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投下的余晖温柔地撒在罗闽河上,岸边的柳树佝偻着,斜伸出来的枝杈伸到了河面,柳树的梢头挂着点点金黄。河水如同波光鳞鳞的鲤鱼扭动着,奔腾着,跳跃着,倒映着岸边的芦苇,随风起舞的飞花飘浮在空气中,一点点,一丝丝,迷乱了黄昏。澄净明澈的河水,倒映着绮丽的夕阳,橘黄与荧红相互交织,连着岸边的绿树与稻田,美得如同画卷。 萍萍顶着夕阳的余晖来到了林素家里,夕阳在她的肩头跳动着,带出一片细碎的光影。看到不请自来的萍萍,林素颇感意外,她们虽是姑嫂,关系并不融洽。萍萍还是姑娘时,没少给林素使绊子。林素洗过的床单晾晒在院子里,她偷着在床单被套上鬼画涂鸦;林素熬的中药放在桌子上,她会趁其不意丢颗鸡屎进去;林素新买的衣裳,她更是会借机烧个洞。饶是林素的几个孩子,她也亲热不起来,从来没有抱过,更甭说照管和看护了。许是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家人,但在自家人眼里,他们是熟悉的陌生人。她出嫁后,林素做好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几年后,失婚的她回到娘家,林素已经分家别过,倒也井水不犯河水。 “嫂子,你在家吗?”萍萍人还在院门外,声音已经穿过墙壁传到了院内。 林素本不想出声,敞开着的院门提示着有人在家,而屋子里只有她和云霞。云霞在房间里写作业,对窗外的事物充耳不闻。端阳和小鱼都没有回来,她管不住端阳,儿大不由娘。她只能管小鱼,可这几天,小鱼不知在干嘛,每天都是早出晚归。 “萍萍,今天吹的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我这里来了。”林素递过凳子,两人在院坝里坐下来。 “嫂子,你就别取笑我了。以往妹子不懂事,你多担待。”萍萍环视周围,院子里静寂无声,只有姑嫂二人,便继续道,“嫂子,我今天来找你,确实是遇着烦心事了。九庄除了爹娘,就你和我最亲。” “怎么,你和新姑爷闹别扭了?”林素嘴上说着,心里却道,你风光时可没把我这个嫂子放在眼里。饶是贵生,你也没把他当成亲哥,我们始终没有血缘关系,隔了一层肚皮。 “我....也是命苦啊。”萍萍一反往日的娇横,压抑的声音有些哽咽,“上辈人命运悲苦,到了我们这一辈,还是没活出个人样。” 林素默然,萍萍说的是事实。李有顺兄妹三人,李有顺不惑之年都没有娶亲,家族里的长辈担心他后继无人,才将贵生过继过来。萍萍是王翠巧带过来的,李有顺名义上有儿有女,实则两个都不是他亲生的。阿昌娘是李有顺的二妹,结婚多年也只有阿昌一个瞎眼儿子,直到现在都没有娶到媳妇。许一秋的娘是李有顺的三妹,也是抱养了一个女儿之后才有了许一秋。李家兄妹在繁衍子嗣这件事上,三人都算得上命运多刍。林素此时倒也理解了,当初许母跪下来求她远离许一秋的苦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人生就像啃甘蔗,开头啃着是苦的,后头才会越啃越甜。你看,你哥去世几年了,我还不是咬着牙巴硬撑。刚开始,真是难啊,未来长得看不到头,要怎样才能亦步亦趋走下去?”林素望着院墙里吹拂起来的落叶,叶子在空中旋转,最后落在脚边,“好歹你还有爹娘帮你撑着,再难的事到你头上都不是事了。” “嫂子,你也这样认为?或许,在你们眼里,我确实是幸福的,凡事都有爹娘为我出头。以前,在陈家只要受了一点点委屈,我娘知道了,绝对会跑到婆家帮我讨个公道。就拿离婚这事来说,我和陈强虽然经常吵架,但夫妻感情还是有的。我娘觉得陈家嫌弃我生了女儿,存心拿气给我受,生拉活扯让我和陈强离婚。殊不知,我这心里懊恼得紧,一直盼着能够和陈强复婚。陈强本与我还有几分情分,被我娘搅合,生生断了复合念头,重新组建了家庭。” “还有这等事?我不知其中有这么多曲折,只道陈强变了心。萍萍,如今你同样组建了家庭,倒要好好活个样子,让那陈强看看。” “他看不了,嫂子。”萍萍用衣袖擦着眼睛,“我本没有再嫁之心,奈何母亲四处张罗,茂端也不是我看上的人选,是母亲看上的...” “伯母是过来人,她挑的人更让人放心。