如雪停住脚步,抚着起伏不定的胸脯,走了很远的路,她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雪白的脸庞渗出水蜜桃般的红晕。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有我自己的事。”端阳仍是没有回头,隔着一段距离,他听到了白如雪吭哧吭哧的喘气声。 “你没有读书,原来是在做这个?”白如雪望着端阳,有些疑惑道。 “我以后都不读书了,你跟踪我多久了?”端阳并不意外白如雪的出现,南溪集镇就这么大,遇着老师同学太正常了。只是,他从内心里抗拒遇见熟人。为此,他还特意做了伪装,戴了眼镜和帽子。他不知白如雪是如何认出他的。 “我刚好路过这里,看见围了很多人,便过来凑热闹。端阳,我不是故意出现在这里的。”白如雪小声地解释,她的脸因为紧张而变得潮红,也让她如白纸一般雪白的脸有了生气。 端阳觉得这样的白如雪才是正常的,健康的,他不喜欢她白得如死人一般的肌肤,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她是从古墓走出来的,没有晒过太阳,也没有经过风雨。 “我不习惯和女生一起走,这些年独来独往惯了。”端阳终于停下脚步,不自然地摸了摸后脑勺,嘴角浮现几缕笑意,“我没有介意你的出现,只是还没有做好遇见熟人的准备。” “那你慢点走,我好跟上你的脚步。你的腿太长了,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白如雪受了端阳的感染,春风拂过脸庞,带出一片漪丽,“端阳,好久没见你了。你知道吗?每天我都忍不住往你的位置看。” “你希望见到我吗?”端阳仍是走在她前面,他不习惯与女生并排走,特别是与白如雪这样的女生并排走,总会招来一些异样的目光。 “当然。”白如雪脱口而出,“你学习成绩那么好,我一直视你为偶像。端阳,你为什么要退学呢?” “每个人的生存方式不一样,我只是想改变而已。”端阳边走边说,“世界上的人分为很多种,每种人的生活方式都不一样。正如你我所处的这个街道,同样是做生意的人,你瞧酱油铺的老板娘,她有着两间铺子,每天只需打开店门,就有顾客盈门。摆地摊的黄大娘,她做了一辈子生意也没有赚到买门面的钱,只能把摊位摆在露天坝,每天忍受日晒雨淋。” “端阳,你观察得真仔细,我天天都从这里过,根本没发现任何变化。”不知不觉走到樱桃井,酥肉粉的香味飘进鼻子,勾起胃里的馋虫,从早上出来到现在,端阳还没有吃东西。此时,闻到香味,自然也忍不住往粉馆里瞟。 “我们去吃酥肉粉,你跟了我半天,应该饿了,而我的肚子早就开始闹空城计了。”端阳走到店里点了两碗粉。 店里食者如云,桌子坐得满满当当,两人站在旁边待了半晌,前面的客人吃完了,端阳将脏的碗筷收拾到一角,两人就在桌子上坐下来。酥肉粉端过来,雪白的粉丝上面覆盖着几片酥肉,其间点缀着葱花、香菜,一清二白的搭配煞是好看。端阳拿起酱油、椒面等佐料拌匀递给白如雪,她将碗里的肉夹给端阳,“我不喜欢吃肉。” 端阳抬起头看了她一下,默默地将酥肉重新夹回她的碗里。他在学校只能吃五元钱一碗的素粉,每次老板将粉递给他时,他都会借口汤太少,自己拿起汤勺去舀锅里的油珠珠。白如雪见他没有说话,她便也不说话了,只是将碗里的肉又夹给端阳。 端阳这次没有推辞,低着头将她夹过来的肉全部吃了。白如雪停下筷子看着端阳,端阳低垂着头,发质浓密而坚硬,有几根竖着如同刺猬的刺。他的睫毛同样浓密而纤长,阳光忽闪着在上面跳舞,嘴角周围绿油油的,冒出的胡须让他有了几分男人的阳刚之气。她觉得看人吃东西也是一种享受。 这是她和端阳第一次近距离坐在一起,那个每次考试都是考神附体的学霸,以往隔着几排课桌的距离,她只能越过重重人影偷瞄他。对于差生来说,天然对学霸有着崇敬心理,每次考完试,她都是以仰慕者的眼光望着他。 特别是在学校的食堂里,她隔着长长的队伍看见端阳只打了一点豆芽汤,而她的碗里却有红烧肉。那时,她就想穿越长长的队伍走到他面前,将碗里的红烧肉全部夹给他。只是,当着食堂里那么多熟识的同学,她没有勇气走到端阳面前,只能隔着重重人影,看着他就着那碗豆芽汤吃饭。