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终于没能扛过冬天。 天空飘起了雪花,点点扬花,片片鹅毛,山川、田野、河流、村庄都笼罩在白茫茫中,罗闽河被冰雪冻僵了,宛如长蛇静卧在崇山峻岭之间,终于安静下来,听不见河水流淌的声音,整个庄子都包裹在银白色的世界中,安静得如同静默山水画。 房间里生着火炉,温度升上来,杨秀觉得闷,站起来将紧闭着的门窗推开一条缝隙。冷风趁机窜了进来,她没有觉得冷,反而有短暂的清明。在封闭的空间里呆久了,突然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精神上得到了释放。她便一直站在窗户前,凝神望着门口的那条河流。 眼前出现一个明媚的少女,她穿着鹅黄色的毛线开衫,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随着她的奔跑,马尾在身后飘来荡去。少女清脆的声音如同山涧的清泉,惊醒了柳林间的燕子,它们站在枝头看着她,欢快地鸣啁着,声音同样婉转。罗闽河奔腾起来,跳跃着流向远处。她一路跑着,一路笑着,骑着自行车的少年吹着口哨从她身边经过。微风捎起少年的衣襟,他对她展颜而笑。那一抹笑,如同春风拂在身上。 那是她和张生的初遇。当他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少年。她的手抚上嘴角,那里溢出了笑意。当笑意慢慢凝固时,她如同面条滑到了地上。小花和小玉齐齐向她奔过来。她凝视着近在眼前的面孔,神经渐渐松驰,眼神里的光随之暗淡下去。 小花看着这个自己怨恨了半生的女人,生命在她眼前消逝。她的眼睛涩涩的,流不出眼泪,只是觉得胸口闷得慌,如同压了一块石头。钟子期紧紧地搂住她,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凄惶和难受。 她设想了和杨秀的无数种结局,独独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样。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一直以来,她以为她和杨秀的结是死结,只有一方死了,另一方的结才会解开。 “死去方知万事空。姆妈,对于你来说,死亡不是结束而是新生。如果有来生,你不要这么辛苦,一定要快乐啊。”她对着杨秀喃喃自语,可惜她再也听不到了。那些不想回忆的曾经,都随着她生命的消逝而飘散到了风里。 九庄的人又聚到了杨秀家的院子里。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来吃一次酒席,短暂的缅怀过后又是新的生活。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亲人的逝去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抹平伤痛。小玉和小兰自是肝肠寸断,小花虽然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似空了一大片地方,找不到东西来填充,只能蹲坐在杨秀灵前。杨秀看着面前的小花,脸色从未有过的柔和,临到死了,她终于在她面前当了一回慈母。 阿昌没有来,这有点出乎意料。他虽然是盲人,但在九庄,哪户人家有红白喜事,他都会去站拢。即使帮不上忙,捧个人场也是理所应当。对岸响起鞭炮声时,他就知道杨秀去了。他面对着杨秀家的方向静静地伫立了10来分钟,空洞的眼睛里溢出了几滴浊泪。这个曾经带给他欢娱的女人就这样去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甚至,在她离去前,她都没有召见他。 杨秀回到九庄时,大多数人都去看望了她。他没有去,他一直禀承着她不想见他,他就不会主动去见。只是,每天早晚,他都会拿出二胡,对着杨秀家的方向依依呀呀地拉着。每首曲子都拉出韵味,有时似春风拂过山岗,有时又似蜻蜓掠过水面。他拉得非常投入,那飞扬的琴弦就像是她的身子,他轻轻地抚摸着,弹奏出或高亢或婉转的音符,他把对她的所有情感都融合在曲子里。他相信她能懂,就算她不懂音乐,可她懂他藏在音符里的情愫。 杨秀死后,他又拉起了二胡,从日出拉到日暮。只是,曲子不再欢快,而是充满了悲伤。