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蓉回到宫中时,已是大雨漂泊。 湿哒哒的头发、越来越重的衣裙,紧贴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跌跌撞撞地行走在碎石子路面上,脑海中一遍遍闪过方才马达说过的两句话: “奴才只是个奴才,与公主的身份,乃是云泥之别。” “从今以后,公主便是奴才的主母,奴才会像效忠公子一样效忠公主。” 司蓉踏着雨水,狂奔进式乾殿的东斋,那是司元的起居室。 “公主……”几个宫婢看到司蓉,争相跑过来,将司蓉扶了进去。 殿内,司元半躺在卧榻上,韩夫人和侍女们侍立在一侧,都看到了司蓉进殿。 司元见司蓉浑身都湿透了,立时坐了起来:“蓉儿,你怎么会如此狼狈?” 司蓉的脸色很难看,心中更憋屈,一见着司元,不由自主就飙起了大嗓门:“我有话单独跟你说,你让别的人都退下!” 似乎是刚才坐起得猛了些,司元还没来得及回复司蓉,就感到一阵头晕。 韩夫人忙上前扶住司元,拉长了脸问司蓉:“公主殿下,官家正诊脉呢,你说话就不能小声一点?” 司蓉愣怔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原来太医令田源也在殿内,后面还跟着两个医正,一个手拎医药箱,一个捧着医案。 她质问的气势一下子矮了半截:“父皇……父皇前些日子不是好多了吗?怎么又病了?” “原来你不知道你父皇病了?你还真是个孝顺女儿!”韩夫人一脸阴阳怪气地挖苦着。 伺候韩夫人的侍女香冉向司蓉解释道:“公主有所不知,官家在京外那一阵能看起来好些,是因为夫人每日以药膳精心调养。这一入宫,难免忙碌,休息得少,今日大殿上礼节太多,官家早累坏了,为了不在群臣面前失仪,才强撑半日。” 司蓉听了,惭愧地蹲到司元膝下,喃喃道了声:“对不起,父皇,我不知道……” “没事,赶紧去换件衣服,小心受凉。”司元拍着司蓉的手,笑得很温柔。 韩夫人近身瞅着,横竖看不顺眼,又发出怪怪的腔调:“公主现在还要本宫和太医令退下、单独跟官家说话吗?” “还是……还是让太医令先诊脉吧……”司蓉低下头,尴尬地笑了笑。 司元瞟了韩夫人一眼,没有说话,却问太医令田源:“田大人,还需再诊脉吗?” 田源忙躬身答道:“回官家,臣已经都记下了,稍候开药,让小徒再送来便可。” “甚好,有劳田大人。”司元笑点点头,又吩咐:“既如此,都退下吧,公主留下来陪着朕就好。” 田源等领命退下。 韩夫人无可奈何,只好也带着侍女们出去了。 当殿内只剩下司元和司蓉父女二人时,司蓉才又开了口:“父皇,我不想嫁给陈济,他比我大那么多,还和离过一次,他曾经是姑姑的驸马,再做我的驸马,多别扭啊!” 司元笑了一下,轻声道:“好孩子,先去换一身干衣服,咱们再慢慢聊。” 司蓉点点头,就到里间随便找了一身衣服换上、擦了擦头发,又出来见司元。 司元没有急着反驳司蓉的诉求,只与她聊起往事:“你还记得,你母亲和弟弟是怎么死的吗?” “好像是……我们一家坐车走在路上……娘抱着弟弟,弟弟特别小。后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马车翻了,弟弟摔了一下就不会醒了……再后来……好像娘整夜都在街上拍门找大夫……再后来……”司蓉努力回忆着,但似乎只有些残存的记忆碎片。 司元点点头,替司蓉补全了往事:“我们一家四口被迫离京,半路却又遇到追杀。他们人太多,为逃命,我只好驾车直接跳下山崖。当时天寒地冻,你娘还在坐月子,很虚弱,马车侧翻之时,她没能抱好你弟弟,就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雪很厚,我们都没有被摔死,但都受伤很重,尤其是你弟弟。因为觉得救你弟弟不如救你的希望大,而我们身上所剩的钱又极少,所以我选择把仅剩的一点钱用来给你看病,总算保住了你的命。 于是,就有了你后来看到的一幕,没了马车,只有双脚,你娘抱着你弟弟走了一夜,跪在一家家医馆门外磕头,把头都磕破了,也没有人救你弟弟。他死了,死在你娘怀里,在那个大雪的夜……你娘那时哭得不知有多绝望……” 提到嫡子的死,司元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无声滑落,就好似他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司蓉也流下泪来,追问着:“那后来呢?后来我娘是怎么死的?” “你娘……”司元又睁开眼睛,眼神变得有些无助:“她很恨我……她一开始是主张先给你弟弟治病的,因为她觉得你有可能自己撑过去……可是我觉得未必,因为你也很小……而且,给你弟弟看病的话,那些钱肯定不够……我很怕那样会一个孩子也留不住……” “我娘后来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因为弟弟的死伤心过度吗?