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变得越来越沉默,若非必要,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更多时候,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抽着烟。他的烟瘾从一天半包烟到一包烟,再到一支接一支,不间断不停歇地抽。唯有抽烟,才能让他的情绪得到释放和排解,才能让他的神经麻痹和舒缓。袅袅升腾起来的烟雾将他的脸笼罩其中,任何人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自然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散淡地落在远处,从小鱼哭着跑出天上人间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跟着空了。他把小鱼当成亲人,当成生命里不可分割的部分。那一巴掌,击碎了他和她的爱情。他永远都忘不了小鱼射向他的眼神,那是希望破碎之后的茫然和心痛,眼睛里的陌生让他心悸和惶恐—她从来没用那种眼神看过他。 大厅里的人散去了,音乐停止了,空落落的大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地板上的碎玻璃散得到处都是,每一片都散发出奇异的光芒,每一片都如同小鱼碎裂的心。他蹲到地上,用手捡起一块玻璃,尖锐的边缘划进肌肤里,血珠渗了出来,染在玻璃上。他坐到地上,一块块将这些碎玻璃捡到桌子上,找出强效胶水,小心地粘贴着。进来打扫的服务员看见这一幕,楞楞地站着,不知他为何要把这些碎渣粘起来。 “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能隐瞒她多久?干咱们这行就是要冷血无情。”龙九站在玉山背后,递给他一支香烟。 “苦乐没有人分享,这些钱挣来有何意义?”玉山的泪滴落在碎玻璃上。 “感情值几个钱?能够保护你的爱人你的孩子?你辛辛苦苦跑了几年摩的,出了点事情连屁股都擦不干净。陈玉山,一个男人讲感情不是好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万万不能。没有钱,你拿什么去养家糊口;没有钱,你拿什么去赔偿死者;没有钱,你拿什么支撑爱情;没有钱,你拿什么维系亲情。古来如此,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九爷...”玉山无力地叫着。他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他曾经循规蹈矩骑着摩托车载客,挣的每一分都是辛苦钱。这些年来,他挣了多少钱呢?这点钱根本支撑不起一个家庭的基本开支,支撑不起他和小鱼辛苦建立的感情大厦。发生变故时,他的家庭就像风雨中飘摇的小船,根本经不起风浪。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任何时代没有深厚的物质基础,感情永远当不了饭吃,当不了衣服穿。 “家人也许一时不能理解,不可能一辈子不理解你。我干这行时,家人同样和我断绝了关系,几年都没让我进家门。隔几年,我挣到钱了,回到老家将那破房子推倒,重新修建了一幢别墅。在我们那个村,百分之九十的人家还住着破木房,只有我家住上了别墅。我爹往上数三代都是穷人,一辈子没在村子里抬起过头。我爹搬进别墅后,终于将他那腰杆挺直了。现在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挺着肚子背着手游走在村子里,逢人都会把我夸一遍。” “我的梦想无非也是赚点票子修幢房子买辆车子“五子登科”,只是这些梦想还没实现,现实就给了我重重一击。我真的想给小鱼创造一个美好未来。她从小没有父亲,我想像父亲一样疼她爱她,更想当个好丈夫为她撑起这个家。” “玉山,好男儿志在四方,而不是拘泥于儿女情长。我当初帮助你并不是乘人之危,而是真的需要你来当我的肩膀。玉山,你安心跟着哥哥,保管要不了几年,肯定能够在罗闽河出人头地。” “九爷,我有一个请求,你放了薇薇,她是小鱼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她陷进这片淤泥里。至于我,已经跳进这个染缸,想要甩都甩不干净了。”玉山喷出一口烟雾,袅袅升腾起来的烟雾将他严严实实罩在其中。 “好。”龙九拍拍玉山的肩膀,“一个玉山顶数个薇薇,那个女孩本来就不是我的菜,看在你的面子上,赎身费都免了,我让玲姐撵她走。” 小花并没有上班而是在九庄陪着杨秀。她知道杨秀时日无多。大多数时候,杨秀都坐在院子里,静静地凝视着门口那条河。已经是深秋了,树上的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寒鸦叨来树枝开始加固巢穴,燕子早已经排着队伍往更暖和的南方迁徙。