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罗闽河别有一番风情,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和欢腾,显露出了难得的宁静,透明的河面仿佛一面镜子,远远看去白茫茫的,简直分不清哪是河哪是岸,孩子们雀跃着奔到河面上,想在上面翻滚打滑。冰面看似很厚实,轻轻踩到上面就碎裂开来,根本承受不住突然而至的力量,大人们追赶过来制止着孩子的玩劣行为。 两岸略显萧瑟,庄稼收割了,入目一片荒芜。天空不见苍鹰飞旋,树枝不闻燕雀鸣叫,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仿佛从地面消失了。四野变得开阔而荒芜,河谷也突然敞亮起来,光秃秃的树木带着残断的枝桠,笔直地伸向天空。大地脱去浓烈的绿色,换上冷硬的白色,雪花像蝴蝶一般调皮,一会落在屋檐,一会落在树枝,一会落在河床。罗闽河像一条长长的玉带,两岸没有叶子的树木,冰霜冻结中,变成巨大的蜡台,冲破了平坦开阔,直达天边,单调得毫无变化。 一入冬,李端阳的石棉瓦作坊就得关门。冬天气温低,石棉瓦晾晒在水泥坝子上一个周都干不了,制作周期和成本都会增加,却不能随意抬高价格。购买石棉瓦的顾客都是普通乡民,价格太贵了,别人会货比三家,选择其他的作坊或是替代产品。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端阳和若男坚持薄利多销的原则,货品卖出去才能挣钱,堆在地上只能算废品。近年来,市场上除了石棉瓦,小青瓦,还出现了彩钢瓦,价格虽然比石棉瓦昂贵,质量相应提升了几个档次,部分顾客更倾向于彩钢瓦,石棉瓦行情渐不看好,端阳和若男开展商量转行的事。 “离过年还早,作坊关门了也没什么事,咱们分头考察一下,开春了就转行,做石棉瓦累人不说,还赚不到钱。”端阳征询地看向若男,“话说明年你还跟我一起干吗?你老大不小了,家里人会不会催促你找个好男人嫁了?” “切,我要嫁谁还需要家里人管?你不是现成的人选吗?说实在的,我比那个白如雪更适合你,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娶回来只能当个花瓶。我既入得了厅堂也下得了厨房。从你出来混社会那天起,咱们就同吃同住,要不要考虑换个口味?”若男半是认真半开玩笑道。即使她是认真的,端阳也会认为她在开玩笑。 果然,端阳在她脑门弹了一下,“从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天起,我就没有把你当女人。咱们以前是兄弟,现在是兄弟,将来还是兄弟,以后我的孩子都得叫你一声干爹。” “难道我不是母的。”若男闷闷地,心里说不出的憋屈,“这店里就一公一母,别人都以为咱们是夫妻店。” “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只要咱们知道,我们的关系纯洁如兄弟就行了。你这么特立独行的人,还在乎别人怎么看么?” “我不想和你扯了。”若男不得不转移话题,反正说到这个话题,端阳就扯东扯西,“说正事,我觉得咱们还是做现金生意比较好。俗语说的好,赊三不如现二。咱们这几年做石棉瓦,赊出去的帐款,如今还有好几万块钱收不回来。店小利薄,长此以往,不被拖垮才怪。” “我也是这样想的,这几年赊出去的货款比赚得钱多,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够全部收回来。只是,转行不容易,思虑了很久都没想清楚下步该去做什么生意?” “民以食为天,咱们去做饮食怎么样?南溪商贸繁华,南来北往的人多,做饮食肯定赚钱。你别看只是一碗粉,利润起码能赚对半。而且最重要的是,再穷的人来吃粉都不可能赊帐,除非那个人是孔乙已。” “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咱们去卖什么呢?南溪商贸繁华,餐饮同样兴盛,光是早餐店就有羊肉粉,三鲜粉,酥肉粉和鸡丁粉。中餐有豆豉火锅、番茄排骨、黄焖牛肉、蒜香猪蹄....夜宵同样发达,烧烤、锅、串串、锅贴摆满了街头巷尾....” “我的想法,咱们转行卖凉粉。凉粉制作工艺简单,原材料便宜,降低了市场风险。