她的心里除了仰慕,还有一丝怜惜,怜惜那个成绩优异出门贫寒的学霸。 “怎么一直盯着,我脸上有粉沫子?”端阳注意到了白如雪炙热的目光,抬起手下意识地往脸上乱摸。 “我只是在心里臆测和学霸坐在一起的感觉,”白如雪笑起来,“端阳,你这么优秀的基因不读书真是可惜,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科学家。”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谁说世上只有读书一条路?说不定以后我会成为像胡雪岩那位的商人。” “下个赶集日我来找你,咱们一起去玉磐山好不?听说上面不仅能够仰瞰南溪的全景,还能欣赏到美丽的落日。” “下个赶集日再说,我先送你回学校。”端阳站起来,白如雪也站起来,两人这回终于不是一前一后,而是并肩走在南溪街上。 南溪并不大,只有两条街道,一条新街,一条老街。酥肉粉馆在老街,南溪中学则在新街。他们需要从税顶坡走到凤凰庄,又从凤凰庄绕到南溪中学。老街和新街区别很大,老街的房屋大多数都是木质楼房,还保留着明清时期的建筑风格,华家盐号就是明清时期的商号代表,几经动荡,华氏基本没落,遗留的木楼成为当地的标志建筑。除了华家盐号,还排列分布着茶馆和客栈。 马家巷子古时就是以马帮驻扎著称,驼盐的马帮途经此地,吃饭住宿,人来人往,客源广进。现在马帮没有了,仍林立着不少茶馆,南溪人喜欢喝茶,没事时都喜欢到茶馆里喝茶看戏听评书。到了现代,茶馆里与时俱进摆上了麻将桌,客人边喝茶边切磋牌艺,茶馆也叫精武馆。 新街以老场区为依托,已经建成四纵四横主街,高层建筑如雨后春笋,两旁的房屋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多了几许现代风格,少了几分古风古韵,连带着售卖的商品都是泊来品,黄金首饰、婚纱影楼、酒店旅馆、烟酒糖果,包罗了其他新兴集镇应该具备的一切元素。新街高屋建筑拔地而起,集市车水马龙、门庭若市。老街修旧复旧,古韵盎然,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两人走到学校时,校门还没有打开,白如雪不想去麻烦那个胖门卫。每次进校时,他都会将目光死死地粘在女生身上,如苍蝇一样盯得让人难受。白如雪原本想等等,等到返校的学生多起来,他自然会把校门打开。端阳拉着如雪绕到围墙后边,那里有一棵高大的枫树,树枝从墙外延伸到墙内,正好可以借助树枝攀爬进校园。 白如雪仰着头望着绿伞如盖的树冠,又望望树干粗砺如老人的手掌,再看了看自己穿着的裙子,终不敢冒然爬树。端阳闭着眼睛蹲在地上,让白如雪踩着他的肩膀站到树上,再从树枝上爬到围墙里边。 白如雪犹豫着,不敢踩上去。端阳示意自己完全可以驮住,她才颤巍巍地攀上端阳的肩膀,端阳站起来将她放到树枝上,再双手扶住她。白如雪慢慢地向前移动,端阳两只手攀上树枝,噌地跳到树上,他在后面扶住白如雪,双手托住将她一点点送到围墙里面,待到白如雪稳稳地站到校园内,微笑着向他挥手,他才返身准备往树下跳。 “哟,送你相好的?”若兰双手叉腰站在枫树下,仰头望着端阳,嘴角带着几分戏谑。 “你怎么神出鬼没的,跟踪我?”端阳跳下来,刚才真的没有发现若兰,不知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值得我跟踪?老子要去唱卡拉OK,正好看到你爬在树上鬼鬼祟祟的。”若兰勾了勾手指,“要不要和我一起去K歌,泡妹嗨歌两不误。” “我要回家了,你慢慢玩。话说,你没家吗?整天净在街上瞎晃悠,你家人也不来寻你,我真担心你是没人管的野人。” “我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也不会相信。”若兰嘻嘻笑着,吊儿郎当的样子。 说完,不管端阳愿不愿意,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前面走。他的力气很大,端阳几次想甩开都没有成功,只得任由着他拽着走。