茂端看着也很实诚,又是初婚没有负担,只要他对你们娘仨好,愿意踏实跟你过日子,你也不必纠结,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感情还没培养出来,茂端早被母亲扫地出门了。”萍萍的声音越来越低,飘散在风里,几乎听不见,林素只能根据嘴形猜测她说了什么。 “这么严重?你们才结婚几个月?”林素知道王翠巧强势,但茂端始终是她自己挑选的人。 “这事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母亲嫌弃他太能吃。为了这个,家里闹得不可开交。”萍萍又能如何,家里拿进拿出都是母亲说了算。不只她,就是李有顺都作不了主。 萍萍的脑海里浮现一幅画面。夜已经很深了,浓稠的墨汁洒在身上,她裹在棉被里睡不着,翻过来卷过去时惊扰到了身边的男人。男人往外侧了侧身子,中间隔着一条银河的距离,冷硬的脊背挺直成一座冷峻的山峰。她移过去贴着男人,双手像蛇一样滑进了男人的脖子。睡不着的夜晚,身体里包裹着火,需要来一场狂风骤雨才能熄灭。男人毫不犹豫将她的手扯开。她不甘心,整个身子贴上了他的后背,舌头如蛇信子游走。男人腾地坐起来,哗啦将铺盖扯到地上,直接在地上躺了下来。 萍萍愣了几秒,身上的覆盖物不见了。凉意袭来,她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紧抱着双臂缩到了墙角。外间睡着孩子,隔壁住着父母,他和她冷战只能在一个空间里。月光流淌进来,细细地洒在地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碎银子,冰凉的光芒反射在墙壁上,如同置身在冰窖里,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月亮是冷月亮,他同样是冰凉的。僵硬地躺在地上,身体绷成一条直线,呼出来的气息都是凉的,室内的温度又降了几分。她大概猜到了他冷战的原因,母亲嫌弃他太能吃了。晚饭是母亲做的,照例只有三个素菜,见不到一点油星子,数量更是少得可怜。几个人围着桌子,三两筷子下去盘子就见底了,不要说成天干苦力的男人,就是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都吃不饱。 借着收碗的间隙,她悄悄对母亲说“姆妈,你做饭时能不能多做点,茂端干的是体力活,老是吃不饱。” “你当大队粮仓是咱家的,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家里就那点粮,他一个人的饭量顶咱们全家的量,这么吃下去,不给他吃穷才怪呢?”王翠巧斜眼瞧着男人的身影,“真没见过这么能吃的人,你爸年轻时都没他一半的饭量。” “你这典型的又要牛儿跑又要牛儿不吃草。他是咱们家的壮功力,你不让他吃饱,还指望他能帮咱家干活?” “憨姑娘啊,你当老娘节约的粮食是给谁?素云和素兰那两张小嘴,天天眼睛都盯着锅里的,肚子差个窝窝都不行。你这拖儿带女的,几张嘴巴等着,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好。” 只要王翠巧搬出那句“我都是为了你好”的言论,萍萍就找不到反驳的词语,她只得闭上嘴巴,回想起小时候王翠巧背着她逃难时的场景。雪下得很大,像鹅毛似棉絮飘扬着,整个天地都覆盖在白茫茫中,若不是母亲背着她在逃跑,这个白茫茫的世界比童话还要美丽。 那时的她才3岁多,不明白大人之间的事情,只知道父亲喝醉了,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母亲背着她从后门出来,沿着山路跑到树林里,又从林子里往山下走。雪山路滑,母亲刚开始还能跑,慢慢变成走,后来基本是手脚并用着在地上爬着。呼呼的风吹在脸上,抽得脸蛋啪啪作响,可母亲的身体却是热的,她贴在母亲后背上像贴在火灶上。 “姆妈,”她轻轻地叫。她有些饿了,出门时只喝了一点稀粥,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天,稀饭不抵饿。 “别出声音,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姆妈轻轻拍着她,继续往前爬着。 下到坡脚没有路了,一条河流横亘在眼前。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看起来亮晶晶的,宽阔得想在上面睡觉。母亲站在河边踌躇不前,河面结了冰,她看不清楚河水到底有多深。即使没有结冰,母亲也不敢擅自下河,她不会游泳。远处传来杂乱的声音,似有人追来了。母亲回望着身后的林子,又看了看眼前的河流,她不再犹豫,抬脚走进河里。 寒冬腊月的河流是怎样的呢?多年后的冬天,萍萍走到罗闽河边,试着将脚放进河水里,生冷的河水硬硬的,刀子一样割进脚里,她才知道河水冬暖夏凉是骗人的。那时的河水肯定也如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进母亲身体里。她疼得麻木却没有停下脚步,看似不宽的河流,母亲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等她走到岸边时,腰以下的部位全部湿透了,萍萍听到母亲的牙齿在格格作响。过河时,母亲双手托着萍萍,以至于,母亲下半身都湿透了,萍萍身上却是干的。追赶而来的人到达河边就止步了,大概他们也不敢相信,母亲竟然冒着严寒涉河而过。 “幺啊,我们终于自由了。”隔着一条河的距离,那些人没有追赶过来,脱险后的母亲抱着萍萍哭一阵笑一阵,状如疯癲。 萍萍不明白母亲的心境,当时的感受除了饿还有冷。彻骨的冷贯穿了身体和意识,她蜷缩在母亲背上,紧紧地贴着母亲,原本如火灶一般炙热的后背凉透了,母亲的下半身全是水,隔一会又变成了冰,硬扎扎的。萍萍耳朵边除了呼呼的风声还有母亲牙齿磨擦发出的格格声。母亲一刻都没有停留,背着她沿着河岸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萍萍在母亲背上昏睡了很长时间,睁开眼睛时,周围移动的景物让她确认,母亲还在赶路。 后来,母亲实在支撑不住。长时间的担惊受怕,加上奔波劳累,她早已经如同一匹急速赶路的马,昼夜不停息的奔走,让她轰然倒到了地上。她伏在母亲背上,以为自己会跟母亲一样睡着。朦胧中,看见一个男人向他们走过来,她向他伸出手。 这个男人就是李有顺,后来成了她的继父。母亲因那次涉水,身体遭受重创,丧失了生育能力,萍萍成了她唯一的女儿。在王翠巧眼里,李贵生是李有顺的养子,从来就不是她的孩子,只有萍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冒着生命危险背出来的女儿,她和李贵生怎么能一样呢?她把萍萍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 萍萍从小就觉得,母亲的眼睛是长在她身上的,无论她在任何地方,都脱离不了母亲的视线。她没有自己的主见,从小到大都是母亲给她作主,穿什么衣服母亲说了算,读什么学校母亲说了算,做什么事母亲说了算。刚开始,她还会反抗,慢慢地,她连反抗都放弃了,性子变得软软糯糯,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自己的喜好,有时连悲伤都得看母亲眼色。 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她都是孤独的,基本没有一个朋友。她前脚走到罗闽河边,还没淌进河水里,母亲后脚就跟来了,寒着的脸比河水还要冰凉,她揪着她的耳朵在庄子里招摇过市。她和庄子里的伙伴玩得正起劲时,回过头看到母亲阴着脸站在墙角,前半秒还飞扬着的心情晾在了半空。她在学校和同学玩耍时不小心划伤了手,母亲跑到学校将那同学骂得狗血淋头。以至于,学校里的人都不敢和她一起玩。那时,她对林素使坏,无非是想引起她的注意,找一个青春的玩伴,可惜林素对她敬而远之。 挨到结婚年龄,萍萍一心想着往外嫁,离开母亲的视线。挑了好几年都没有挑到一个让母亲称心如意的男人,世人只道萍萍眼高于顶,却不知根本不是萍萍挑剔,而是她母亲王翠巧挑剔,每一个来提亲的男人都要经历她的重重考验。挑来挑去,萍萍晃成了老姑娘。 