咱们先把这碗凉粉做好了,等手头的资金有了保障,再发展连锁产业。端阳,你不是想讲好罗闽河的故事吗?咱们卖的不是粉,卖的是故事,是情怀,是记忆。” “对,咱们卖的不仅仅是一碗凉粉,还是南溪上下几千年的故事,是南溪人对于这一碗凉粉的特殊感情,以及外来商贾对于南溪的深刻印象。到时,咱们的店铺就叫南溪记忆。” 两人商议定了,便开始分工协作,端阳筹备店铺租赁事宜,若男则去范氏凉粉拜师学艺。凉粉制作说起简单,制作也难,特别是辣椒酱的制作很有讲究。南溪凉粉店铺数百家,从街头到巷尾,间隔数米便有一家凉粉店铺,其中范氏、徐氏、王氏、盛氏等凉粉为顶头翘楚,最地道当数范氏。范氏从不招徒弟,技术概不外传,若男父亲托了很多关系,范氏才以招工名义让若男跟师学艺。 范氏凉粉在一条深巷子里面,整个巷子都是一色的老楼房,保留着古南溪的历史印记,颇有岁月的凝重感。走入巷子,感觉不是去吃凉粉,而是来探古访幽。范氏同样是一栋老式木质楼房,楼房是双层设计,因年代久远,二楼闲置着,只把一楼当作店铺。整幢楼房墙体老旧,柱子有些变形倾斜,悬挂着的老木梁,诉说着光阴流转的漫长故事,那种经历悠悠岁月洗涤后的沧桑感,是现代水泥钢筋混凝土建筑无法比拟的。从外观上,范氏店铺跟普通民房没有区别,根本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若不是亲眼所见,任何人都不相信,鼎鼎大名的范氏凉粉会隐藏在老巷子里面的一幢老楼房里,果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若男到达范氏时才10点钟,房屋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南腔北调各种方言的人都有,看来很多人是慕名而来。因之前父亲带她到店里见过老板,今天算是正式报到上班。她看见门口排着的队伍,赶紧跑过去装盘打包。等候的顾客有的会在店里吃,有的会打包带走。铺面很狭窄,其实完全算不上铺面,其他商铺都把门窗敞得大大的,生怕顾客看不到里面的商品,唯有范氏只开了一道小门,连窗户都是关着的,房间里摆放着几张八仙桌和长条凳,桌子前全部围满了人,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没等到中午,范家凉粉就售卖一空,后面来的人只能空手而归。收拾完锅碗飘盆,若男顾不上疲劳,眼巴巴地等着老板教授技艺。范家凉粉为保证凉粉的口感和品质,凉粉都是当天制作当天售卖。若男等了半天没动静,老板让她明天凌晨四点再来店里。 她是起床困难户。特别是冬天,若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她可以在被窝里窝上一整天。父母由着她,性子跳脱的她很少有安静呆在家里的时候,回来了自然当宝贝宠爱着。这次若男却睡不着,脑子里想着拜师学艺的事,生物钟跟着苏醒过来,整晚都没睡踏实,夜里醒了好几回。第一回醒来看时间才凌晨一点,她又倒回床上继续睡觉,模模糊糊地总也睡不踏实,梦境里涌入迟到的各种情形,她自梦中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时间尚还早,还不到三点钟。她不想再睡,担心会睡过头,索性起床开始梳洗。她刚起床,母亲也跟着醒了,披着衣服起来看见若男已经穿戴齐整,正欲出门。 “等等,我送你。外面黑灯瞎火的,女孩子出行不安全。”陈母真没想到,以往赖床专业户居然能起这么早,她既惊讶若男的变化,又担忧她的安全。 “姆妈,你怎么也跟着起来了?回去躺着吧,小心着凉。”若男停住脚步,实在不忍心让母亲半夜陪着自己出去。 “与其在家里担心你,还不如和你一同去。我去换件厚实的衣服,你等着我。”陈母转身进屋,若男只得等着,如果她不让母亲跟去,她会更担心。 结果,陈母出来时,陈父也跟着出来了,手里提着电筒。若男劝不住他们,只得跨出家门在前面走,陈父陈母跟在后面。陈家住在郊区,离集镇还有一段距离,飘渺的薄雾游荡着,一团团缭绕着,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雾蒙蒙的,看不透彻周围的景致。手电光穿透眼前的薄雾,照着脚下的路,寒气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恁是穿得再厚都感觉透心凉,若男紧了紧衣裳。