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天气暖和起来,罗闽河里的冰雪开始融化,河岸边的枊树叶子抽出了嫩芽,随风飘扬在水面上,柔软的腰肢随着春风轻轻扭动。岸边的青草地,各种野花竞相开放,红的紫的黄的,点缀在碧绿的草毡上,如同散落在毛毡上的宝石。成群的牛羊随意地在岸边啃食着青草,尾巴轻轻甩动着,四处驱赶着飞过来的蚊虫。几个孩子坐在沙堆上,玩着泥沙,身上脸上都沾染了白色的沙子,连鼻尖上都是,亮晶晶的,连同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林素在菜地里忙活。开了春,地里的白菜起苔了,她得赶着天气晴好,赶紧将这些菜苔收回去制作盐菜,等到青黄不接时可以混筷子。林素喜欢制作坛子菜,这也是跟着母亲学的。家里人口多,不仅米饭吃得多,蔬菜同样不可少,三四月间,应季蔬菜比较少,家家户户都会吃到坛子菜。坛子菜的种类很多,腌萝卜、酸茄子、胖海椒、盐酸菜,什么都要制作一点,农忙时节从坛子里抓出来,可以制作各种美食。 比如,菜苔摘回来挂在竹杆晾晒至半干,搓上一层盐,放在坛子里放置一段时间,拿出来将盐冼净,既可以用来煮洋芋汤,还可以用来制作盐菜扣肉。胖海椒则是将辣椒里面的瓤抠干净,填上调制好的杂面,再将辣椒放回坛子放置,待闻到酸味后取出来切成小块,油炸至金黄色,又是一道农村必不可少的美味。想着想着,林素口水都流了下来,倒真是想念那股酸味了,那是时间沉淀的味道。 自从云霞去镇上读高中后,家里完全冷清下来,端阳长期忙于他的店铺,回家的时间少之又少。随着时间推移,林素对于端阳当初的决定已经释怀,不释怀又能如何呢?儿大不由娘,端阳的个头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必须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躲在她翅膀下的小鸡仔,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她只能释怀和接受。端阳回来时,她不再冷着脸,偶尔也会问问店铺的生意。问问若男的情况。小鱼同样很少回来,她在罗闽河边开了一家布衣店。 她为什么不把店铺开在南溪,而是回到罗闽河呢?小鱼调查过,南溪集镇大大小小的缝纫店、布料店、窗帘店不下百家,她在集镇断然没有竞争的底气和实力,何况房租贵得离谱,一间10平方米的店铺盘下来将近3万元。她被这个数字吓住了,直接取消了在南溪开店的想法。林素去过小鱼开在罗闽河边的布衣店。罗闽河边有一条街道名曰罗蒙城,城地临河依山,扼“滇黔孔道,楚蜀通津”,唐宋时期为“闽酋之地”。后世居民沿河而居,街道如同蚯蚓横陈两岸,林立着农资、日杂、百货、家电等数家店铺,两岸居民即使不去南溪集镇,就在罗蒙城也能满足日常生活所需。 小鱼的布衣店是桥头第一家,从万安桥走过去,就能看见木质招牌上的苍劲字体,布衣之家。偌大的店面内摆放着床单、被套、窗帘、枕巾等等,还包括婚庆用品,凡是家居用得上的布艺产品都能在小鱼的店铺里找到踪影。罗闽河房租便宜,年均万元的租金租到的铺面,里面还有一个套间,住房、厕所、厨房一应俱全。小鱼比捡到宝还要高兴,罗闽河虽然不赶场,街道有高中、初中、小学,还有医院、供销社、信用社等等,人流量还是相当大的,小本生意养活自己完全没有问题。当然,小鱼不仅想养活自己,还想给云霞挣学费,给林素挣养老费,也给自己和玉山挣安家费。 林素在小鱼店铺里见到了陈玉山。第一次见到时,她不以为意,以为玉山只是来店铺里帮忙,毕竟他是端阳的朋友。第二次,第三次见到玉山时,她不淡定了,内心隐隐觉得小鱼和他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待玉山离去后,她问小鱼怎么回事?小鱼没有隐瞒,坦白了自己与玉山交往的事情。 林素呆楞着,完全没有想到,小鱼竟然开始恋爱了。