呜呜咽咽的曲调,飘到罗闽河上,飘到了九庄人的耳朵里。大家都停下来,听着这如泣如诉的曲调。不知不觉,人们都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抹眼睛,都在心里叹息一声,该死的阿昌,尽拉些让人悲伤的腔调。 西西的病情稳定下来,小鱼遵照医嘱将她带回家里静养。她没有回婆家,自与玉山成婚后就一直住在罗闽河边的布衣店里,与婆家来往甚少。她与玉山关系闹僵后更不想回婆家。她与婆家唯一的纽带是玉山,纽带扯断了,联系自然也断了。 出院后,她带着西西回到了罗闽河边的布衣之家。很长时间没有回来,店里积满了灰尘,老房东听到动静,下楼来看到母女俩,亲热地搂着西西问长问短。小鱼眼睛热热的,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她扑进老房东怀里,眼泪糊了老太太满身满脸。 老房东带着西西去了楼上,她趁着空隙麻木地打扫着店铺里的卫生。展柜上的布料还是一年前进购的,棉布、涤纶、化纤都有,颜色也是红的黄的绿的,从做床单、被套、枕巾到窗帘、坐垫,沙发套子,几乎襄括了所有的布艺用品。 收拾了一个下午,店铺里终于窗明几净,物品摆放有序。她累瘫在椅子上,看着整洁一新的房间,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这也是近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露出笑容。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她抱着梦想在罗闽河边开了一间布艺店,她把它当成孩子,从店铺布置到物品摆放,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她看着它一点点壮大,从三两天都没有顾客到顾客盈门门庭若市。而她也和玉山结婚有了孩子,生活似乎朝着梦想的方向前进。 想到玉山,这里有着太多关于他的记忆。他在屋子里陪她做饭,给客人送货,晚上守在店铺外....每一个物件,每一个角落都承载了两人的回忆。小鱼想拂开这些记忆,却发现很艰难。这个男人,在她青少年时期,就出现在她生命里,占据了她人生三分之二的时间,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要怎么才能舍弃? 玉河仍然隔三差五来到布衣之家。每次来时都给小鱼和西西带了很多东西,不是吃的就是用的,小鱼知道是玉山的意思。如果玉山或玉河直接给钱,她当场就拒绝;玉河带来的礼物,她总不能将这些东西往外扔吧?只能堆放在墙角,端阳过来时,小鱼就让他给婆家捎带过去。 “小鱼,这些东西都是我买的,跟玉山没有关系。”某次玉河过来时,看到堆在墙角没有拆封的东西,“你不要全部都丢出去,西西正在长身体,需要补充营养。而我也是真心想照顾你们。” “你的好意心领了。现在西西已经没有事了,我的布艺之家也能赚钱。再说,端阳和若男一直帮助我,我和西西过得很好,不需要你和玉山操心。”小鱼仍是婉拒着,不论是玉山还是玉河,她都不愿意欠他们的人情。 话是这样说,玉河仍是我行我素,隔几日又来店里,手里的东西放到柜子上,看到小鱼忙不过来时,帮着打下手。若是西西在,他就会将西西带出去玩一会。两岁的西西并不认生,玉河经常来店铺里陪她,她对玉河比对端阳还要亲热。每次见到玉河到来,窜到怀里就不下来,小鱼只能让玉河带着她玩。 林素常常到店里来帮忙,若男下了课也聚到店铺里,小小的店铺热闹起来。小鱼有了家的感觉,特别是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边吃着火锅,袅袅的热汽升腾起来氤氲着,灯光映照在身上,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西西依偎在林素怀里,林素依偎着许一秋。若男靠着端阳,小鱼和云霞端坐一侧,时光一下子回到父亲在世时,一家人围坐在火炉前吃火锅的情形。家是温馨的港湾,累了倦了的时候,特别渴望家的温暖。她过去依偎在林素怀里,像小时候那样。 林素轻抚着小鱼的头发,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搂着西西。“鱼儿,你不是一个人,我们永远在你身边。” 