路上很清静,走了很远都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唯有房屋孤零零地贮立在原野里。三人一前一后走着,脚步声在薄雾飘渺的凌晨无限放大,啪-啪-啪,听在耳朵里有些心惊。若男心想,幸好父母跟来了,若是她一个人走在这条幽暗静的路上,小心肝怕是要跳出胸腔。她并不胆小,只是从未一个人走过夜路,以前上晚自习时,父母都会站在路口迎接。 “女儿,这次怎么想着要转行了?”陈父打破沉默,路旁的露珠被弹碎了,纷纷掉落到草丛里。 “不算突然吧,石棉瓦这个行业不是长久之计,改行是迟早的事。我和端阳商量了,觉得还是要做现金生意,就想到试试凉粉。”若男回答。 “端阳这孩子确实不错,不仅懂事还能吃苦。我说女儿,你对端阳怎么样,你一个女孩不明不白跟着他这么多年,到现在都没个名分。”陈母插进话来。 “姆妈,你这话题转得有点突然。我跟我爸讨论转行做凉粉的事,你平白无故的扯端阳干嘛?” “姆妈也是为了你好,你看你一个好好的女孩,跟着他卖光碟,做石棉瓦,现在还要去卖凉粉。姆妈是担心你,怕你什么都为他考虑,最后都是给别人作嫁衣裳。” “孩子这几年变化不小,你就别瞎操心了。她都这么大个人了,能不明白你说的那些事情。”陈父打断陈母的话,“自己的女儿以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你不是不清楚。我们做父母的,只要女儿是对的,就要坚决支持。” “还是我爸明事理。”若男挽住父母的手臂,像平时那样,“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好,我陈若男绝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一家人边走边聊,气氛比出门时活跃和温馨多了。走到镇上时,街道亮堂多了,路灯映照着,橘黄色的灯光让街道变得温暖。渐渐有了人影,临街铺面的窗户里透出灯光,从窗户上能够看到人影晃动。街道上还有挑着担子的菜农,沉重负担压弯了腰身,身体弓成一条虾匍匐而行。天气很冷,走了一段路,觉得暖和多了,眼角眉梢都挂着汗水,手心里也有了温度。再往前走一小会,范家凉粉店就到了,屋子里已经有了灯光,若男走到门口向父母挥了挥手,陈父陈母往回走,她站在门口看着父母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才敲门进屋。 张小花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她迫切需要找到一份更能赚钱的工作,医院是无底洞,东拼西凑的钱投进去,泡泡都不冒一个。她特别害怕接到小玉的电话,害怕听她说杨秀又欠费了或者医院又停药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杨秀的生命消逝。总会想到办法的,她无数次对自己说。 湘城的冬天很冷,冻雨一下就是半个多月,街道上湿漉漉的,没有几个行人,阴冷的风贴着地面钻进裤腿,在身体里肆无忌惮地游走,所到之处冰冷浸骨。临街铺面的灯光与街面的阴冷相比有了几分温暖,里面的暖气开得很足。 小花其实想走进去汲取一点温暖,更想给自己和小玉买身御寒的衣物。如果杨秀没有生病的话,她特别喜欢那件毛绒绒的衣服,摸着衣领上的兔子造型就觉得温暖异常,穿在身上肯定像包裹着毛毯一样。她只在橱窗前稍作停留便离开了,她怕自己站立的时间长了,会贪恋眼前的温暖而舍不得离开。 天上人间娱乐城就在城市的某条街道,非常雄伟辉煌的建筑,至少张小花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它的高度,蓝色的玻璃幕墙即使在冬天,没有阳光的照射仍散发出璀灿的光芒。门前两棵高大的柱子金光闪烁,不知上面张贴着什么,总不会是黄金吧。张小花走在这里略作停留,她想起九庄有个姑娘在外面赚了钱,某次回到庄里,踩着高跟鞋穿着吊带裙走在罗闽河边,腰肢扭得比河边的杨柳还要千姿百态。人们说她在外面做的皮肉生意。小花不懂皮肉生意是什么生意,只是擦身而过时,闻到了她身上与众不同的味道。 多年后,张小花知道,那是与良家妇女不同的风尘味。 张小花站在天上人间门口良久,直到一个人走到她的面前。或许,她算是特别的,能够出入天上人间这个湘城顶级娱乐会所的人物,非富即贵。