她望着面前的女儿,这个曾经因为没有新书责怪她偏心的女儿,竟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些年是她忽略了什么吗?小鱼没有向云霞那样问过她,她的身体为什么每个月会流血,更没有向她要钱买过卫生棉。她一直以为,小鱼还没有长大,还是那个晚上不敢走夜路,遇到委屈躲在房间偷偷哭泣的小姑娘。 “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她望着墙壁上的贵生,“你还是那么年轻,脸上都没有皱纹,头发也还是那么浓密,一点都没有掉落。你看我,以前黑锻一般的头发开始掉了,每次梳头时都能带下来一团头发。还有,我的脸颊没有以前光滑,抚摸着都有些咯人了。以后到了那边,可能你都不想认我这个老太婆了。贵生,你走了12年,我惦念了12年。如果你还在的话,咱们家应该是另一番情形吧。” 她抚摸着脸上的肌肤,皮肤松驰没有弹性,岁月终是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而贵生过世后,她一直以为撑不过来的岁月,已经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贵生没有说话,仍是微笑着望向他。正如他在世时,每次她和他聊到生活琐事时,他都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望向她,幽深的双眸如同清泉,让她情不自禁沉溺其中。 正像这会,她本是在菜地里摘菜,实然想到了这许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从脑海里拖曳而来,如同电影胶片,一沓沓翻过来,她把和贵生相遇以来的所有事情都在心里过滤了一遍。这些年,她就是靠着回忆熬过来的。每当撑不下去时,她就来到堂屋里,陪着贵生坐一会,说一会话。他静静地望着她,那目光让她觉得,他一直在她身边,从没有离开过她。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留意到菜地里多了一个人。许一秋从河边回来看见林素一个人在菜地里。林素家的菜地在田坝,她家房前屋后都是石头旮旮,土质瘦薄,种出来的蔬菜品质不好。这几年,孩子们都在外面,家里有了余粮,林素便把田坝做成了菜地,种上了瓜果蔬菜。许一秋默默地走到菜地里,帮着林素采摘着菜苔。 过完年后,他和张秀英离婚了,初一跟着张秀英走了。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他和许父。许父不同于许母,当了一辈子甩手掌柜,自然不关心许一秋的事情。对于离婚,许一秋并没有觉得多难过,仿佛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结局。 林素蹲在田埂上,风撩起她的头发,飘扬的发丝在风中飞舞。她丰盈了不少,整个人都比以前圆润,看在许一秋眼里却是,林素比过去心宽了。只有心宽了,身体才会长胖。贵生刚过世那几年,她惟碎得不成人形,身子骨瘦弱得风都能刮跑。他每次从她身边走过时,心里都会涌起深深的叹息和怜惜。叹息自己是一个侩子子,亲手葬送了林素的幸福,怜惜林素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他明里暗里帮助她,就是想减轻她的负担,想让她养好身体,只有她好了,孩子们才会好,他们全家好了,他才会心安。 “许一秋。”林素终于发现了他,“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你和秀英走到今天,大概也有我的干系吧。” “林素,”他放下手里的蔬菜,凝神望着她,“聚散不由人,就像这罗闽河的水,没有任何外在因素能够阻止它流动。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放不下心结,迈不过那道坎吗?”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我想起初见时,你还没有端阳大,你和我说话都会脸红,如今已经是孩子爸了。