小鱼点了点头,火光映照着她的脸,温暖一点点在心里蔓延。她终是幸福了,虽然玉山离开了,可她还有母亲,还有哥哥,还有这个坚强的后盾,支撑着她,让她不再惧怕生命中的风雨。她紧紧搂着西西,泪水滴落在孩子头发上,她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软肋。任何时候,她都会是孩子坚强的后盾,就像母亲林素一样。 “我准备在罗闽河边修建一座山庄,我们的根在这里,离不开这条河。我想过了,也和一秋叔商量过了,他的房子不在拆迁范围,还紧挨着村道,交通比较方便。咱们就把山庄建在罗闽河边。这山庄不是普通的山庄,它会把罗闽河的故事,罗闽古国的故事,以及咱们的故事都讲出来。”端阳给大家描绘着,随着他的讲述,大家看到了一个理想王国。 “这不是临时起意,那天在老屋收拾东西时,我就想到了这一点。我们的父亲在这里,如雪也在这里。现在,若男和小鱼也回到了这里,这里是我们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所以,我们的梦也要在这里实现和延续。” “我赞成。”若男附和着,“我会抽时间把罗闽河的历史编成故事,不仅让学生们熟识,还会让每一个来罗闽河的人都了解。我们的祖先,我们生活在罗闽河边的人,如何在这河边繁衍生存发展壮大的。” “我当然希望你们回来,当年你和小鱼如同蒲公英飘散到了别处,我的心也跟着你们飘出来了。若是你们能够回来,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姆妈这颗心终于能够靠岸了。”林素看着孩子们,眼里噙着泪花。 “姆妈...”端阳和若男过来围住林素,“我们让你操心了。” “你们一个二个没让我省心过。”林素点着端阳和小鱼的额头,“还好云霞比较争气,这就是民间说的,一笼鸡不叫,一笼鸡叫。” “姆妈,你怎么把我们比喻成鸡了。”云霞变戏法般从怀里抱出一张纸递给林素,“李家终于出了一个大学生。” “是吗?”林素细细抚摩着那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贵生,你看到了吗?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云霞很争气,考上浙江大学了。” 几个月后,罗闽河边矗立起了一座庄园,庄园的名字就叫若水山庄。开业时,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罗闽河边前所未有的热闹,山庄大酬宾,开业期间不仅所有菜品八折,客人还能了解罗闽河的历史故事。端阳果真在庄园里修建了一个历史展览馆,他把罗闽河的前世今生生动地展现在众人面前。不仅仅是开业典礼,同时也是林素和一秋,端阳和若男的集体婚礼。人们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和儿子同一天举行婚礼。不过,得知了他们的故事,人们给予的都是满满的祝福。 在此期间,人们还见到了阿昌和他的新婚妻子。是的,阿昌在知天命之年终于成功甩掉大龄单身汉的帽子。高速公路来了,他家的房屋、土地征拆后,获得了很大一笔赔偿款。庄里有人牵线搭桥,邻村带着孩子的寡妇,不知是看上了他的人,还是看上了他的钱。总之,在媒婆孙的极力撖合下,阿昌和寡妇成了家,避免了老无所依的五保户命运。婚后,阿昌利用拆迁款在南溪集镇买了房,一家人搬到镇上,成为了城里人。渐渐地,阿昌的二胡声消失在九庄。人们茶余饭后或许还会提起阿昌,却再也听不到他拉二胡的声音了。 玉山得知小鱼回了罗闽河,他也悄悄尾随而来。白天时,他不敢露面,只能躲在暗处,观察着小鱼和西西。小鱼坐在缝纫机前,埋头忙碌着,及腰长发束到脑后绑成了马尾。从小生活在河边的姑娘都有着如海藻般的长发,小鱼的头发比其他姑娘的头发更黑亮顺滑,她喜欢去皂角树下将皂角收集起来熬成水浆洗头发。这样洗出来的头发不仅顺滑还有着皂角的清香。尽管后来市面上出现了许多诸如飘柔、海飞丝等洗发产品,小鱼还是喜欢用皂角洗发。 以前,玉山经常给小鱼洗头发,皂角熬出来的水黄黄的,手放在里面有一种很丝滑的感觉,小鱼平躺在凉板沙发上,海藻般的头发铺陈开来,玉山轻轻将头发理顺滑到皂角水里,然后用木梳一下一下轻轻地梳着。小鱼的脸近在咫尺,随着水温变得粉红,微微翕开的嘴唇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他俯上去吻住她的嘴唇,吸吮着唇齿间的芬芳,皂角的香气将两人紧紧地缠绕着。 