河岸边的草枯黄了,卷曲着倒伏在地上,乱蓬蓬地作了野鸭的窝。河水蜿蜒流淌着,日夜不息,任何事物都在发展着变化着,唯有这条河流昼夜奔腾不息。秋冬是枯水期,河水下降了不少,裸露的河床上,黄色的沙子在阳光映照下分外柔软。 阿昌的二胡声响起来,悠扬,婉转的曲调顺着罗闽河的风飘了过来。筑巢的鸟儿停下来静静地聆听着,连岸边吃草的黄牛也停了下来,侧耳听着这悠扬的声音。秋日午后的九庄,阳光静静地照在屋檐上,带着和询的,温暖的光芒。杨秀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动静。小花怕她就这样睡过去,用手去探她的鼻息。 她缓缓睁开眼睛,声音里少有的平静,“我和你爸的婚姻就像一把枷锁,困了我和他一辈子。临到头了,我想还他自由,也还我自由。你叫他回来吧,我和他把手续办了。” “姆妈,”小花终于叫出了这声久违的姆妈。 “孩子。”杨秀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庞,“疼吗?姆妈一直想问你,你疼吗?其实姆妈打你时,心里也有过疼痛。你还是孩子,不应该承担大人的过错,可姆妈软不下心啊。” “没事,都过去了。”小花轻轻地摇头。 “你把那个男孩叫过来吧,我想见他。”杨秀挣扎着坐起身子,“有些话我怕现在不说,以后没有机会了。” 钟子期接到小花的电话马不停蹄赶了过来。临到傍晚时,他站到了杨秀面前。杨秀把小玉和小花都支了出去,只留下钟子期一个人在她身边。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道,杨秀不愿意在医院耗日子,只能采取保守治疗。小花找到省城一家肿瘤医院,足足给杨秀配置了半年的中药,每日煎熬着喂给杨秀,房间里一直弥漫着这中药味道。钟子期半蹲在杨秀面前,望着这个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女人。 “你应该好奇小花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这些都是我的杰作,并不是当年的她有多淘气,做错了什么事情....” “阿姨,”钟子期打断杨秀的话,“事情都过去了,小花并没有怪你,她一直都希望你健康长寿。” “我叫你来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几个孩子中,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小花,她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我不想她下辈子孤独无依。钟先生,我现在郑重将小花托付给你,希望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阿姨,我不会发誓说我要对小花怎么样。我只向你保证,这辈子我都会善待她呵护她。” “我的日子不多了,不能看到你和小花以后的生活。上半辈子,我做了很多错事。可我是一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健康幸福。” 杨秀作势要给钟子期鞠躬,钟子期赶紧将她拦住。“阿姨,你放心。” 自那天后,杨秀限入无尽的昏迷中,清醒的时候很少。大多时候,她都是半昏迷状态。张生终于回来了,这个他逃离了半辈子的家。面前的杨秀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瘦成了一具骷髅,没有任何生息。这还是那个娇嫩得能够掐出水来的少女吗? 他还记得初见时,她穿着桃红色的开衫,身材丰盈得差点把衣裳的纽扣撑开。在以瘦为美的年代,他并没有看上体态丰盈的杨秀,而是喜欢上了另一个弱如细风扶柳的女子。父母却看上了杨秀娘家的权势,他只能屈服于父母之命,娶了没有任何好感的杨秀。 “张生,”杨秀挣扎着坐起来,“我很感激你没有把我和阿昌的事捅出去,总算是念着那么一点点夫妻之情。今天趁着孩子们都在,咱们把离婚手续办了吧。” “杨秀,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你,没有尽到一点点丈夫的职责,你恨我也是应该的。这婚,并不是非要离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离与不离又有何区别? “何必呢。我宁愿你是离婚而不是丧偶,虽然这并没有区别。可我想轻轻松松地走,不带任何牵绊和负担。夫妻一场,你就当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杨秀坚持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想以自由之身去拥抱死亡。 张生终是应了下来,张小花和钟子期扶着杨秀,一行人走进了民政局。离婚证放在杨秀手里时,她抚摸着这几个字,眼泪翻涌而下,解脱了吗?