只有这条河,过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一点都没看出变化呢。” “其实也有变化,只是你的注意力没在它身上。河岸扩宽了,以前只能过摩托车,现在能过方圆车了,河床上新架了桥梁,天晴落雨都不用过石墩了。两岸还多了很多楼房,都是这几年新增的,原来的木房子越来越少...。” “是啊,什么都在变化,我也变老了。孩子们都像候鸟离开了鸟巢,有了自己的生活,家里冷清了,还真是不习惯呢?以前,他们都在家里,总觉得耳朵根子不清静,为之没少揍打他们几个。如今啊,又盼望着他们都回来吵一吵,闹一闹。” “素儿。”他抬起地上的箩筐,“孩子们有了他们的世界,你老了总要有个伴。我呢,也不想孤独终老。要不,咱们将就作个伴?” “你才多大?”林素终于笑起来,“正当壮年呢,要找也要找个年青女人。” “走吧。”他将箩筐扛到肩上,“一会菜苔都坏了,趁着天气好,赶紧回去晾晒。” 这次,林素没有抗拒也没有驱赶,而是默默地跟在许一秋身后。许一秋确实是干活的好手,两箩筐蔬菜加起来有一百多斤,他扛在肩上像没扛一样,箩筐轻悠悠在他的肩头跳舞。他左边空荡荡的衣袖随着箩筐在起舞,菜花的香味顺着罗闽河的风飘到了鼻子里,竟有了几分甜滋滋的味道。 王翠巧自萍萍离开后就停止了作法。她是跳戏的演员,观众离开了,她不可能自娱自乐,即使家里还有李有顺和两个孙女,但她不是演给他们看的。她的目的是演给茂端和萍萍看。她只能在心里诅咒他们在外面找不到工作,没有吃没有穿。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灰溜溜地回来,接受她的施舍和怜闵。那时,她还是高高在上的,是这个家的灵魂和主宰。只是,她的希望落空了,一月月过去,萍萍没有回来,茂端也没有回来。 32年了,萍萍自萌芽在她肚子里就与她的生命紧密相连。若不是她,王翠巧断然不会忍受百般折磨和那个又老又丑的男人生活几年,她有无数次逃跑的机会,看着襁褓里的萍萍又动摇了。那个老男人喝醉后掐住萍萍的脖子,差点弄死孩子。他一直嫌弃萍萍是女孩,从没正眼瞧过她,喝醉后更是拳脚相加。王翠巧提起地上的椅子砸昏男人,背着萍萍逃了出来。这一辈子,她只有萍萍这一个女儿,自然会把所有心血和情感都倾注在她身上。 现在,萍萍像一只风筝飞走了,飞到她目光触及不到的远方。她每天都会仰起头,注视着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天空中没有飞鸟的痕迹,更没有风筝的痕迹。她只得把情感转移到两个外孙女身上。素云和素兰去上学时,她把他们送到学校门口才离开,两个孩子还没有放学,她早早等在了校门口。她人生当中的所有事情都化为了一件事情,她要当两个孩子的守护神。素云上体育课时,不小心被奔跑过来的男生撞倒在地,扭伤了脚。王翠巧知道后跑到学校大吵大闹,肇事男生赔礼道歉并负责所有医疗费用,她仍不罢休,又去体育老师办公室耍横撒泼。体育老师是刚毕业的年青女孩,被王翠巧大闹一场后,偷偷躲在办公室哭了一个下午。自此,每到体育课,她都不敢让素云参加任何运动,只让她在边上观看。 久而久之,被孤立的素云变得自卑而敏感,她走在人群中常常产生一种孤独感,周边人来人往,唯有她是一座孤岛。别人的世界她融入不进去,她的世界别人也挤不进来。对于王翠巧,她开始由亲昵变为抗拒。她怕看到她,她把她当成狼外婆。某天,她从学校后门离开了。这道门,学校很少打开,素云上厕所时偶然发现门打开了,她快速跑过去,闪身出了校园。 逃离了外婆的视线,天是蓝的,风是暖的,呼吸里满满都是自由的味道。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奔走在乡道上、田野里。最后,她来到了罗闽河边。这条河,她每天都要从这里经过。确切地说,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她和王翠巧,还有素兰。