玉山的眼睛有点湿,伸手抹了一把脸。西西从屋子里跑出来,跑得太快差点跌倒在门框上,玉山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把西西抱起来。小鱼已经先他一步从缝纫机上弹起来,跑过去将孩子抱了起来。玉山的怀抱落了空,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缓缓地收回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抱过西西了,不确定她还能不能认出自己。小鱼抱着西西回了屋,隔着玻璃,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他仍是痴痴地看着,不肯移开视线。 “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去?”玉河不知何时走到玉山身后。 “看看就足够,进去反面徒增烦恼。你帮我照顾他们,我很放心。”玉山习惯性将香烟放进嘴里。 “你想让西西没有父亲吗?再过几年,她连你是什么样子都记不得。还有小鱼,虽然大家都很照顾她,可我看得出来,她一点都不开心。你不觉得,小鱼沉默了很多吗?自你离开后,我从来没看到她笑过。”玉河也将烟放到嘴里,“我们几个算是一起长大的。玉山,说句实话,我真的不想你变成这样。” “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你帮我照顾好他们。”玉山向着暗处退去。 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玉河已经进到店里,小鱼听见动静走出来,西西扑到玉河怀里,在他肩头闹腾着,咯咯的笑声飘进玉山的耳朵里。他觉得特别烦燥,吸进嘴里的香烟瞬间没有了滋味。而小鱼跟在玉河身侧,微笑着望着玉河和孩子。那表情,十足像凝视丈夫和女儿的眼神。 看到这一幕,玉山再也挪不动脚步,呆呆地注视着小鱼的店铺。你耕田来我织布,这种田园生活一直是玉山期盼和向往的,也是他曾许诺小鱼的未来。如今,他亲手将这和谐打破,生生地将他和小鱼的所有可能碾碎。他是隐在黑暗里的人,怎么能为小鱼带来幸福呢?她需要的是阳光。那么,他只能竭尽所能为她带去阳光。他慢慢退出她的生活,向着黑暗中走去。 小花再一次站在天上人间门口。这次她是来告别的,无论如何,这里曾经给予她希望。大堂里一如既往的热闹,任何时候都不缺挥金如土的人,城市的夜生活光怪陆离,隐藏的到底是罪恶还是城市的阴暗?这是另一个世界,正如它的名字,进了这扇门,里面是天堂,是有钱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也是年青女孩用青春赌明天的地方。整个建筑都是土豪金的颜色,在灯光映照下更是金碧辉煌,迷宫一样的设置七弯八绕,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 玲姐看到小花进来,热情地挽着她的手问东问西。第一次进来时,也是玲姐带着小花去房间换衣服,教会了她娱乐场所的生存法则。对于玲姐,多少存着几分感激吧。 “薇薇,你真的决定离开了?”玲姐扭着水蛇腰走在前面。 “恩,当初就没打算长期干这个。”小花跟在玲姐后面,入目即是莺哥燕舞,擦身而过时刺鼻的香水味道,连着空气都凝重了几分。美女们经过玲姐时,礼貌地与她打着招呼,很多都是小花不熟悉的陌生面孔。娱乐场所更新换代很正常,青春也有保质期限,再好看的花朵,花期也只有那么几年。 “你是唯一全身而退的人。说实话,我还真是佩服你,薇薇,第一次看见你身上的伤痕就知道,你就像路边的野花,环境越恶劣,生命越旺盛。”玲姐扭头看向小花,脸上的脂粉很厚重,像刮了厚厚一层面粉。 “若不是玲姐帮忙,我只怕早已零落成泥。今天来这里除了辞职,其实也想跟你说声谢谢。”行走在阡陌红尘中,人生不过山水一程的际遇,遇见,错过,悲欢,离合。 “谢我倒不必,一会好好跟九爷说话。” 两人说着话,走到一扇溜金大门前,玲姐伸手扣动门扉,里面传来声响,她随即推开门,两人走进去。龙九站在落地玻璃前,小花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玲姐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小花和龙九。