她望着面前这个男人,他们彼此牵绊了半辈子,没有夫妻的情分,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而这会,她终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陈玉河出现在布衣之家时,小鱼大概猜到了他的来意。当着林素的面不好发作,任由着他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店铺里,等林素抱着西西去外面玩耍时,她拦住玉河,“陈玉山叫你来的?” “小鱼,玉山有苦衷。”玉山要他对他的事守口如瓶,玉河自然不会在小鱼面前透露半个字。 “他有什么苦衷?我知道生了西西后,家庭开支增加了不少,处处都需要用钱。可是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世上道路千万条,他偏偏要去走独木桥。”小鱼摇头,她永远都不可能理解玉山。 “小鱼,你要相信玉山,他都是为了你和西西。” “不要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绑架我,我和西西不需要他的臭钱。” 自那日决裂后,玉山再也没有出现在小鱼面前,倒是玉河时不时会来到布衣之家,甚至把林素都劝回去了。理由是她年纪大了,西西有玉河帮着照顾,她就不用再操心了。正好,林素准备回九庄看看。 有了玉河的帮衬,小鱼轻松了许多。没有生意时,她会和玉河推着西西在罗闽河边散步,周围不知情的村民还以为他们是夫妻。小鱼苦笑着摇头,她总感觉周围有双眼睛在盯着她,等她迎着那目光望过去时,那目光又消失不见。她将西西交给玉河,转身四处寻找着。处处都是你,处处再无你。熟悉的风景依旧,却再也找不到熟悉的人。 她不甘心又来到了湘城。街道上车水马龙,车辆川流不息,人行道上晃动着的都是陌生面孔。她站在大街上,深秋的太阳是冷太阳,照不到地面,头顶上看着是明晃晃的太阳,阴影处还是凉意袭人。她眯缝着眼睛,盯着这座陌生的城市。从小到大,她来湘城的次数屈指可数。湘城的很多街道,她都没有去过,更叫不出名字。 她站在这陌生的街道,满目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风景。而她对于这个城市来说,也是陌生人。她的脚慢慢伸出街道,走到了道路中间,耳边传来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在湘城这个海洋里,她其实只是一片落叶呢。就在她以为自己会随着汽车的轰鸣声,陡然如落叶飘起来时,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扯了回来。她一回眸就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小鱼,不要做傻事,你还有西西要照顾。”陈玉山的脸近在咫尺,还是一头桀骜不驯的长发,脖子上挂着项链,吊坠是一只金色的小鱼。 “陈玉山,如果你对我和西西还有几分感情,回头吧。”小鱼转过身,对上玉山的眼睛。“我相信玉山一直是善良的人,不会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小鱼,玉河会代替我照顾好你们。你先回去,西西离不开你。”玉山的脸浮现几缕苦笑。 “陈玉山,你忘了曾经对我说的话了吗?你忘了你曾经在店铺守着我的那些日日夜夜吗?如今,你竟变得如此冷漠。” “人都会变,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陈玉山了。小鱼,我走了,你照顾好孩子。”说完,玉山往人群中窜去。 小鱼想抓住他的手,却什么都没有抓到,只有风在指尖留下痕迹。她追随着玉山的背影,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影,根本看不清他隐到哪里去了。 小鱼身子软软地滑到了地上,跟踪而来的玉河稳稳地扶住了她。玉河比玉山矮小,视觉上和小鱼身高差不多,他堪堪扶住小鱼的肩膀,淡淡的烟草味道飘在鼻端,“小鱼,你没事吧?” “我没事。”小鱼接过玉河怀里的西西,紧紧将脸贴在孩子脸上。唯有如此,她才感觉到真实。她的女儿在她怀里,这是她和陈玉山唯一的纽带,唯一的牵挂和联系。若不是为了西西,他大概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了吧。 端阳在天上人间截住了玉山。他穿着黑色风衣,脸上架着墨镜,派头端得十足,乍一看倒有点像港台片里,黑帮老大出场的情形,特别是身后跟着的几个人,着装怪异,头发染成五颜六色,裸露的肌肤上都印着纹身,十足的社会青年。 玉山看到门口的端阳,微愣了一下便恢复常态,走过去拍着端阳的肩膀,“进去喝一杯?” “你这是乌鸡变凤凰?”端阳斜着眼睛打量着玉山,“难怪瞧不上小鱼了。” 玉山稍稍使了一下眼色,跟着的人散去,他拉着端阳站到阴暗处。高楼的玻璃倒映着城市的灯火,迷离了人们的心,风裹着落叶砸过来,吹得衣衫籁籁而响。