他们在前面走,王翠巧跟在后面。他们走得快,王翠巧走得快。他们走得慢,王翠巧就走得慢。素云常常觉得奇怪,外婆明明上了年纪,跟在他们后面就像脚底板长了风,无论他们走多快,她都能跟上。有次,她和素兰想甩开王翠巧,互相使了眼色,飞快地奔跑起来。等他们气喘吁吁跑到前方,停下来歇息时,呼吸声还未平息,王翠巧已经追至身前。 此时,素云坐在河堤上,身心从未有过的放松。那是一种从身体到精神的放松。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自由的味道。河道很安静,她走的是少有人至的河段,她怕走以前的寻常路,王翠巧会追过来,故意挑了人烟稀少的小道。这段河道少有人至,偶尔才会有人在这里钓鱼。今天一个人影都没有,素云享受着难得的清静。天上的云悠悠移动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水里的鱼悠悠游动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素云多想像他们一样啊,自由自在地游动着。 她把鞋子脱了,赤脚走进河水里,想像着自己也是一条鱼,自由地奔跑着,跳跃着。她和水里的鱼儿一起,奔跑在河水里,完全忘记了时间。太阳慢慢西斜,先是挂在山,慢慢移到了树梢,最后隐入林间。山野里,河谷间,草丛中渐渐染上了昏暗。素兰回到岸边,她不想回家,又不得不回家。这个家是外婆家,她的家在山的那一边,现在成了父亲的家。 她很想念小时候的家。那时,姆妈和父亲还没有分开,她和素兰快乐无忧地生活着。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姆妈在旁边飞针走线,父亲则给他们讲述乡野趣闻。一晃,他们离开那个家10年了,而父亲有了新的妻子和小孩。去年,她和素兰回去看望奶奶时,才发现他们已经回不到过去那个家了,他们像客人一样住了3天就回来了。 如今的这个家也不是他们的家,她不敢为所欲为,做什么事都得看外婆的脸色。外婆高兴时,她和素兰可以高声讲话,外婆不高兴时,他们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她很羡慕母亲和茂端叔,他们从这个牢笼里逃了出去,去追求自由,享受轻松,而她和素兰被外婆看得死死的,根本没有自由可言。 李有顺家里炸开了锅,王翠巧在学校只接到了素兰。她以为素云被老师留了下来,一直等到天擦黑都没有等到素云,她跑到班主任那里了解情况,方知素云放学就离开校园了。她只得和素兰往回走,心里各种念头冒了出来,素云去哪里了,和谁一起离开的,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一直守在学校门口,她不相信素云会长翅膀飞走。事实却是,素云真的在她的眼皮底下不见了。 她一路寻过去,走到家里,等到了晚上,都没有等来素云。王翠巧完全慌了,素云不比萍萍,走了就走了。素云姓陈呢,若是丢了,她该如何向萍萍和陈强交待。这个时候的她第一时间不是组织人员寻找,而是又在院子里作起了法。她以为是妖孽作祟,让素云回不了家。院子里乌烟瘴气,王翠巧身着白色素服,银白灰的头发披散下来,垂落在身后。月光下,她手舞足蹈,念念有词,衣裙翻飞,银发乱舞。桌子上,香烟缭绕,纸烛并燃,人影晃动,烛焰低垂。 这一次,李有顺却不敢任由王翠巧胡闹,趁着她在院子里做法事的时候,他已经组织庄子里的人寻找素云了。许一秋自然听到了动静,他放下手里的活加入到寻找素云的队列。人们兵分几路,从庄子通往学校的道路,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林素同样听到了动静,一拔拔的人在庄子里来来去去,她不想听到动静都难,心里也为孩子捏把汗。 当初,萍萍过来找她谈心时,她就在心里作了几种设想。一种是茂端无法忍受王翠巧的刁胜负气离开,再不回来。一种是萍萍挣脱蕃篱,大胆去追求自由和幸福。她没有想到,萍萍这只在笼子里关了30多年的鸟儿,笼子打开时,还没有丧失飞翔的能力。