南溪中学门口就有很多简易唱吧,下午放学至上晚自习这段时间,很多学生会去唱吧唱歌。唱吧都是敞开的,完全不隔音,震耳欲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别人唱歌要钱,他们唱歌要命。 端阳每次路过时,都是捂着耳朵快速通过。若兰将他拽到距离学校稍远的一家唱吧,屋子里摆放着几张沙发,油腻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部分地方破皮了,泛出里面的泡沫。架子上放置着影碟机和功放音响,盒子里散落着乱七八糟的碟片和几支无线话筒。老板看到若兰似是很熟悉,随手递给他一支香烟。 若兰接过烟夹在耳朵上,“今天能不能打个折,看在我带着男膘的份上。五角钱一首歌,唱完结算。” “熟人熟事的,你尽管唱,钱看着给。”老板吐出一串烟圈,“要不要来几瓶啤酒啊?” “来啊,怎么不来?你先提一件雪花过来,喝完结算。”若兰四仰八叉倒在沙发上,眼睛斜着端阳,“进来呗,杵在门口像尊门神,许老板不差看门的。” 端阳只得跨进门,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像课堂上认真听讲的学生,只差没把手背在背后。若兰伸手在端阳脸上捏了一下,“说你像个小白脸呢,你还晓得泡妹妹。这会装得像个正人君子。” “和你那一身痞气相比,我确实一身正气。”端阳与他拉开一段距离,用手驱赶着飘过来的烟雾。若兰见状,故意喷了一口烟雾在端阳脸上,端阳忍不住咳嗽起来。 老板已经将音响效果调好,若兰走到机子前点了一首《开心马骝》,有模有样地唱起来。端阳正想捂上耳朵,听到婉转的音乐传来。他以为是原声,细听却是若兰的声音。端阳很少唱歌,就算是音乐老师教的歌,他也唱得倒青不黄,只能自嘲没有音乐细胞。此时,他像个小迷弟虔诚地望着若兰,跟着若兰的节奏轻轻地哼唱。若兰见状将话筒递给他。他在若兰鼓励下勉强哼了几句,那声音比黄牛叫得还难听,若兰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 老板将啤酒提过来,若兰用牙齿咬开,随手递给端阳,自己又开了一瓶,提着瓶子咕噜咕噜灌了下去。没一会,瓶子就见底了,端阳看得目瞪口呆,轻抿了一口啤酒,觉得没啥味道,又抿了一口,他喝得文静又秀气。他确实是第一次喝啤酒,以前倒是喝过白酒,还是父亲在世时。过年时,父亲倒了半杯白酒给他,他喝了一小口,觉得喉咙里好像吞了几只辣椒,火辣辣地痛,急忙灌了几口水才缓过劲。自此,他没有沾过酒。这会,倒觉得啤酒跟饮料差不多,喝着一点都不辣喉咙,口感也比较好。他不会唱歌,便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啤酒。不知不觉,一瓶啤酒就下肚了,若兰又递给他一瓶。 正喝着,进来两个人,端阳借着有些昏暗的光线看见这两人正是上次客车上的扒手。他赶忙将脸侧向墙壁,若兰似跟这两人很熟,甩给对方两瓶酒,扯过端阳介绍,“玉山,玉河,这是端阳,我新认识的朋友。” “哟,是你小子。”长头发的男人笑着,露出满口白牙,“还真是不打不相识,敢情南溪这地太小了,拐着弯都能沾点亲带点故。” “可不是。”矮个子凑过来,手臂上的蜘蛛在灯光映照下更显狰狞,“原来是你小子,得罪得罪。” 端阳想躲都不成,只得伸出手,“幸会,幸会。以后希望两位哥哥多多照应,小弟若有冒犯的地方,也请一并海涵。” “好说,既然是若兰的兄弟,就是我们的兄弟。今后南溪谁敢欺负你,直接来找哥哥,黑白二道也算认识一些人,只要不是特别难的事,这点薄面还是有的。” “这就叫相逢一笑泯恩仇。来,哥哥些,喝酒喝酒。”若兰提着瓶子和大家碰了碰,“以后端阳交给你们罩着了,他若是在南溪少了一根头发,你们这哥哥,我就不认了。” “那是自然。”两人把瓶子碰得震天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四个人的队伍自是热闹多了,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端阳这才知道这两人是堂兄弟,家在邻近的石板镇,中学没读完就出来混社会。