端阳和玉山并肩而立,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相处了。玉山递给端阳一支烟,他接过去吸了几口,就被烟雾呛得连连咳嗽。 “你还是老样子,香烟都不会抽。”玉山吐出一口烟雾,夹着香烟的手焦黄,已经有些变形了。 “我还是李端阳,你已经不是陈玉山。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在南溪喝酒时,你说脑袋别在裤档的事儿绝对不会干,还劝我找个正经工作。陈玉山,我一直拿你当兄弟,放心将小鱼托付给你,你竟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吗?” “端阳,事事如棋局局新,谁都不能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我承认没有遵守诺言,辜负了你和小鱼的信任。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 “玉山,你如果还当我是你兄弟,小鱼是你妻子,就跟我回去。这段时间,小鱼忧心你的事,吃不好睡不好,消瘦了很多。” “怎么回头?你倒是说得轻巧。小鱼和孩子就拜托给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陈玉山,你当真要跨进这道门吗?”端阳轻轻喝道。 “不跨进这扇门,我拿什么养家糊口?”玉山嘴角浮起几缕嘲笑。 “脚踏实地不好吗?玉山,你醒悟吧,这哪是什么天上人间,分别是人间地狱。” “地狱也好,天堂也罢,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是刀山我都会踮着脚尖走过去。端阳,麻烦你照顾好小鱼。” 玉山朝着天上人间走去,端阳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飞起一脚踹在玉山背上。玉山没提防重重地跌坐在地上,他支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李端阳,我当你是兄弟,这一脚我受了。” “你为什么不还手?”端阳揪住他的衣领,“陈玉山,你既然如此执迷不悟,我不会让小鱼继续跟着你。” “这样更好。”他拂开端阳的手,“你让小鱼和我离婚吧,她跟着我准没好日子过,每日都会提心吊胆,生怕仇家找上门。端阳,只要小鱼愿意,我分分钟在民政局等着签字。” “你....”端阳气极,“简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这是要逼死小鱼啊,她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她是不会跟你离婚的。” “那就听天由命吧。”玉山将端阳推开,大踏步走进天上人间,独留下端阳在风中凌乱。 “由他去吧,你是劝不住他的。”小鱼不知何时站在端阳身边。她穿着很单薄,瘦小的身体包裹在宽松的衣裳里,巴掌大的小脸冻得通红。 “你怎么来了?西西呢?”端阳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妹妹,他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小鱼身上。“出门也不知道多穿点衣裳,这下雨就像过冬,着实冷着呢?” “玉河带着她呢,我出来透透气就走到这里了。这段时间真是把湘城没有去过的地方全部走了一遍。”小鱼将端阳的外套还给他,“我不冷。” “走走吧,咱们兄妹好多年没好好聊过天了。”端阳在前面走,小鱼跟上来,“爸爸去世后,你就端着哥哥的架子,动不动摆着臭脸,谁还敢靠近你。” “是么?我可还记得我带着你去钩黄蟮的情形,前面有条小河沟,你看见我们几个男生轻松地跳过河,便学着我们的样子,结果跳到了河里。” “还有一次,你把沙罐摔碎了怕被姆妈发现,悄悄把碎渣埋到竹林里,正埋着,窜出一条小蛇把你吓得半死。” “是啊,这些事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我们都长大了。小鱼,作为兄长,我对你其实是有愧的的。一直以来,为了维持兄长的权威,帮助姆妈管教好你和云霞,我对你们缺乏应有的温情。很多时候,我也想对你们温柔,又怕管不住你们。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果你说的是玉山这件事?”小鱼站定,目光盈盈地望着端阳,“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小鱼,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姆妈,我和云霞都是你坚实的依靠。”端阳握住小鱼的手,她的手冰凉,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明白,我不会再用玉山一分钱。”