也是,一边是母亲,一边是丈夫,左右为难,无法抉择。最终,萍萍勇敢地飞出了笼子。 她来到王翠巧家里,这也是事隔几年后,她再次主动登门。叔父家的院子里已经沸腾起来,如一锅煮沸的水。王翠巧斜倚在椅子上,此刻的她恍若被抽去了灵魂,软巴巴地躺在椅子上。这样的王翠巧还是林素第一次见到。一直以来,她都以强悍著称,从没有示弱的时候,就像是高高在上的母鸡,永远都高昂着头颅,别人只能仰视着她。众人面前,她第一次卸下坚硬的外壳,将内心的脆弱和无助展现出来。 一拔拔的人出去,一拔拔的人回来,都没有带回素云。院子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随着时间流逝,从傍晚到凌晨,孩子已经不见了几个小时,人们的心情变得焦虑起来。而此时,素云在哪里呢?她已经在李有顺家的牛栏上睡着了。她确实回来了,只是走到院门口时,听到了院子里杂乱的声音,还听到了王翠巧的哭诉,哭诉她不争气的母亲,从她背着母亲逃难到母亲的离开,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家里的每个人耳朵都听起了茧子。王翠巧却乐此不疲,隔段时间就会把这些事情搬出来,从头到尾重复一遍甚至几遍。 素云退到墙角,爬到了牛栏上。牛栏是两层木楼,一楼的圈里关着黄牛,二楼则堆满了谷草,方便半夜起来投喂。她缩到谷草堆里,听着院子里王翠巧的哭诉,因着在河沟里玩耍了半天,身心俱疲,困意袭来,窝在谷草堆里睡着了。 半夜,人们渐渐散去,院子里只留下了几个至亲,院子里的人语声消失了,唯有风簌簌地吹着。突然,牛栏上传来细微的呼噜声。人们侧耳倾听,牛栏上果然有呼噜声。虽是极细微的,在这万籁俱寂的院子里却无比清晰,许一秋顺着声音爬到牛栏上,在谷草堆里翻找到了素云,并将孩子抱了下来。 王翠巧张开嘴,“哇”的声音还没发出来,便死死地捂住嘴巴,细细瞧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小脸。因担心、焦虑而悬着的心放回胸膛。她挥了挥手,让一秋把孩子抱回房间睡觉。她一个人走回房间将门闩上,面对着窗户,望着外面黑梭梭的夜色。就是这样的夜晚,茂端从这间屋子走出去。也是这样的夜晚,萍萍从这间屋子走出去。还是这样的夜晚,素云差点找不回来。她呆立了很长时间,明白了一件事情,她要去将萍萍找回来。她自己的孩子,让她自己回来看管。 晚上,小鱼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胆子很小,从没有一个人单独在外租房居住的经历。出租屋是一栋二层砖混楼房,房东居住在二楼,一楼除了小鱼的店铺,另外的屋子都是空置着的。关了灯,黑暗将小鱼紧紧包裹着,细微的声音在黑暗里无限放大,她侧着耳朵听着暗夜里的动静。玉山将她送到店门口就离开了。小鱼不敢留他在店里过夜。也就是说,至今为止,他们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罗闽河民风相对保守,年青姑娘从没有未婚同居的先例。她不能让左邻右舍戳脊梁骨。倒是玉山,有时会忍不住说,小鱼,要不咱们结婚吧?她笑着摇头,她的事业才刚刚起步,不想早早结婚生子。玉山后来再没有提过,大抵是随着她。 楼上的动静没有了。房东是一对老夫妇,儿女进了城,看年看月回来一次,老两口没什么事,晚上睡得很早,一般10点钟以后就听不到楼上的动静了。店铺紧靠着公路,偶尔会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凌晨后,汽车喇叭声没有了。公路上安静下来,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狗的叫声跟鸟的叫声一样,狗叫得越大声,夜晚就越幽静。小鱼撑不住,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隔了一会,又惊醒过来。 她听到卷闸门移动的声音,本来睡眠就,听到声音立即清醒过来。