张小花衣着单薄,她身上连像样的羽绒服都没有,仅着单薄的廉价棉衣,衣服已经起球了,反复洗过几次穿在身上一点都不保暖,在街上走了几个小时,寒风早已经将仅存的那点热量带走了。 好在,她有一头及腰长发,如瀑秀发如同锻子披散在身上,倒为她抵御了寒冷。那人走到她面前停留了足足五分钟,张小花都没有反应过来。她还沉浸在混乱的思绪里,在冷风里走了几个小时,不仅身体,连大脑都是麻木的。她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的男人,吓得连连后退。 “吓着你了?”男人道,“你在这里站了半天,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没...”张小花赶紧摇头,单薄的衣衫被风撩起,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噤。 “真的不需要?那我进去了。”男人抬腿。 “唉...”小花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知道这里面招工吗?” “恩?”男人停住,“你会什么?唱歌、跳舞,弹琴?” “都不会。”张小花低下头,这些东西她确实不会,娱乐场所还需要这些技艺吗?她想起古时候的花魁倒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那你会什么?喝酒...”男人又问道,“吹拉弹唱的功夫都没有,真当这里是来玩的。” “喝酒会一点点。”张小花实话道,“这里的职业与喝酒有关系吗?” “算是吧。”男人打量她一番,“你的气质与那些女人不同,倒是可以培养,你跟我来吧。” “你是老板?”张小花不敢相信。 “算是,要不要跟我进来,给你几分钟时间考虑。进了这个门,要想出来可就难了。”男人跨进天上人间的大门。 张小花思忖着男人的话,犹豫了片刻,眼前这扇门隔着两个世界。里面是一个世界,外面又是一个世界。她只要跨进这个门,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了。寒风肆虐着卷起地面的落叶,狠狠地砸向她。叶子掉进泥土里,零落成泥辗作尘,她使劲咬住嘴唇,这是来钱最快的一种方式,她要救杨秀只有牺牲自己。 她跨进了大门,眼前一阵眩晕。大理石地板清晰映照着她的影子,头顶上的水晶吊灯如同珠子一般倾泻下来,散落在半空中,晶莹剔透,璀璨夺目。大厅的装饰以金色为主,不管是吧台还是柱子,全部都是亮晶晶的装饰,仿佛贴着一层黄金,极尽奢华的颜色,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微眯着眼睛,望向沙发上的男人,男人穿着黑色西服,头发喷了发胶,根根倒竖着,像刺猬身上的刺。他的五官硬朗,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只是眼睛如同老鹰,透露着一种深沉的冷淡。她慌忙低下头,不敢再去看他。 “没有技艺在我这里长得再漂亮都没有用。况且,你这个丫头一看就是乡下来的,浑身上下都冒着土气,先让玲姐带你一段时间。若是能过关就留下来,过不了关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大手一招,一个妙龄女子走上前,穿着粉色衣裙,风姿卓约,果然与自己是不同的,小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跟我来吧。”玲姐在前面带路,小花只得跟上去,鼻端传来一阵猛烈的香味,刺激得小花鼻子痒痒的。她是过敏性鼻炎,忍不住用手揉了揉鼻子,才将那股猛烈的味道捏在鼻端。 玲姐在前面七弯八绕,小花只觉得这里面每一处都是一模一样的装饰,不管是门还是窗以及走廊都是相同的,整个天上人间就像迷宫,她有心记路,转了几个弯之后,完全绕胡涂了。此时不要说记路,若是这女子将她甩在原地,没人带路,她这辈子都走不出这幢房子。玲姐在一扇门前停下来,轻轻拍了几下,房门弹开了。房间依然很大,靠窗位置放置着一台钢琴,白色的窗帘抚在琴弦上,带起一片涟漪。 玲姐停住脚步,从上到下打量着小花,“我不知道九爷在哪里捡来的你,想留在天上人间必须要有一技之长。你说说吧,你想学什么?” “我并不想学什么,只是想谋一分赚快钱的工作。”