小鱼回握住端阳的手,“你一直都是我哥,虽然以前我不愿意叫你,但我知道,你一直爱着我和云霞。” 半年后,杭瑞高速公路经过罗闽河,征拆了大部分土地和房屋。林素家处于征拆范围,看着住了几十年的房屋即将夷为平地,心里涌起诸多不舍。她走到堂屋,瞧着墙壁上的贵生。遗像上的贵生还是那么年青,眉毛浓黑得像用碳笔画的,眼睛里盛满了光芒,如同初见时,眼睛里的星辰。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从眉毛到眼睛,再到鼻子嘴唇,一条纹路一条纹路顺下去,就像把过去的岁月重新走了一遍。他还是那个明媚的少年,而她已经是迟暮的妇人。 “贵生,这房子是你亲自修建的。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凝结了你的心血,都留下了你的身影。如今,高速公路要从咱们这里经过,九庄的人都要迁往外地。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也舍不得离开这里。只有在这里才能感受到你的存在,才能让我骗自己,你还没有离开我们。” 贵生静静地凝视着林素,如同多年前,他遇见她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静寂的午后,风轻轻地吹拂着,阳光从屋檐洒下来,温煦地照在林素和贵重身上。他凝视着她,嘴角噙着笑意,林素将贵生的遗像取下来,用棉布细心包裹好,放进抽屉里。 端阳同样在房间里收捡着,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木质像框,他和白如雪相拥而立。背景是上海的街道,正是秋天,梧桐叶飘落下来,铺满了整条道路,如同覆盖了金色的毯子。白如雪身着红色的衣裙,在一片金黄色中笑意晏晏。她很少穿颜色鲜艳的衣裳,这身红色穿在身上一点都不张扬,反而将她衬托得娇艳似霞。 端阳的手滑过她的脸庞,三年了,你想过我吗?最近都不来我梦里了。我以为自己很难坚持下来,却咬着牙走了好远。你会不会心疼我的执着?时间如同罗闽河的水,奔涌着向前流去。我也要往前走了,你还记得若男吗?这些年,她一直陪着我,若是没有她,我早就撑不下去了。我准备和她结婚了,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你肯定会赞成的,毕竟有我帮你继续爱着端阳。”若男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圈住端阳,凝视着相框里的白如雪。 端阳回握住若男的手,“我会好好爱若男,正如我爱你一样。我们也会爱你的父母,代替你照顾好他们。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绝不会食言。” “咱们黔北有一个民俗,如果一个女子去世了,她丈夫娶的女子就要赔给其娘家,继续做她娘家的女儿。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会代替你爱所有你爱的人。” 白如雪微笑着,似是赞许了若男的话。若男紧紧地依偎在端阳怀里,她想起几年前,两人窝在这间屋子里观看黄色录像的情景,脸庞染上了几丝笑意。 端阳不明所以地望着她,若男凑近他的耳朵,“那次,咱们在这间屋里看录像时,你有生理反应。” “你...”端阳脸红到耳根,“不正经。” 玉山家同样在征拆红线内,他家的房屋和土地全部都被征拆了,补偿款划到银行卡上时,他看到那串数字彻底惊住了,108万。他捧着卡跌坐在地上,凉意如蛇滑进身体里,刺激着每一根神丝。老天爷真是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当初为了区区70万元钱,他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丧家之犬,夹着尾巴走在无人的街道,忍受着龙九的诘难和羞辱,尊严早就碎得渣都不剩。 他在房间地板上呆坐了很久,墙壁上还悬挂着他和小鱼的结婚照,两人相拥而立笑容灿烂。如今,他只能抚摸着相片上的人儿,遥想着曾经的幸福和美好。此去经年,越过岁月的尘埃,往事已经模糊得看不清影子。他把银行卡通过玉河转交给小鱼。 没几天,小鱼原封不动将卡退了回来。玉山凝视着这张卡,呆坐片刻,他突然笑了起来,胸腔里爆发出猛烈的笑声,空荡荡地回响在屋子里。没有了爱的人,他的一切努力都失去了意义。正如这些金钱,如果没有价值,只是一串数字,或是一堆废纸。 他觉得空落落的,躯壳已经没有了重量,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轻飘飘地游走在天地之间,生存还是死亡,离开或是存在,没有人会在意,区区一个陈玉山。他蜷缩在地板上,如同被抽去了脊柱,没有了支撑和依赖,他也只是一只软体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