长头发的男子叫陈玉山,矮个子的男子叫陈玉河,玉山是哥哥,玉河是弟弟。论年龄,两人都比端阳年长,论阅历,两人已经在南溪闯荡多年,积累了不少人脉资源,正如陈玉山所说,黑白两道的人都认识。 “那你们准备就这么下去啊,三只手始终不是正当营生。”酒壮怂人胆,端阳大着舌头道,“每天踩在刀尖上,不知那天就把脚割了。” “咱们是这样想的,先挣点本钱,再去做正当生意。你别看我和玉河小偷小摸,大的买卖咱们可没沾。龙九你们认识不,那是湘城的老大,黑白二道的人都得看他脸色,他有心想拉拢我,三番五次找人带话,我都没同意。”陈玉山喝了几口啤酒。 “我做的事和你们差不多,都是把别人兜里的钱哐骗出来。刚出来时,准备找个工作挣点本钱,在南溪镇上晃悠时,被我干哥哥骗进来了。”端阳边说边把酒瓶往嘴里道,他已经喝了三瓶啤酒,感觉浑身都有点轻飘飘。 “那咱们都试试看,能不能找个正当营生,还真不想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陈玉河也说,“我准备去摆个音响摊子。要不,咱们四个人去卖碟片?” “这个提议不错,咱们考察一下,看看市场潜力如何。”几人说着又喝了不少酒。端阳跑了几趟厕所还是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只得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他们几人唱歌。若兰似是有了醉意,脸上沾染了几丝红晕,看起来竟有些像女人。 他将陈玉河搭在肩膀上的手扒拉下来,斜着酒眼对他俩说,“我和端阳得走了,你们慢慢喝,酒钱我已经付了。” 说完,站起来去拉端阳。端阳头重脚轻地站起来,若兰扶住他,他像没有骨头一样直直地住若兰怀里滑。若兰比他矮,只得把他紧紧拉住,防止他滑倒。两人走到街头,清凉的夜风吹来,竟连风都带着沉醉的味道。端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像蹒跚学步的孩子,歪歪扭扭地跟在若兰身旁。他不知道若兰会将他带到哪里。这么晚了,肯定没有车回九庄,走路一时半会也到不了。 “我们没有钱住旅馆,不可能去上次看录像的地方,也不可能睡在大街上。”若兰自言自语道,“要不,咱们去玉磐山。端阳,你还走得动吗?” “恩。”端阳模模糊糊地回答,他觉得脑壳里面全是浆糊,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只能跟在若兰身边,他带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若兰搀扶着他,两人往玉磐山的方向走去。山路坑洼不平,路面有很多石子,还有很多坑凼,端阳踩着一个坑,眼看着要摔下去,若兰赶紧扶住他。两人双双摔倒在路面上,若兰呵呵笑着,用手去扯端阳。端阳软得像堆泥,怎么都站不起来。 “如果你站起来,跟着我走到山顶,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若兰身子半倾在端阳上方,对着端阳的脸庞呼气,气息间酒香缠绕。 “你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端阳打了一个酒嗝,手脚并用,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们才认识几天?当然揣着很多秘密啊。端阳,你把我背上去,我就告诉你。”若兰赖在地上,端阳听话地蹲下身子,“上来。” 若兰真的不客气,爬到了端阳背上。端阳蹒跚着从地上直起身子,背着若兰往山上走。许是摔了一跤,摔清醒了,端阳比刚才走得稳当,再没有摔跤。若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端阳不抽烟,没有难闻的烟味,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馨香,不知是体香还是洗衣粉的味道。