屋子很宽敞,只在中间摆放了一张黄花梨木质茶几,上面的苶水还冒着热汽。茶香飘了过来,钻进小花的鼻子里。她对茶叶没有研究,认识只局限于老家的苦丁茶,自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茶。视线掠到了墙壁上,上面挂着几幅书法作品,其中一幅是刘禹锡的《陋室铭》。如果这算陋室的话,那她乡下的屋子连狗窝都不如。 “确定要走吗?”龙九仍是没有回头,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恩。”小花很肯定。 “去吧,向着心中所想。”龙九大手一挥,手上夹着的烟头,烟雾升腾上来,包围着他。 “谢谢九爷。”小花深深地躬鞠,然后转身走出屋子。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坚定。周边的景物飞速倒退着,那些纷繁的记忆全都抛到了身后。从进来到离开,不过一年时间,却似跨越了万水千山。那些记忆包裹着苦涩随着她的快速奔跑,全都留了下来。从今以后,她要以崭新的自己去拥抱这个世界。 出得门来,远远地,她看到了钟子期。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坚毅如石。他的目光如星辰明亮,又如寒流深不可测。看到她出来,他的唇角溢出丝丝笑意。他的身后是车水马龙的世界。原来,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她张开双臂向着他飞奔而去。 此刻,她无比清晰地知道,她将要和他一起奔向新的生活。 扫黑风暴开始后,天上人间一夜之间覆灭。树倒猕猴散,龙九以及他的爪牙抓的抓,关的关,几乎没有漏网之鱼。玉山似是听到了风声,他并没有逃走,而是来到了布衣之家。这一次,他没有躲避小鱼,而是走到了她面前。 小鱼见到玉山,没有意外,没有惊喜,只是把西西交给林素照顾,神情淡淡地走到他面前。玉山骑着当年那辆摩托车,这辆车跟了他很多年,从他进入南溪开始,风里来雨里去,他对它生出了感情,尽管当年发生交通事故时,他骑的同样是这辆车子。 当时,摩托车几年报废,送到修理厂修了半年,他又将它骑了回来。就像是一匹忠诚的老马,尽管它犯过错误,可他舍不得将它扔了,这辆摩托车见证了他的整个青春,见证了他和小鱼的爱情。 他载着小鱼来到罗闽中学。事隔几年,学校略有些陈旧,楼房还是当年的楼房,一层楼的红色砖房紧挨着二层楼的木质楼房,门卫室老头已经退休了,换成了腆着肚子的胖保安。因是放假,校园里很冷清,看不到一个人影。大门紧锁着,玉山给胖保安递了支香烟,他才允许两人走进校园。 小鱼默默地走在前面,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曾经的场景从脑海里拖沓而来,遥远而陌生。就是在这个窗口,她抬起头看见玉山站在光影里,长发披肩,冷峻傲然,身上带着一股不同于其他男生的气质,特别而耀眼。时光恍若回到了从前,他经常站在窗外看她,完全不顾及周围异样的目光。 他们在校园里走了一圈,熟悉的景物依旧,小鱼涌上了物是人非的悲伤。物果然比人长久,这些建筑几十年前就伫立在这里,除了样子陈旧一些,颜色暗淡一些,其他什么都没有改变。而在这里读书的人都像蒲公英散落到了天涯海角,即使如她和陈玉山,似乎早已回不到从前。 从学校出来,玉山载着她往罗闽河边而去。这条路,他们走了无数回,他每天晚上等着她下课,看到她从人群中走过来,他的心开始柔柔地动。无数的浪花里,他只在意她这一朵。晚风吹拂着,四野笼罩在夕阳中,金黄色的光影同样映照在两人身上,小鱼隔开与玉山的距离,从她跨上摩托车那一刻起,她就刻意隔开与他的距离。 他们的关系如同河与岸的关系,看似很亲密,却隔着冰凉的河水。 玉山猛地加速,摩托车如箭一般弹了出去。小鱼完全沉浸在回忆里,重重地瞌到玉山背上,他反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一点温度都没有,玉山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小鱼没有挣扎,那些遗失的时光又回来了。 她的脑海里浮现这样一幅画面,骑着摩托车的少年挥舞着手臂,头发在夕阳中飘扬,吹拂过来的发丝拂动了少女的心弦。