她听说,罗闽河并不清静,经常会有小偷小摸的人潜进农家偷东西。莫不是小偷看上了她的店铺?她来罗闽河不久,与周围邻居并不熟悉。对于她来说,大多数人都是陌生的,她并没有特别留意有没有人来她店里踩过点? 她摸到了枕边的菜刀。这是她搬到罗闽河开店后特意准备的,当然更多是为了能够在店铺里做饭切菜使用。只是,晚上这刀就成了防身的工具,睡觉时放到了枕头下。她轻轻地摸出来,刀刃散发出寒冷的光芒,暗夜里映射着她的忐忐和恐惧。外面的卷闸门还在响动,有人在轻轻移动房门。她将刀握在手中,慢慢从被窝里挪出来,赤足走到门边,眼睛死死地盯着店铺的门。 她的卧室在里间,与店铺隔着一道门。白天,只要将里面的门打开就能看见店铺里的动静。此刻,她贴在卧室门旁,紧盯着外面的动静。她不知道门外有几个人,如果对方是两个人或者更多,她完全没有胜算把握。这栋楼房单家独户,距离周围房屋有一定距离,她不确定如果呼救,周围邻居能不能听见,更不确定楼上的老夫妇能不能听到楼下的动静。即使听到了,凭他们七老八十的年纪,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她只得在心里思忖,如果这帮人冲进来,她应该如何应对? 玉山把小鱼送到店铺后并不踏实,她没有主动提出让他留下来,他便不会勉强她。他骑着摩托车回到家里越想越不对劲,一个女孩独自留宿在店里,若是夜里遇到危险怎么办?心里全是不敢细想的假设。他又跨上摩托车旋风一般卷了过来。 夜已深沉,宽阔的公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路旁的电线杆子孤独地矗立着,摩托车的灯光照射到路面上,发出惨淡的光芒。车子的引擎声在空旷的原野里传得很远,又将回声弹了回来,空茫茫地跌落在路面上。临到小鱼的店铺,车灯晃到了门口的两个人影,一人在拔拉着房门,一人在鬼鬼祟祟地张望。 果然有贼,玉山惊出一身冷汗,故意大声按着喇叭,门口的两人听到声音,慌忙朝着黑暗里隐循。玉山不敢走了,他在距离小鱼店铺不远的地方停下来,靠在摩托车上注视着小鱼的店铺。 小鱼赤足站在地上,侧耳细听了好一阵子,外边的动静消失了。她以为是门锁结实,小偷撬不开门才放弃的。她颓然滑到地上,手里的菜刀跟着滑下来。她这才发觉,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头发贴在额头上,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弱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受了惊吓,她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望着黑沉沉的夜,听着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坐到了天亮。 端阳的南溪印象餐饮楼如期开业。他和若男思忖再三,选用了南溪印象这个名字。南溪集镇的餐饮喜欢用人名作招牌,比如刘二妈米皮,徐大孃凉粉,陈老二鸡丁粉。对于这个店名,若男并无意见,端阳的意见就代表她的意见,端阳做什么,她都会无条件支持,何况是一个店名。 鞭炮声响起,她和端阳将南溪印象这块金字招牌挂到了门楣上。金色字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众兄弟齐聚店铺,玉山送来了几对花篮,亲自和端阳熬出了第一锅凉粉,晶莹剔透的凉粉放在案板上弹跳着。若男用刀细细切条,淋上鲜红的辣椒油,浇上金色的酱汁,洒上蒜水葱花,色香味俱全的凉粉端上了餐桌。 南溪印象开业大酬宾,开业期间所有菜品八折销售,吃两碗送一碗,前来品尝的顾客络绎不绝。陈玉河也赶过来帮忙,他在南溪酒厂谋到了一份车间制作的活,工资不高胜在稳定,倒也真正安定下来,安心在厂里当了工人,心性自然定了不少,再也没沾染违法乱纪的事。 白如雪同样来到了餐饮楼。若男面上云淡风轻,心里翻江倒海。