小花实话道,她哪有时间去学艺。 “你以为这是街边的暗娼,只要两腿张开就有男人往你身上扑?来这里的人都是达官显贵,你没点本事,脱得净光躺在他面前,他都懒得动你。”玲姐看似文雅,说出的话却让小花红了脸,她确实是这么想的,通过出卖身体赚取报酬。 “我...”小花嗫喃着,“我没有任何基础,更没有时间学习。玲姐,我只想快速挣到钱。” “你急需用钱?”玲姐目光柔和下来,“九爷想好好培养你,才会让我教导你。若是你只想走捷径,我得请示他。” 小花紧咬着嘴唇,血腥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嘴唇上出现了深深的牙印。她瘦瘦小小的个子,站在空旷的房间里更显得渺小,她的长睫毛忽闪着,眼睛里慢慢涌满了湿意。一整天,她都是神思惚恍的,身子轻飘得好似要飞起来,她想过无数种来钱快的方法,出卖自己无疑是最快捷的方式。 她怕杨秀等不了,20年了,她没有叫过她一声姆妈,甚至他们都曾经恨死了对方。当她看见杨秀毫无生息地躺在床上时,她心里涌起的是惧怕。她怕她真的会死去,她确实恨死了她。可她明白,她再恨她,她也是她的姆妈。一旦她死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恨没有了,爱同样也没有了。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尽管她从没有叫过她姆妈,她却不允许她消逝在这个世界上。 “九爷同意了你的要求,你今天晚上就可以上班。我们这里一共有56个房间,你可以选择任何一间包房开展服务。同时还有演艺厅和游乐场,你同样可以选择去那里服务。我让人带你去换衣服,你总不能穿着这身衣服上班吧,这里可是湘城最顶级的娱乐会所。咱们这里的姑娘,一身衣服可抵你几年的收入。”玲姐说着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拔打一番。隔一会,一位姑娘走进来对她恭敬有加,玲姐。 “带她去换身衣裳,晚上你让她去K215服务。新来的丫头,你多教教她,不要给九爷制造麻烦,规矩你懂的。”玲姐嘱付道。 “知道了,玲姐。”进来的女子福了福身子,带着小花去了另外一个房间。 “我叫琳达。当然不是真名,这里的姑娘都不会用真名,你也要给自己取一个名字。”琳达道。 “那我叫薇薇。”小花道,名字不过一个代号,叫小花和叫薇薇没有区别。 “薇薇,你记着,来这里消费的顾客就是你的金主,所以服务必须周到细致,他们可能会要求你陪酒什么的,顾客的要求尽量满足。当然,他们给你的小费,取决于顾客的阔绰程度和大方程度。除了陪酒,可能还会有一些其他服务,你自己把握尺度。天上人间的规矩,陪夜的服务,价格会有所不同,特别是你这种新来的姑娘。陪不陪得九爷说了算,你没有自主权。总之,这里不比哪些路边店,姑娘们也没野鸡廉价。身份高是好事,以前有个姑娘炒到了10万天价。” “....”小花接不上话,她说什么呢?任何一个话题都难以启齿,她根本不想自己像商品一样明码标价供人挑选。 “刚来都这样,慢慢就适应了。等你适应了,赶都赶不走。”是不是就像笼子里的鸟,等笼子打开,已经丧失了飞翔的能力。 “琳达,九爷是这里的老板吗?”小花问道,能够作主将他留下来的人,肯定错不了。 “天上人间肯定是九爷说了算,不过他不经常在这里,他还有很多产业需要打理。这里能够作主的只有玲姐,所以你必须尊重她。” “哦,那你来这里多久了?”小花转念道。 “几年吧,现在已经在湘城买房了。薇薇,等你赚够了钱,想找个男人过日子,就从良呗。这里的很多姐妹赚得盆满钵满,回到乡下找个老实男人结婚,照样幸福美满。”琳达将裙子递给她。小花接过来,白色长裙轻柔无比,捏在手里一点重量都没有。 “就穿这个?”大冷的天,这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房间里有空调。”她似是看出小花的疑惑,“你的气质符合这条裙子,快换上吧。咱们还得先吃点东西,一会忙起来,可能通宵都得不到休息。” 小花踌躇片刻,当着琳达的面将衣服脱下来,玉体横陈在琳达面前,黑色长发海藻般铺陈在身后,弯弯的蛾眉似笔描画,秀挺的鼻梁壁立千仞,粉腮微微泛红,滴水樱唇微微开启,特别是眼睛深遂得如同夜空,里面盛满了星辰。如雪般的肌肤遍布伤痕,虽是陈年旧伤,看在眼里仍有触目之感。琳达不知面前的女孩曾经遭受过什么,才会遍休鳞伤。