若兰觉得好闻,她闭着眼睛,吸吮着端阳身上的味道,“端阳,你背过别人吗?” “背过呀,怎么啦?”端阳答,他感觉背上的人颤抖了一下,“小鱼和云霞我都背过。” “你...”若兰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看你老实巴交的,其实一点都不老实。” “我确实背过他们啊。说实话,你不爱听。”端阳笑,“那天,你不会一直没进包厢吧?” “谁说我没进,比这刺激的东西我都看过。录像厅里放的只是A片,C片我都看过。” “什么C片?”端阳有些好奇,“电影还分ABC?” “当然啦。A是有点衣裳,B是基点没穿衣裳,C是直接不穿衣裳。” “你害不害臊,不穿衣裳的你都看。”端阳觉得浑身燥热,仿佛刚才喝的酒都变成了火,正从他的身体里冒出来。 “这有什么嘛,我一个人偷偷看的。”若兰不以为意,“难道你不好奇,他们不穿衣裳都在干什么?” 端阳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小孩家不学好,脑壳里尽是杂思乱想。” “假正经。”若兰将酒气呼在他的脖子上,“我不相信你没有过性幻想。老实交待,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今天下午的那个女生是你女朋友?” “只是一个有好感的同学。”端阳默然,就算他真的喜欢白如雪,人家也不会看上他这个土包子。 “还好感呢,你就这点胆子,连承认喜欢她都不敢?我可是有喜欢的人,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快到山顶了,若兰从端阳背上下来,自己随意地走。 今天的天气很好,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星星。一颗亮晶晶的流星,像河里飞溅出来的水花,从银河当中飞了出来,滑过蓝色的天幕,悄无声息地向北面隐去。玉磐山的夜晚是寂静的,连近处高山上淙淙流淌的水声都能听到,若兰仰面躺在青草地上,耳边传来露珠的微响,鼻子里还有青草的芬芳。他仰望着夜空,一颗颗星星点缀在头顶,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 端阳也躺下来,他们并排躺在青草地上,星星越聚越多,在蓝色的天幕上窃窃私语。隔一会,又分开了,东一簇西一簇,分成若干堆,排布成很多种形状,他们凝视着蓝色的夜空,谁也没说话,只能听见露珠的微响和青草上的虫鸣。 “端阳,你的梦想是什么?”若兰轻声问,她的声音弹在青草间,滑入草丛中。 “以前想考上大学,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现在只想多挣点钱,减轻姆妈的负担,让小鱼和云霞都能够上学。”端阳喃喃道,许是沾染了些许湿气,他的脑子竟没刚才沉重了。 “我想闯荡江湖,红尘作伴,姿意快活。”若兰轻笑,“小时候看武侠小说看多了,老想着浪迹天涯行侠仗义。不过,现在我和你一样想先挣钱。” “要不,咱们摆个摊,照玉山说的,贩卖光碟?”端阳仰望着星空,星星在以不可见的速度移动,“反正现在没找到更好的营生,走一步算一步,说不定摸着石头过河,还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好,我和你一起。”若兰将头枕在端阳胳膊上,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看得端阳心里发慌,慌忙将他的头移开,“你说你一个大男人靠在我胳膊上干嘛?” “小气鬼,汲取点能量,你不觉得有点冷吗?”若兰若无其事,不过他还是将身子移开,拉开与端阳的距离。 两人不再说话,只仰头望着星空。乡村的夜晚是宁静的,山间的月亮,被林涛和山风梳流得眉青目秀,远处亮着的灯火与天上的星辰映照,分辨不出哪是灯火哪是星辰。端阳闭着眼睛,听着这夏夜的风声,听风吹草低的叹息,以及这静夜里一切沉睡,或者苏醒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