她反而不急了,嫁不出去正好遂了母亲的意,这一辈子都在她的监控范围内。王翠巧却急了,四处放出话去,誓要为萍萍寻得如意良婿。几经周折,萍萍嫁到了平桥镇。刚嫁过去时,萍萍确实满心欢喜,远离了母亲的视线,她像一只脱离了笼子的鸟,感受到了来自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放松。 她在婆家的任何事情,王翠巧都一清二楚。她和陈强闹别扭,不出两天,母亲就赶过来了。她理解母亲护犊心切,只是这夫妻哪有不拌嘴的。母亲不拉偏架还好,她和陈强还能床头吵架床尾和。母亲参与进来不是来栽花的,而是来栽刺的,本是小夫妻两人的矛盾变成了两个家庭的矛盾。她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后,矛盾逐渐升级,母亲以为她在陈家生了气,逼着她和陈强离婚,连着两个孩子都带回了娘家。 她不打算再嫁,准备像林素一样拉扯两个孩子长大。母亲偏不这样想,张罗着又给她找了一个男人。她也想反抗,却在听到母亲那句“我都是为了你好”的话语时,连反驳都生不出力气。这一回,母亲给她招的上门女婿。她想,母亲给她找的不是赘婿,而是长工。毕竟,她们娘仨长着三张嘴,要吃要喝,萍萍只能任由母亲作主,上门的这个男人没有陈强好看,胜在拥有一身蛮力,干活是一把好手,母亲应该也是看中了这点。 萍萍越想越清晰,地上的男人睡着了,呼噜声在静寂的夜里响起,让萍萍更加睡不着。男人茂端确实能吃,以往萍萍家煮的一锅饭能够吃上一整天。茂端到来后,这一锅饭只能吃一顿,萍萍被茂端的饭量惊呆了。她曾在茂端吃到第四碗饭时悄悄拉扯他的衣襟。他视而不见,又添了第五碗饭。萍萍偷眼去瞄母亲,发现她的脸沉得像锅底。 自那以来,母亲做饭就开始定量,茂端刚开始没有在意,以为母亲做少了,连着几次后,他就有点沉不住了,直接在饭桌上摔了碗筷。萍萍惊得站起来,孩子们也吓住了,一个个后退着,呆呆地望着被掀翻的饭桌。 “你和茂端为这事闹?”林素仍是不敢相信。 “嗯,他半夜饿得睡不着,偷偷去厨房找吃的。谁知,姆妈把厨房锁了,他气得连灌了几瓢凉水,回到屋子里仍然睡不着,就跑到院子里大声唱歌,扰得一家人都睡不着。” “....”林素嘴巴张成一个惊叹号,她确实想不到这个环节,以王翠巧的泼辣,肯定不会让茂端半夜在院子里胡闹。 “茂端在院子里唱,姆妈在房间里骂,我劝茂端劝不住,又去劝姆妈,同样劝不住。两人都卯着劲,赌气似的对峙着。茂端在院坝上唱了一晚上,姆妈在屋子里骂了一晚上。” “婶母的脾气你最清楚。这屋头,谁拗得过她?茂端刚进这个家不久,肯定不了解婶母的脾气。” “一边是姆妈,一边是丈夫。我谁也帮不了,谁也不敢帮。长此以往,真不知如何是好?” “你私下和他们聊过吗?等他们火气都消下来时。”林素又道。 “怎么没有?”萍萍暗然,坐了一阵,声音如同夜色冰凉,“从小到大,姆妈什么脾气我不知道?她表面上原谅茂端,心里头记恨着呢。茂端刚与我成婚不久,之前并不熟悉,若论感情,也就是搭伙过日子。嫂子,我真羡慕你,一个人多自由啊。” “我还羡慕你有人帮衬呢。你看我,家里家外只有一双手,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庄子背后说闲话的人还少?可我根本管不了,任他们乱嚼去。萍萍,你和茂端才结婚多久,他一个外人融进这个家里,肯定需要一定的磨合期,新买的鞋子都夹脚呢。” “我就是风箱里的老鼠,夹在姆妈和茂端之间,还得顾虑到孩子。这日子到了我这里,怎么就像理不清的乱麻呢?” 萍萍还想说什么,却被院外传来的脚步声惊住。循着声音望去,茂端站在院外,高大的身影在院墙上晃动。从外形上看,他确实给人的感觉是踏实稳重的那类人,不多言不多语,只顾埋头干活。 “茂端兄弟,进来坐坐。”林素站起来招手,他微微欠了一下身子,以示打招呼,随即给萍萍使眼色,转身大踏步走了。萍萍只得站起来,林素在她耳边轻声道,“他能来接你,说明心里是在乎你的。你自己要有主见,不要什么都听婶母的。” 萍萍略一迟疑便跟了上去,林素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萍萍和贵生都曾叫过同一个男人父亲,是比陌生人要亲近的异父异母兄妹。