她没有问,天上人间讨生活的女子,哪个人没有一部血泪史,人前风光,人后沧桑。 夜幕降临后,城市的夜生活开始登场。虽然琳达不胜其烦教导了小花很多东西,等她端着红酒走进K215房间时,心里还是有些发怵。她使劲咬住嘴唇,脑海里闪现琳达说过的话,你要使出浑身解数让他们多喝酒,喝得越多你的提成就越多。你一定要记住,这些人都是你的金主,赚得多少金币全看你能使出多少解数。 她硬着头皮推开包厢的门,同样装饰得金碧辉煌的房间里面,不仅摆放着真皮沙发,还有台球桌子,以及唱歌的一整套设备。沙发上面坐了一溜男人,看到她推门进来,齐唰唰将目光投过来,如同机关枪扫射在身上。她面皮不算薄,面对众人审视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心虚,脚步变得轻飘起来,再次紧紧咬住嘴唇,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琳达同样告诉她,她端过来的红酒很名贵,一瓶酒的价格抵乡下一幢楼。她须庾不敢大意,顶着数缕不怀好意的目光将红酒放到了茶台上。 “天上人间来了新人?我们怎么不知道。”其中一个男人问道。 “恩,我是薇薇,很高兴为各位老板服务。”小花微倾着身子,不得不说,琳达的眼光确实很好,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上衣裳的小花活脱脱变了一个人。白色长裙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很好,亭亭玉立恍若洁白的莲花摇曳。细腻的面料泛着淡淡银光,将她的肌肤映衬得如同白雪般娇嫩。她的身姿优雅,步履轻盈,一举手一投足,玉兰气质浑然天成。 “薇薇吗?”男人意味深长地笑着,“把酒给大家倒上吧。” 小花纤手执壶,琥珀色的液体缓缓流进高脚酒杯里,男人的目光跟着她的玉手移动。她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如同鼻涕。她忍受着恶心将酒杯递过去,男人接杯子时在她手上轻轻捏了一下。力度不重,却让她有如火灼一般,急速想缩回手,又顾忌手上的酒杯。 男人久久未接杯子,其他人都看着,小花轻轻提醒,“陈总,麻烦你接一下酒杯。” 那人回过神接过杯子,小花又端起第二杯。每个男人都往她身上揩油,她强忍着,脸上露出羞涩而勉强的笑容。 “我们几个寡公子喝酒有什么意思,美人陪我们喝一杯如何?”有人提议。 “我不会喝。”琳达说女人要矜持,更要欲擒故纵。 “不会喝也得陪哥几个喝,喝了有赏。这样吧,50元一杯,你喝多少杯,哥几个都给钱。”又有男人提议,其他人纷纷附和。 “我真不会喝。”小花依然矜持着,她确实没有喝过红酒,这么高贵的玩意,她可是连见都没见过。 “那100元一杯,怎么样?美女,你恨钱吗?”男人微眯着眼睛,身上的肥肉将衣服都撑破了。 小花有些心动了,一杯酒100元,喝10杯就是1000元。这1000元可以让杨秀多撑几天了。她咬着牙答应了,胖子递给她一杯酒。她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小口,一股很奇怪的味道滑入喉咙,没有白酒辛辣,也没有啤酒柔和,倒也不觉得难喝。她又轻抿了一口,众人见她喝了,眼睛里闪现着野兽捕获猎物的光芒。 “你自己喝可不成,得让我们和你一起喝。看你怎么劝动大家和你一起喝?”胖子又开口道。 小花只得举起杯子,“各位老板,薇薇初来贵地,请大家多关照。” “怎么关照?大家可乐意着呢,每次来都点你吗?可你得拿出诚意,让哥哥们心甘情愿关照啊。” “我没有什么技艺,但我会尽心尽力为大家服务。”小花仰头将剩下的酒喝光了,“薇薇先干为敬,感谢各位老板。” 众人没继续为难,喝干了第一杯酒。小花又为大家倒上。她又抬起杯子,喝了第二杯酒,男人们将她围在中间,她的头晕得厉害,包房里空气不流通,她喝了酒特别上头,脑袋像石头般挂在脖子上,头重脚轻的感觉就是她轻飘地周旋在一群男人中间。你来我往间,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喝到最后,眼前一片朦胧,天和地都在旋转,眼前的人也在旋转。她使劲咬舌头,痛感让她晕沌的大脑有了片刻的清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倒下去。 