她不时瞄向端阳,后者假装忙碌,一点眼风都不曾给予她,只有白如雪从他身边经过时,语气温柔地提醒,小心地面湿滑,不要把油溅到衣服上。 若男就在心里想,明明是来帮忙的,非要穿着白色衣裙,摆明了是来作秀。这样想着,手上的油汤洒出来,滴落在衣服上。她故意走到端阳身边蹭了一下。端阳似没看见,径自走到如雪身边,将一条崭新的围裙系到她的腰上。他紧挨着白如雪,几乎与她肌肤相贴,而如雪对着端阳盈盈而笑。 若男的心刺痛了一下。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她在端阳面前就是透明的,无论做什么都分不来他的半点目光。只是,若男并没有多余的时间矫情,餐饮楼的客人一直没有间断,她只能站在案板前不停地挥动菜刀。 等到关门打烊时,她的腰身已经直不起来,只能佝偻着,摊在椅子上喘气。众人各自散去,楼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等到歇息够了,她开始清点营业收入,一共5300元,从开门到打烊,卖了数百碗凉粉。凉粉成本低,利润空间大,她和端阳用心经营,控制好成本,肯定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她把这些钱收起来。这些年,她和端阳从贩卖光碟,制作石棉瓦到今天的餐饮楼,多少赚了一些毛毛钱。只是,这些钱,她全部给了端阳。她不缺钱,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从小就过得比较宽裕。她和端阳一起创业,除了体验生活,更多是希望能够和端阳在一起,实现他的人生抱负。 他说他要让小鱼和云霞都能上学,这几年挣的钱,她全部让端阳拿回去补贴家用。那怕他说这些钱是他向她借的。她不以为意,从来没有生出让他偿还的心。有时,她觉得自己傻,这样无望地守候着端阳,守候着没有结果的感情。但她看见端阳孤零零的身影,总会忍不住心生怜惜,纵使没有结果,她也要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她其实是真的累。早上起来打开店门到现在,一直像砣螺在旋转,没有停息,没有吃东西,除了上厕所,基本没有离开过。甚至为了少上厕所,连水都没有喝。此刻,累了一天,饿了一天,渴了一天,她只想把自己摊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她却不能这样做,为了保证凉粉的品质和口感,必须现做现卖。也就是,现在她要将豌豆浸泡在桶里,开始烧锅熬制辣椒油。等她忙完这一切,整个人都有点虚脱,走起路来感觉轻飘飘的。 端阳送白如雪回去还没有回来。她强撑着去洗澡,罗河河的女子都爱干净,许是长期浸泡在水里的缘故。特别是热天,每天都要洗澡。若男忙活了一天,身上汗津津的,熬制辣椒油后,头发上、衣服上沾染了油味,让她更是难受异常。她不允许自己身上有一丝一毫的异味,再累都得强撑着去卫生间冲洗。等她冲洗回来,端阳还没有回来。若男有心想等他回来,不曾想,倚靠在床头睡着了。 端阳骑着自行车载着白如雪回罗闽小学。三月的乡村小道上,穿着白衬衣牛仔裤的少年和一袭白裙的少女骑在自行车上,夕阳的余晖映照着自行车,晕染出一片金色的光辉。两人笼罩在这片金色里,端阳累了一天,身心却是轻快的,双脚蹬在自行车上,一点都不觉得吃力。风撩起他的衬衣,在三月的春风里翻飞。随同衣衫起舞的,还有道路两旁垂落下来的杨柳,白如雪伸手抚摸着柳絮,轻嗅着拂来的清香,心绪也像涨满风的蒲公英,随便一吹都能开出花来。 “端阳,过了年我就22岁了。”白如雪用嘴吹着柳絮,丝丝飞花沾染在唇角。 “我知道,等我赚到钱就去你家里提亲。”端阳笑着,“我是这样打算的,现在家里只有云霞读书,用不了多少钱。我打算把房子翻新一下,让你过来就可以住新房子。再过两年,如果你不想住在乡下,咱们就搬到镇上或是城里。” “不,我愿意住在九庄。我喜欢罗闽河,更喜欢你。”白如雪将脸贴在端阳背上,“端阳,你说咱们生的孩子是像你还是像我?” “如果是男孩,我希望像我;如果是女孩,我希望像你。