还是因为坐月子太糟糕?”司蓉又一次追问。 “都……都算是吧……”大约是一下子讲话太多,司元又一次感到一阵头晕,忍不住连连咳嗽。 “父皇……”司蓉担忧地扶住司元,慢慢扶他躺好。 “蓉儿……你可知,整日粗茶淡饭,看着你……从小到大都是那么瘦……为父有多心疼……”司元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司蓉的脸颊。 司蓉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可那个贫瘠之地,实在滋养不了你……”说到这里,司元又咳嗽几声。 “父皇别说了,休息一下吧。”司蓉双手紧握着司元的手,笑着安抚道:“那些都过去了,我们如今不是都好了吗?” 司元却摇了摇头,无奈地看着司蓉,吃力地往下讲:“人生……哪有一劳永逸?我们这样的出身,从一落地注定就是——非贵即贱,你觉得我很想做皇帝吗?我只是……不想永远做一个被放逐的囚犯……” 司元又咳嗽一阵,司蓉忙倒了一杯茶水,端到司元面前。 司元抿了两口,又说:“我……不可能长寿,你有没有想过……我死后,你们姐弟三人当如何?我只怕我一闭眼,你们就又被放逐到千里之外了……” 听到「不可能长寿」几个字,司蓉不禁再泪水盈眶。 “你看司修……他心地好、脾气好……他哪都好,我就怕他坐不稳江山。来日他若被夺权,篡位者必是陈济!”司元讲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特别重。 司蓉望着父亲,已经揣测出了父亲的用意:“父皇是想让我看住他?管住他?” 司元点点头,语重心长:“只要他不作乱,有他坐镇在上头,底下也乱不了。” 看着父亲期待的目光,司蓉心里凌乱极了。 “我知道,你可能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些,但你要明白……你是一位公主,不可能拥有平凡人的生活。婚姻……当以大局为重。就像我当年从不曾忘记你娘,却还是娶了白羽,只因他父亲是永昌郡首,不然……我们连在永昌都站不稳……” 司蓉只好点了点头:“我……我考虑考虑……” 走出式乾殿,天色已暮,司蓉望着渐黑的星空,心中很疑惑。 她是有点想不明白,为何同样作为公主,她的姑姑司姚就可以活得随心所欲,想换夫婿就换夫婿,甚至是逼死原配、抢得夫君?而她的婚姻却应该以大局为重? 可是,好像没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两日后,马达和方晴在谯郡公府内拜堂成亲,陈济特意将此消息悄悄告知了司蓉的丫鬟小莺。 司蓉听说后,果然很快带着小莺赶来了。 夜色朦胧,她们一进府,却看到府内布置得花灯如昼,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婚礼由陈亮主持,陈济只是在一旁观礼。 司蓉没有作声,静静走到陈济身侧。 陈济早知司蓉会来,也就没做声。 陈亮忙请陈济和司蓉一同上座。 两人坐下,看着马达一身新郎装,拉着红丝绸进门,红丝绸的另一头,新娘子蒙着盖头也被牵了进来。 新人拜过天地之后,也拜了他们的主人。 当马达掀开方晴的盖头时,方晴低头惬意一笑,房内一片欢呼之声。 司蓉看着方晴发笑,不知怎么就自言自语起来:“新娘子……新娘子好像很开心……” 屋内很喧闹,只有陈济听见了司蓉的言语,应声道:“我和马达十几岁的时候,府中就有好多小丫鬟喜欢他。她们私下都偷偷议论,说马达若不是出身寒微,整日风吹日晒里做事被晒黑了,那比着号称「建康第一美男」的王敬也差不了什么。” “他晒黑了也一样好看……可人的出身,却很难改变……那是一辈子的烙印……”司蓉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说着说着,眼角又泛起泪光。 陈济望着眼前的司蓉,这般娴静,倒不像他以往认识的那个急性子郡主了。 郡主变成公主,好像一切都随之变了。 礼成之后,司蓉站起,从小莺手中拿过一个礼盒,走到马达面前,勉强露出笑意:“我是来给你们送贺礼的,祝愿你们……白头偕老……” “谢公主。”马达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住了礼盒。 司蓉又看了看方晴,那个她眼中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好像长得也不错,算是配得上马达吧。 多看几眼,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小莺,我们回去吧。”司蓉迈出了门槛,压制着心中涌动的惊涛骇浪,保持着一个公主应有的从容。 陈济忙跟着出来,亲自相送。 在他们身后,马达攥紧了礼盒,只是没有回头。