在茂端这件事情上,她绝对与她站在同一战线,无论王翠巧怎么作,茂端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女婿,萍萍的忍气吞声换不来和气生财,只会让王翠巧光脚板踩院墙,试着来。 正自心烦,小鱼回来了,肩上搭着一个箱子,看见她坐在院子里,递给她几张纸币。 “这钱从哪里来的?”林素厉声道,小时偷针,大了偷金,她以为小鱼的钱来路不正。 “我下力气挣的啊。”小鱼道,“有什么问题吗?” “谁让你去挣钱?你们一个二个都不听我的话了吗?”林素的气从心里冒出来,声音陡然提升了好几个分贝。 “我想减轻你的负担有错吗?现在是暑假,我和张小花去卖冰棍,做的是正经买卖,有何不妥?”小鱼没有想到母亲的反应这么强烈。 “你的假期作业做完了?我让你好好读书,你偏不听,非要跟着端阳学,你们是要把我气死吗?”林素一把将小鱼肩上的箱子扯下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明天你给我呆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 “姆妈,”小鱼叫起来,“你怎么不讲道理?我是勤工俭学,又不是去干坏事。” “我需要你勤工俭学吗?端阳不好好念书,你也学他的样子。你爸不在了,你们一个二个都不服管教。”林素没有打小鱼,而是瘫软在地上,像煮熟的面条,软软地没有任何力度。 她的心里无限悲哀,家里三个孩子,两个孩子心里都想着挣钱而无心学业。按理,她应该高兴才对,毕竟端阳和小鱼都想减轻她的负担,说明孩子长大懂事了。她想的却是,孩子小小年纪就想着法子挣钱,说明她这个母亲无用,连三个孩子都养不活,她该如何向贵生交待? 小鱼没有理会瘫在地上的林素,直接回了房间。她的心里不知何时垒起了一道高墙,将她和林素分隔在了两端。房间里没有开灯,她便摸黑躺到床上。烈日下曝晒了一天,她的脸和手都被晒伤了,有的地方开始脱皮,轻轻一撕,皮子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掉过皮的地方裸露出红色的肌肤,稍微碰一下就如同被辣椒抹了一样,火烧火撩的。 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现在她能交上学费领到新书,全赖端阳挣的钱。每次她向端阳要钱时,端阳都让她叫哥哥。她叫顺了端阳的名字,哥哥这两个字堵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来。她宁愿自己挣钱,也不愿意低声下气找别人要。就算她眼里的“别人”是端阳也不行,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将她的心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姆妈,你怎么了?”云霞做完了作业,跑出门来看见母亲坐在地上,她赶紧过来将林素扶起来。 “没事。”林素抹了一把脸上的冰凉,她将云霞搂进怀里,“霞儿,姆妈要你保证,一定要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这样,我对你爸才有交待。” “姆妈你放心,我肯定能考上大学。”她将林素扶到凳子上,“哥哥姐姐只是想减轻你的负担,你不要再责怪他们了。姐姐被你批评了,晚饭都没吃就回房间了。” “霞儿,我去煮碗面,你给姐姐端去房间。”林素走到厨房,给小鱼煮了一碗面,还煎了两个荷包蛋。 “鸡蛋不是要拿去卖了换钱吗?”云霞道,“以往都是咱们过生日时,你才会给我们煮鸡蛋。” “以后的鸡蛋都不卖了,留给你们吃。你先给小鱼端去,姆妈同样给你煮荷包蛋。”林素见云霞走远,方又幽幽道,“姆妈虽然生端阳和小鱼的气,但他们都是姆妈的孩子啊。” 云霞端着碗来到小鱼房间时,她将头紧紧地蒙在被子里,听到云霞的呼唤方才将脸露出来。蒙在被子里时间长了,头发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那些汗沾在伤口上,疼痛从心里漫延出来。