要不,咱们生两个,一个像你,一个像我。”端阳的眼前浮现一幅画,白如雪和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女儿和她一样肌肤胜雪,冰雪可爱;男孩跟他一样孔武有力,阳光帅气。 “那两个孩子一个跟你姓,一个跟我姓。这样好了,男孩跟你姓,女孩跟我姓。”白如雪嘴角浮现一缕微笑,如春风荡漾着,融化了端阳满身心的疲惫。 自行车的车速慢下来,两人并不急着赶路,而是欣赏着沿途的风景。这条路,端阳走过无数次。那时,他觉得这条路很漫长,总也走不到尽头,从杨柳街、韩家堰到金刀坑、青山寺,路旁的房屋依旧,风景依旧,只是多了一个人,便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端阳觉得这条路变短了,纵使他将自行车的速度压得很低,仍然没到半小时便到罗闽小学了。白如雪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学校的大门已经关闭,只有一道小门敞开着,方便留校的老师进出。白如雪站在门口依依惜别,端阳跨上自行车向她挥手。 她的心里泛起几缕惆怅,望着端阳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了,才折返身子往学校走去。学校只有几个房间亮着灯,白如雪摸到寝室门口,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房间里黑梭梭的,她面对着这满室的黑暗,竟忘记将灯打开。来时,两个人的快乐,此时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黑暗,巨大的反差让她呆楞着,好久都没有回过神。 她其实也怕黑暗呢,特别是晚上需要去学校的公共厕所方便,根本不敢一个人去,晚上只能不喝水,再口渴都忍着。后来,她想了一个办法,在寝室里面放置了一个痰盆。只是,早上端着痰盆去厕所倒时,路上碰见男老师,她的脸庞烫得能够温酒。 她的手按向电源开关,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她正待开口叫喊,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愣住没有动,任由端阳将她扯进怀里。他的长腿一勾,房门关上了,她的眼睛在适应黑暗后,已经看到了端阳的脸庞。只是她不明白,他怎么又返回来了? 她仰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端阳,端阳亦望着她。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如同星星闪烁着,呼出的气息是温热的,带着淡淡的薄荷味道。刚才,她塞了一块蓝箭口香糖给他。他慢慢俯下身子,温热的吻印在了她的唇上。她的嘴唇冰凉,在夜风中站了良久,唇上的温度都被风带走了。他的嘴唇温热,他一点点将温度传递给她,她在他怀里感受到了炙热的温度。 “我以来都会过来陪你,再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黑夜。”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温柔的语气连同夜色将她包裹起来。 “嗯,我们还会有两个孩子,一个像你,一个像我。”她热烈地回应着,因为有了他,她有了对抗黑暗的力量,不再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夜里辗转难眠。 微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带着夜色的温柔,缠绵地在屋子里流淌。三月的罗闽河,吹来的风都是香甜的,暖风熏得人心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