她紧紧地贴着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流动的风,以及吹拂过来的发丝。那一刻,她是快乐的,长长的一段路,从此岸到彼岸,竟是心与心的距离。 小鱼终于将头温柔地贴在玉山后背上,“玉山,你还能回头吗?” 她想说,若是你回过头来,我和西西还在原地等着你。玉山明显僵硬了一下,握着小鱼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从他踏进天上人间那刻起,他就回不了头了。他的身上沾染了太多不该沾染的东西。龙九从没有给过他回头的机会。 或许,现在想来,这一切应该就是龙九设的局。从抱走西西到发生车祸,这一连串的事情难道真是巧合吗?只是,如今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是他太天真了,以为能够凭借一已之力带给小鱼幸福。殊不知,没有任何物质基础支撑的爱情,如同风浪中飘摇的小船,根本不可能靠岸。 他将车子骑到了老桥。很多时候,他都喜欢和小鱼坐在桥上看风景。老桥的位置高,视野很开阔,极目远眺,罗闽河如同玉带缠绕在崇山峻岭之间,夕阳染红了天地万物,也给罗闽河镀上了金边。 两人坐在桥上,谁都没有说话,唯有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得衣衫簌簌作响。小鱼的眼睛掠到河面上,河面很平静,无波无澜,风平浪静。她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碎片化地聚到一起,拼凑出整个曾经。 “小鱼,过了今日,你就把一切都忘记了吧,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玉山同样望着眼前的这条河,罗闽河静静流淌着,从来不会回头。 “玉山....”小鱼的喉咙哽住了,面前这个男人熟悉又陌生,他带着她重温了当年走过的每一条道路,停留在这老桥上。她以为,他回心转意了。这两年,她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他回来。白天晚上,只要有点风动草动,她都会以为是他回来了。待跑到门边,外面除了寂廖的公路,便是惨淡的月光。 “玉河如今在酒厂工作稳定,对你和西西都很照顾,你和他在一起,我放心。”玉山抽出一支烟,点燃后放至唇边。 “玉河是玉河,我永远都不可能放弃你....”小鱼的脸上冰冰凉凉的,她以为是雨水。 “小鱼,如今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陈玉山了,日子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我今天其实是来跟你道别的。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陈玉山。” “玉山....”小鱼的话哽在喉间,她的泪极速地掉下来,跌落在风里。 “过来。”玉山伸开双臂将小鱼揽进怀里,他的心同样煎熬着。 这两年,他是没有灵魂的躯壳,游走在钢丝与刀尖上。曾经和小鱼煮着火锅围炉夜话这样平淡简单的生活竟然成了奢望。无数次,他看见小鱼单薄的身影,都会忍不住想要冲到她面前,想要将她揽进怀里。只是,他竭力克制了。从他踏进天上人间那刻起,他和小鱼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人在人间,一人在地狱。 起风了,玉山抬起手将小鱼吹乱的头发拂顺,顺手将衣裳脱下来披在小鱼身上,定定地凝视小鱼片刻,然后转身跨上摩托车。寂寞是黄昏的背影,墨黑是夜晚的底色,周围光秃秃的树在底色的渲染下变得更加漆黑而寂寥。 他的背影如同一座寂静的孤岛,最开始还挺立着,慢慢地爬到了摩托车上,几乎整个身子都贴到了车身上。一直以来,小鱼心里眼里的玉山都如同山峰一般挺立着,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此时,孤单的背影在寂寞中拉长,苍穹中的阴霾沉寂在心中,晚风牵动纷飞的泪花,洒落年华,道尽悲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