但她还来不及收起悲伤,就闻到了来自食物的香味,那味道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烈日了晒了一天,又累又渴又饿,她和张小花都舍不得买东西吃。这会,她已经顾不上悲伤,接过云霞手里的碗狼吞虎咽起来。 这天晚上不平静的还有杨秀家。阿昌自傍晚来到她家后一直坐到现在,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反正他看不见杨秀嫌恶的表情。那天晚上,杨秀提着东西从阿昌家回来,正好遇见院子里的小花。杨秀就像做了坏事回来被大人堵住的小孩,她在小花面前仿佛短了一截,无端地觉得心虚。特别是小花看向她的眼神让她受不了,以往她看向她时,眼睛里面最多是淡然和不屑,现在却多了鄙视和嘲讽。小花的身高明显比杨秀矮,看向她时,却让她无端觉得,她比她高大,她受不了那种压迫感。 阿昌见不到杨秀,摸索着走到她家屋后的竹林里,发出各种暗号,他们曾经约定过只有两人才懂的暗号。杨秀对阿昌的暗号视而不见,听而未闻。她想,阿昌得不到回应自会知难而退。男女之间的情欲就像鸦片,尝过之后便会欲罢不能。连着几天,杨秀都躲着阿昌,他只得寻到杨秀家里。在庄子里,邻居之间互相串个门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阿昌没事时,也会走东家串西家。自他来后,杨秀一直没有露面,只有小玉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他也不恼,他有的是耐心和时间。眼睛看不见的阿昌自然不会像庄子里其他男人,白天晚上的生活都丰富多彩。他们会聚在院坝上品酒论人生,还会打把麻将切磋一下技艺。再不济,也会围在电视机前,追追当下的影视剧。阿昌呢,一般情况下,他会拿出二胡在院子里拉上一两个时辰,没有听众,他就拉给月亮听。天上的那弯孤月会照着他,在他的二胡声中一会隐入云层,一会冒出脑袋。夜太漫长了,他不可能拉一晚上的二胡。他不睡觉,邻居还得睡觉呢。 他摸到杨秀家来了,坐在杨秀家的院子里喝茶。小玉给他续了两次水,杨秀都没有出现。他知道杨秀肯定在屋子里,天已经很晚了,她不可能不回家。他连着喝了四杯茶,耐心到达极限,站起来对着屋子喊起来,“杨秀,你再不出来,我就把咱们的事当作孩子们的面抖擞出来。” 杨秀还是没有出现,她不相信阿昌真的会那么做。孩子们都贴在墙壁上,听着院子里的动静。阿昌平素并不经常来她家,孩子们同样认为他坐一会就走。过了几个时辰,他丝毫没有走的迹像,母亲也没有出来招呼他。孩子们觉得很好奇,但又不敢妄议,只能探着头观察着动静。小花隐约觉得,阿昌所来全为母亲,她不想管闲事,早早回了屋。 阿昌的声音从院子里飘了进来,“杨秀,你赌我不敢说是不是?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我一个光脚板的还怕你穿鞋子的么?你和我欢好了那么久,现在想把我一脚踢开....” “阿昌....”杨秀急急将阿昌的话打断,“你到底意欲何为?” “回到从前。”阿昌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根本不可能,你别欺人太甚。”杨秀的声音冷邦邦的,似从牙缝里面蹦出来的。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阿昌的声音大了些,杨秀闪身到院子里,“咱们去别处谈。” 阿昌闻言转身出了院子,杨秀在后面跟着,仿佛有根无形的线将他俩牵连起来。他们一前一后退出光亮,消失在暗夜深处,刚开始还能看见两个小黑点。慢慢地,小黑点与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小花蜷缩在被子里,外面的声音消失了,小玉将屋子里的灯关了后,最后的光亮也消失了。唯有黑夜将她紧紧地包裹起来,小花将牙齿咬进嘴唇,手不自觉地触摸到了身上的伤痕,这些伤痕像蜈蚣一样盘亘在心上。她一直想不通,同为女儿,杨秀为什么不喜欢她?而这个阿昌,看似和杨秀关系不一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