时间在推杯换盏中艰难流逝,客人尽兴而归。应该是尽兴了,最后一个男人离开时从钱夹里掏出一叠钱,塞进张小花低胸的领口,顺势在她的胸部摸了一把。小花本能地后退,脊背贴在冰凉的大理石墙壁上,寒意爬上背脊,让她的大脑有了片刻的清醒。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慢慢染上了一层水雾。轻轻一眨,水花便溢了出来。 待客人离去后,她如蛇一般滑到了地板上,花花绿绿的钞票掉到了地上。她一张张捡起来,尊严在她走进这间屋子,曲意迎合时就已经碎了一地。可她需要钱,这世界永远公平,当你需要某样东西时,就得拿出东西去交换。她数了一下,一共1200元。这些男人真是大方啊,她在这里一个晚上是她在外面辛苦守店挣的数倍。 饶是这样,她拿着这些钱时仍觉得烫手,眼泪如珠子滴落在钞票上。同样灼热滚烫。胃里翻江倒海,她跌跌撞撞跑到卫生间大吐特吐,直到将胃里的黄胆水都呕吐出来才舒服一些。她擦了把满脸的眼泪鼻涕,捧起凉水浇在脸上,冰凉的液体从额头倾泻下来,凉意一点一点驱散身体的燥热,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她回到房间收拾着屋子里的杯盘狼藉,乱七八糟的瓶子倒在吧台上,琥珀色的残液泼在玻璃台面上,斑斑驳驳,杂乱无章,如她斑驳的内心。她终于理解这家会所为什么取名天上人间了。门里门外,两个世界。门里是天堂,云里雾里,纸醉金迷,浮生如梦。门外是人间,芸芸众生,尘世喧嚣,虚实交错。这是一条河,看不见的暗河,她一脚踏了进来,不知深浅,亦看不见彼岸。因为杨秀,那个给了她生命的女人,在另一条河流里喘息,她得救她。 凌晨四点,张小花才从天上人间出来。她要回原来的出租屋,无论多晚,她都不会允许自己在这里过夜。醉酒最严重的时候,她通过咬舌头让自己清醒,她绝不敢闭着眼睛休息一下,生怕自己因此睡过去,而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凌晨的湘城,街道出奇的空旷和寂静,不只见不到人影,连车辆都见不到。张小花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湘城,空旷、寂静得如同一座空城。她觉得,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如同一粒尘埃,风从四面八方灌过来,吹进张小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里,如同虫子爬满了全身,让她从外到内都感觉寒冷。 没有车,她只能走回去,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影在地面上,如同竹杆人。她听说宇宙存在三种人。一种是生活在太空的竹杆人,身形修长如同竹杆。一种是生活在地下的扫把人,体型跟扫把一样。还有一种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体型跟张小花一样。 她正想着,阴影里突然窜出一伙黄毛,一看就是社会人。她想起某次和小鱼在南溪遇见的黄毛,背心里的冷汗冒出来,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在这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凌晨,她真不敢保证能够像上次那么好运,遇到英雄救美的陈玉山。她左右观察着,都没有看见人影,唯有附近窗户投射出来的点点灯光。 她再一次咬住嘴唇,噌地往前跑了起来。那伙人回过神来,她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她喝了酒,身子很轻快,脚底板跟着长了风,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她不知自己跑了多远,跑了几条街道,也不知那伙人甩掉没有。她不敢回头看,直到跑到一个公安岗亭,看到里面亮着的灯光。她腾地跑过去撞开门,见到警察的那一瞬间,身子如同面条,软软地滑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